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一天我们在研究所里待了两个多小时。跟来时一样,梶谷孝行让我和梨纱坐上看不见外面的茶褐色箱型车,送我们回沟之口。等走出伊普西隆办公室时,已经过了五点。
“我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梨纱和我并肩走向车站,按着胸口感慨道。
“我也是。”
我点了点头,梨纱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K2出来的梨纱与进去之前判若两人。她双颊泛红,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有点害羞似的在我身旁的折叠椅上坐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笹森贵美子问她感想,她只说了一句“好吃惊”,离开控制室前往K2时的僵硬表情已荡然无存。
“肚子饿不饿?”
我正要将一百日元的硬币投入车站的自动售票机,梨纱突然这么问我。
“你这么一说嘛——”我摸了摸肚子。
“我好饿。我们在二子下车好不好?要不要去吃个汉堡什么的?虽然现在吃晚饭有点嫌早。”
“赞成。”我当然不会提出异议,因为我本来就在想怎么约她才好。
我们买了乘到二子玉川园的车票,钻进了电车。
“其实呀,”梨纱靠着门旁的扶手轻声说,“我是想跟上杉先生多聊几句。”
“……”
我回眼望着梨纱。她的话简直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
“你看,这事我只能跟你聊,毕竟公司要我们对游戏的事保密嘛。就这样回公寓的话,我恐怕要憋死的。因为我现在就想到处打电话,想把那个装置的事告诉大家!我就是这性子。每次我看完有趣的电影,大家就不爱搭理我,因为我会把电影里好玩的地方统统讲出来。”
“明白。”我笑着点头,“我能想象你在电话旁痛苦挣扎的样子。”
“上杉先生,你不会吗?啊,对了,你是原作者啊。你一直挺冷静的。”
“哪里冷静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装置,情绪非常激动。我心里挺着急的,你看我是那样退出游戏的,当时脸就白了不是吗。我以为你一定会哭着说不玩了呢。”
“嘿。”梨纱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因为很可怕嘛,我真的吓坏了。坐在控制台前的肯尼斯突然站了起来,笹森大妈也往那边冲,所以我想肯定是你出事故死了。当时我只想逃走。”
“我就知道,所以才会急啊。我知道你害怕,但实际玩一下你就能明白这游戏有多了不起,而且这种体验在别处是根本得不到的。”
“幸好我没逃走,那个,唔——”梨纱歪着头看我,“我是不是很烦?”
“烦?哪里烦?”
“拉着你聊天嘛。”
“为什么这么问?我露出厌烦的表情了?跟你聊天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像你这样的,唔……”
我一时语塞。这种时候说什么好呢——我还不习惯这样的交谈。
“像我这样的?什么?”
“啊……是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啦。”
“——”
梨纱沉默地注视着我,随即露出了俏皮的笑容,点了下头。
“谢谢。”没有声音,她只是用口型说出了这个词。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了。
电车抵达二子玉川站后,我们默默走出车站,到麦当劳买了汉堡、薯条和可乐的套餐,径直来到河滩。
我想我多半是一脸的飘飘然,要是撞见了哪个朋友,没准还会挨揍。感觉太爽了。今天早上在公寓里接到梶谷的那通电话前,我简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爬来爬去的老鼠。
游戏开始启动,我的《脑部症候群》被实体化了,而且现在还拎着装汉堡的纸袋和高石梨纱这样的美女同行。虽然我跟她今天才认识,感觉却像第一次互相表白心迹的同班同学。当然,我们并没有说出喜欢呀,爱呀之类的词,连手都没牵,甚至也无法确定我与她之间有没有那种感情,但这已足够让我陶醉了。
都是托了K2的福。
那个被笹森贵美子称为“克莱因壶”的装置,使我和梨纱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我们在水泥浇筑的堤岸上坐下,打开了装汉堡的纸袋。
“有件事我有点担心。”梨纱开口说道。
我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莫基玛夫共和国用什么语言?”
“什么语言?”
“我不会英语也不会法语。开吉普车的士兵是用日语叫我上车的,但今天游戏只玩到那里,我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如果去日本大使馆,那边会帮我准备翻译吗?”
“啊啊,”我笑了起来,“游戏全程都使用日语。我也不懂外语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不安,因为还没有向笹森贵美子确认过。我是用日语写《脑部症候群》的,里面的台词自然也都是日语,所以就想当然地以为肯定是这样……
“但是,外国人讲日语的话,会不会削弱游戏的逼真度?”
“……嗯,不过,那个肯尼斯·巴多拉日语不是很好吗?”
“因为他生活在日本啊。莫基玛夫共和国不是在非洲吗,街上走的人都说日语,感觉有点怪哦,你不觉得吗?”
“是吗?电视台播的外国电影,里面可都是讲日语的。”
梨纱扑哧一笑:“那是配音啦。还是会觉得有点怪哦。”
“你今天只玩了序章,感觉如何?”
“特别棒。”梨纱吸了口可乐,“我早想当一回间谍试试了。”
“像玛塔·哈莉那样?”
“不不,是像007那样,只身潜入邪恶组织,揭穿全部阴谋。在极度可怕的大白鲨出现时,英勇地把它打飞,然后跟帅哥相遇坠入爱河。”
“007里登场的都是美女。”
“我不要美女,只想要一堆帅哥。”
“要不向笹森女士提一下?”
梨纱嘻嘻一笑。
“一定会形成热潮的。”她一边说,一边将视线投向河面。
“热潮?”
