“正如我刚才所说,”七美走回原位,背对着坐在床沿上的我坐下,“我在单行道的出口一直等到午后,心里急得不得了。你问我是不是看漏了,可我在的那个位置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在那里发呆,车出来也会立刻察觉。当时出现了好几辆车,但就是没有茶褐色的箱型车。”
“……”
“我还琢磨着要不要擅闯办公室呢。我想没准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们去不了研究所了,我本打算去一趟办公室,但又觉得很害怕。而且,如果是因为上杉先生改变了作战策略,我可能会碍你的事,所以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继续干等下去也无济于事,我就先把车退了,然后试着朝这里打电话,但是你不在家。”
七美又啜了口咖啡。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茫然地望着窗外。
“所以我早早去了商厦,想着你可能提早结束工作,已经来了。我在商厦里溜达,等待五点半的到来。五点十五分左右时,我已经在喷泉边上了,后来就一直在那里等着。如果上杉先生讲的都是实话,那我俩就是并肩坐在长凳上,却一直没瞧见对方。”
“……”
“你说你等到六点半,而我是等到了七点。其间我朝这里打过两次电话,可你果然还是不在家。所以,你去梨纱的公寓时,我还在二子。”七美转向床沿上的我,“但是,钥匙好端端地就放在门框上面。”
“……”
“因为我自己从商厦回去后,就是靠那把钥匙进屋的呀。”
我轻轻摇头。
“我守在房里,每三十分钟跑一趟公用电话亭,为了弄到十日元的硬币,还买了根本不抽的香烟。最后一次朝你家打电话是半夜两点多。我拼命回忆,总算想起了你的住址,就打算来这里瞧瞧。但是你人又不在家,深更半夜往你家跑也只会担惊受怕,所以我就想着等头班车开了再说。这不,大清早的我就来了,一宿没睡呢!”
七美抱住双腿,把额头抵在自己膝上。
“……”
我不认为七美说的是假话。她毫无理由对我说这样的谎。
但是,这样的话,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
——又来了?
七美之前这么抱怨过。
我才想说这句话呢!
我从床上拾起姬田的名片。昨天为什么没找到这张名片呢?我还以为是丢了,其实是看漏了吗……
啊——
我抬起双眼。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梨纱的耳环——
我是在伊普西隆研究所的更衣柜中捡到的,是梨纱进K2时落下的。然而我想还她的时候,理应在我裤兜里的耳环却不见了。后来我跟七美在“Humpty Dumpty”见面,把手插进裤兜时,耳环又出现了。
我又一次注视着姬田的名片。
耳环与名片——
我情不自禁地从床上站起来。七美吃惊地抬头看我。
“怎么啦?”
“莫非……”
我再度凝视手中的名片,然后将目光投向电话,最后又落回七美身上。
“莫非什么?上杉先生,你怎么了?”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我心跳急剧加速,感觉像窒息了似的,不由得用力吸了好几口气。
“上杉先生,你没事吧?喂,上杉先生!”
七美起身抓住我的手臂,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不断呼唤着我。
“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我只是摇头,想甩掉脑中浮现的想法。
“上杉先生,你怎么啦?”
七美抓住我的双臂用力晃动,一边盯视着我的眼睛,一边轻抚我的背。
“坐下。上杉先生,好了,快冷静地坐下来。”
“……”
七美硬拉着我坐到地上。我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大口大口地喝着,不小心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种事不可能做得到……”
“嗯?什么事?”
我回望着七美。
“我……昨天,真的不在家?”
“……”
“也没出现在二子?”
七美就像在咽口水似的点点头。我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是那些家伙干的好事。”
“什么?”
“我上当了,他们彻底把我骗了。”
“上当?上什么当?”
我凝视着七美,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克莱因壶。”
“……”
七美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在壶里。虽然分辨不出内外,但我一直就在那个壶里!”
“上杉先生……”七美声音里透着哭腔,“你在说什么呀?”
“昨天——我离开伊普西隆去了二子,买车票,坐电车,然后走进商厦,坐在长凳上观赏喷泉。但是,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我看到的是电脑制作出来的虚假世界。没能见到你也是理所当然的。真正的我在伊普西隆研究所的‘克莱因壶’里,而你的个人信息还没有输入进电脑。”
“……”
我松开七美的手臂,在床上摸索着捡起姬田的名片,递到她面前。
“这张名片,还有我交给你的梨纱的耳环,都说明了这一点。那帮人没注意到我口袋里有名片和耳环,所以K2的数据中缺少这些信息。在壶里,名片和耳环都是不存在的!”
“我说……”七美疑惑地看着我,“我不太明白,‘克莱因壶’难道不是游戏吗?”
“他们对我说是游戏。”
“对你说是游戏?事实上你不是正在玩这个游戏吗?”
“是在玩。K2导入了我写的《脑部症候群》,我一直在对它进行测试。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搞不清这测试是否真的是为了游戏。”
“等一下,你别自顾自地表示想通了啊。你看得到吗?我不是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
“我看得到,不但看得到你的人,还听得到你的声音。”
“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你没去二子,对吗?”
“我的意识去了二子,但身体一直在‘克莱因壶’里。”
“意识……喂喂,这种事我可没法相信。你接触到的并非只有二子商厦的影像啊,毕竟你还四处走动、打电话来着——”
“这就是‘克莱因壶’!”
“……”
“在那里面,一切都是现实。对于玩家来说,那里面的树、家、道路、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现实。不进去亲身体验一下,只靠我口头说明,你大概是没办法理解的。K2制作出来的事物在感觉上都是真实的,可以触摸,可以感受到冷暖、软硬,连气味和声音也极度真实。但是,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数据组合而成的赝品,连自己的身体都是。”
“自己的身体?”
“在壶里,我像这样握住自己的手。”我用右手抓住左手,“但事实上,我的左手没有被握住,右手也没握住什么。在‘克莱因壶’里,连我自己的手都是假的。”
“简直就像在做梦……”
我对一脸困惑的七美摇摇头。
“做梦的话,我们能够察觉到。梦的感觉可没有K2那么真实。所以,二子、涩谷的街道等信息一旦被输入K2,我就无法辨识真伪。不过,也有没被输入进去的东西,那就是梨纱的耳环和姬田先生的名片,还有梨纱公寓的备用钥匙。伊普西隆的人不知道钥匙藏在那里,也就没办法在K2里进行设置。”
“……”
七美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想来并不是因为冷。
我意识到,矛盾已迎刃而解。如果那些家伙确是用K2欺骗了我,那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这样的话——我思考着,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这样的话,到目前为止,我至少被K2骗过两次。”
“耳环不见的时候,以及昨天?”
“嗯。另外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我没有就寝的记忆。”
“……”
“刚才也是。你按门铃把我闹醒了,可我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么说起来,上次我也是被你吵醒的。不过上次你用的是电话。”
“啊,就是我最初打的那通电话?”
“嗯。那天早上也是,由于威士忌的空瓶滚在地上,我还以为自己是醉酒失忆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等一下,事实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在‘克莱因壶’里看到了虚拟的现实?可现在你人在这儿,不在壶里,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所以说,就是在我记忆缺失的那段时间里啊。既然你昨天最后一通电话是两点多打的,那就是在这之后了。大概是他们让我在K2中陷入了昏睡,然后把我搬进了家。”
“……”
“你往答录机留言了三次,但这个电话机却没录到半句话,是因为被删掉了。”
“被删掉了——”
“把我搬回家的人注意到电话机的信号灯在闪,就把留言删了。”
“但是……那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嗯,他们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
我默默凝视着七美。
她的表情渐渐僵硬了。
“梨纱——”
我点点头。
“这一切的开端发生在你往这里打电话的前一天,也就是他们说我姐夫出车祸、将我带离研究所的第二天。那天梨纱来伊普西隆比平时晚。这事我对你说过吧?”
“嗯。”
“我跟梨纱在研究所见上面,是在出K2之后。不,其实——”
“其实你并没有离开K2,只是他们让你以为自己出了K2?”
“是的。那天他们说装置出了故障,叫我跟梨纱提早下班。”
“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让我坐到你身边去。我身子抖得停不下来。”
“……好。”
我和七美贴着床并肩坐下。我揽住她的肩,把她拉过来,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七美真的在发抖。
“他们骗你,是为了让你看见梨纱?”
“我想是的。昨天也是,我接到了梨纱的电话。”
“反过来想,这是因为他们没法让你见到真正的梨纱……不要啊!这,这!”
七美紧紧搂住了我。
“但是——不这么想一切都说不通。”
“梨纱究竟怎么样了?”
“……”
我想起了梨纱的小肩包。
梨纱没有回公寓。从发生映一假车祸事件的那天开始,她就没回过涩谷的公寓。只有小肩包回到了主人的房间。
这也是伊普西隆干的好事。就像删除答录机里的留言一样,他们把小肩包放回了梨纱的公寓……
“喂,你说梨纱究竟怎么样了?”
我无法回答,只是抱着七美摇头。
——趁现在还可以控制,快逃吧。
耳际响起了百濑伸夫的警告。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与七美面面相觑。她的脸近在咫尺,令我心里一震。
我松开七美的肩头,绕过床拿起了听筒。
“喂?”
——啊,是上杉君吗?
“是。”
——我是姬田。
“啊,上次真是多谢了。”
我一边说一边望向七美。她正盯着这边看,我冲她指了指掉在地上的名片。
——调查有进展吗?
“调查?”
——克莱因纪念医院啊。
“啊啊,还没什么收获。”
——是吗?我后来又调查了一下,这事果然非常有趣噢。
“你是不是掌握了一些情况?”
——嗯。昨天我打电话想把调查结果告诉你,可你一直不在家。你现在方便的话,就在上班前找个地方和我见一面如何?
我看看钟,现在刚过七点。
“好,不见不散。”
——七美在边上吗?
我看看七美。“……在,要不要换她听?”
——不,不用了,你八点能到吗?
“到哪里?”
——地点你去问七美,她知道。
“啊……姬田先生——”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回头打量七美。
“他说什么?”七美的声音一下子冰冷起来。
“他约我八点见面,说是掌握了克莱因纪念医院的新情况,还说你知道见面的地点。”
“……”
“你知道?”
“嗯。”七美皱着眉点头,“他是想挖苦你啦。”
我“嗯”了一声,从床上拿起皮夹,把姬田的名片放回原位,然后把皮夹塞进口袋。
我很理解姬田的心情,也很理解七美所说的“挖苦”是什么意思。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姬田和七美的专属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