“你不觉得吗?这游戏一定会掀起热潮。要是把K2放在迪士尼乐园之类的地方,恐怕排一两个小时的队也玩不到。”
“啊,确实。我也和你一样,好想打电话把K2的事告诉大家啊。这游戏要是公开了,绝对会迅速成为话题,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以往的游戏都会变得暗淡无光!大家会想电视游戏机有什么好玩的。啊啊,好棒!”梨纱拿起汉堡,抬头看我,“我们是游戏革命潮的第一批玩家,对吧?”
“游戏革命潮的第一批玩家……”
“你不觉得这是一场革命吗?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嗯。”我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上杉先生应该算工作人员,不算玩家。也就是说——纯粹的玩家我是第一个。”
“这玩家进K2前还是一脸要哭的表情呢。”
“讨厌啦。”梨纱瞪了我一眼,“你要是再讲这种话,我就不理你了。”
“那可就糟糕了。”
“你明白就好。”
我大口地嚼着汉堡。
纸袋已经空了,我把我们俩的空纸袋收在一起,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走在杂草丛生的河堤上,我凝望着梨纱面河而坐的背影,只见她取下脖子上的红丝巾,收进了小肩包。
“你是学生吗?”
我回到她身边坐下。
“嗯,我在设计专科学校上学。”
“设计?设计什么?”
梨纱摇了摇头:“还没决定,不,应该说是决定不了吧。早先我想从事广告业,而且对平面……唔,包装设计也很感兴趣。但最近又觉得广告业没什么意思,可能工业设计更适合我。所以我看到那个K2,非常非常感兴趣。”
“哦,”我看着梨纱,“你要去那种设计公司上班?”
“有这个打算。我也说不清楚,比如,要是能让我做电脑造型设计之类的工作,大概会很有趣吧。”
“电脑?”
“嗯。现在的电脑,造型不是有点呆板吗?我觉得也得有可爱点的款式嘛。”
“原来是这样。”
“要么就去设计铁道口的栏杆。”
“铁道口的栏杆?”
“你不觉得那种造型让人倒胃口吗?那可是用来让人等待电车通过的,应该换换造型,让大家等的时候感觉好一点。”
“喔,真有创意。”
我对梨纱刮目相看了,很想瞧瞧她的作品。
“伊普西隆登过招募游戏测试员的广告吗?我完全没印象啊。”
“我是在招工信息杂志上看到的。待遇特别好,所以应征者多得不得了,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被录用。”
“应征者多得不得了?”
“嗯。你不知道?面试安排在涩谷老旧的公民馆里,为期两天。光我参加的那天就有二十来个人挤在那里。”
“哦。都面试了些什么?”
“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适应性测试。他们要我讲出最喜欢的三部电影;问我如果前有狮子,后有老虎,右边是断崖,左边是栖息着鳄鱼的河,我会怎么应对——就是这样的问题。”
我打量着梨纱。
“你是怎么回答的?”
梨纱耸了耸肩。
“我回答说,抓住老虎,朝狮子丢去。”
“……”
“人家问我理由,我说脑子里只想到了这个。其实差不多就是破罐子破摔啦。”
“……你还真厉害。”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说想当007了。
“后面的环节就比较复杂了,简直像宇航员的招考。”
“宇航员?”
“嗯,要我填写极其详细的身体资料,测了视力听力,检查了肺活量和血压,还取了尿样。”
“尿样?”
“没错,他们给了我一个纸杯,叫我去厕所装尿液。真是的,这叫什么事嘛。”
“……”
“后面还有呢。楼里面有个大厅,在那里我们被要求跟着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随便跳——这种面试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你真的照做了?”
“可不是。话说回来,今天进了那个‘克莱因壶’后,我有点明白测试的用意了。”
“可是……这测试还真够可以的,竟然叫应征者跳舞。”
“去面试的人都吵吵起来了。不过日薪很高,所以大家也就忍了。”
“呃……有多高?”
“两万。”
我瞪大了眼睛。
“两万?”
“是的。负责评测新游戏,为期一个月,每天工作约七小时,一天两万,不错吧?”
“……太惊人了,给这么多啊。”
“一个月连续工作三十天的话就是六十万。这么好的零工上哪儿找去?有也只能是风俗行业了。”
“……啊,嗯。”
“这活儿星期天也不能休息,整个暑假都算泡汤啦。但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去玩,而且当游戏评测员嘛,工作就等于是玩,你说对吧?所以,其他应征者也都忍了,听从要求又是验尿又是跳舞的。否则大家都会觉得太荒谬而掉头回家的。”说到这里,梨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问我,“上杉先生,你不用测试吧?”
“嗯。当初我投稿给杂志,希望能成为游戏的原作,但稿子字数太多,所以没拿到杂志的奖。伊普西隆看了那稿子,联系我说打算做成游戏。那是我读大学时的事。”
梨纱眨眨眼。
“上杉先生——你多大了?”
“……二十五。”
梨纱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
“二十五?难以置信。”
“……”
我无言以对。
“对不起。你生气了?”
“我看起来很老气吗?”
“没有啦,只是我原以为你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先入为主啦。”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将视线投向河面。
梨纱拍拍我的肩:“对不起。我啊,总是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了。”
我顿时变得更沮丧了。
我和梨纱在多摩川岸边待到了傍晚。起身准备回家时,我看到梨纱的耳环闪闪发亮。那是一对小小的金色圆耳环。
翌日,游戏测试正式开始。
测试工作开始的前四天,我和梨纱各进入K2十二次。至少在第五天来临前,一切都很顺利。如今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的《脑部症候群》被完美地实体化,正逐步转化为规模浩大的模拟游戏。梨纱与我日益亲近,每次从伊普西隆出来,都会一起吃晚饭,这已经成了我俩的习惯。我感到自己同时获得了两种幸福。
至少是在第五天来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