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朝天,注视着天花板。
与常见的构造不同,这天花板如鱼糕般弯曲呈圆拱形,两端化作两侧的墙壁延伸至地板,整体似乎是用铝合金板拼接起来的,沿着接缝的弧线,被钉入了一排排紧密相邻的铆钉。
床底不断传来细微的震动,传遍我的全身。咣咣的声响忽强忽弱,在墙壁与地板的另一边轰鸣着。
最初,我以为自己是在K2内部仰望上方,弧形的天花板给了我这种错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看了会儿天花板,终于意识到有哪儿不对劲。
我“啊!”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床,变了。
不是铺着海绵胶垫的人形模具床,而是一张搭在墙面铁杆上的帆布折叠床。
更令人震惊的是,我居然穿着衣服。
细条纹长裤,淡蓝色衬衫,脚上穿着深蓝色的袜子。
我按着衬衫下的胸膛,抓住床沿。心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了掌心。我反复做着深呼吸,随后重新环顾自己所在的房间。
在飞机上——?
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好像是在小型飞机的货舱内。
房间整体呈半圆形,前后各有一道成人能勉强通行的窄门。弯曲的天花板和墙壁都由铝合金板拼接而成。床边的墙上挂着一件外套,纹路跟我身上穿着的裤子一样。
下床时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看,原来是鞋。
“……”
我提起鞋试了一下,尺码正合适。
果然是在飞机上,我想。身体能感受到细微的震动,还能听到螺旋桨的转动声。房间整体时而摇晃,嘎嘎作响。
我下床取下墙上的外套。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塞着一条领带。
我不由深吸一口气,咽了咽口水。
这就是K2的模拟体验吗——?
难以置信,周围可都真得不能再真啊。这外套、鞋、床、墙壁、天花板以及前方的小门——全都是真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然而,这里其实是K2的内部。
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飞机上。这身打扮也说不通。衣服和鞋子都不是我的风格,是有人帮我穿上的?
不,不是别人帮我穿上的……是K2设定了我的着装信息。
我的衣服在隔壁房间的更衣柜里。我连内裤都脱了,手表也摘了。
“……”
想到这里,我握住了左腕。有手表,但并不是我的。我的表是精工牌,而这块却是欧米茄,这手表也不是我的品位。
这些都是K2制造出来的。现实中的我还一丝不挂地被海绵胶垫包裹着,悬浮在绿色球体内。肯定是这样没错。
我看到的是投影装置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听到的声音则来自高性能耳机,甚至身体感受到的震动也是制造出来的。这就是模拟体验。
但是,这也太逼真了,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我彻底陷入了由K2造就的虚拟世界。
我想起一年半前,自己戴着试作手套拿起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如今,我的眼睛也能看到了,全都像真家伙,连铝合金墙和天花板上的细微刮痕,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都是真实的存在。
我又一次隔着衬衫按压胸口,掌心感受到衬衫浆得有点硬,料子大概是麻和什么的混纺,珍珠色的塑料小纽扣摸起来很滑溜。我的手稍稍用力,胸膛也极为自然地透过衬衫感受到了掌心的压力。
手掌的感受,胸膛的感受,都是模拟出来的。事实上,K2中并不存在这件淡蓝衬衫。
我胸口有点发紧,忙反复做起了深呼吸。
为什么……会在飞机上?
我忽然产生了这个疑问。
我应该已经在《脑部症候群》的游戏中了,可我写的故事并非从这样的飞机上开始的。
感觉就像患了失忆症,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置身于此。
现在,我还是上杉彰彦吗?
不,不对。我是《脑部症候群》的主人公啊。
只是待在房里东张西望,不采取任何行动,大概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我该打开房门,这样游戏剧情才能启动。
我走向房门,这才发现门上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铜标牌,上面显示着红色的字。
警告
此门禁止逆行。
凡通过此门者,不得返回。
OK,我点了点头,总算放心了。这是我编写的内容,当然,字句与原作多少有些出入。我的《脑部症候群》当初是为游戏书而写的,所以不是写在门上,而是写在机密文书的扉页上。原本我是这么写的:
警告
未经许可不得阅读。
又及:本文书阅毕,须立即焚毁。
这两段警告意思其实差不多。
我左手拎着外套,握住门把,深呼吸后打开了这扇小门。
门那边,一男一女抬头望向我。
“哟,你醒啦。”男人说。
这是小型飞机里搭出的一间客房,颇有沙龙的氛围。
灰色的地毯上摆着四个高背单人沙发,当中有一张金属制的矮桌。沙发的另一边有个小吧台,这对男女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玻璃酒杯。
房间当然有窗户,墙上排列着几个圆窗。窗外是流动的云,蔚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我不由得走到圆窗边向下俯瞰。白云下面能看到海。
“快了,用不了多久就到了。”男人说道。
我转头望着他。
“你睡得好熟。”女人微笑着站起身,追加了一句,“要喝点什么吗?”
“不……”我正想摇头说不用,又改变了主意,“啤酒之类的就行。”
“坐吧。”
女人边说边走向吧台。
我很想知道能不能照常饮食。诚然,吃吃喝喝在游戏中都只是虚拟的。那个海绵胶垫曾一直伸到我的嘴里,想来舌头和牙齿也能接受模拟体验吧。不过,喉咙呢?就算口腔有喝的感觉,应该也无法通过喉咙吧。
“感觉怎么样?”
我刚在沙发上坐下,男人就问出了和笹森贵美子一样的问题。他梳着服帖的大背头,看年纪大概已超过三十五岁。鲜红的衬衫,胭脂色的华丽外套,端着白兰地酒杯的手腕上还戴着金链,是个挺让人讨厌的家伙。
“请慢用。”
女人在桌上放下一杯啤酒。这是个美女,简直可以直接去参加选美比赛。空姐式的制服紧贴着身体,使她曲线毕露。
“好了,”男人对女人说,“你先出去。”
“是。”女人点头应道,随即打开吧台边上的门向外走去。匆匆一瞥中,我看到了门外的驾驶座。
我拿起啤酒杯,用玻璃杯喝啤酒果然不合我的习惯。我试着喝了一口,像是百威啤酒的味道。
“……”
咕嘟一口咽下后,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啤酒竟滑过了喉咙——
“不好喝吗?”看到我的表情,男人问道。
“不是……”我摇摇头,将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啤酒流过了喉咙。我凝视着杯底残留的细泡,又生起了不适感。
能喝……
K2连“喝”都能模拟。
“关于任务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哎?我望向男人。
“有任务的。你听过详细说明了吗?”
男人抱起胳膊看着我。他似乎在观察我。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摇了摇头。
我是原作者,对《脑部症候群》的剧情当然是了如指掌的。所以我也知道,他嘴里的“任务”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决定先装不知道。在游戏里,有些地方可能与原作有微妙的不同。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说。”
“那我就姑且做个说明吧。”
男人说着,把沙发旁的公文包放到膝头,从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你知道这件事吧?”
我从桌上拿起照片,见拍的是散落在海中的金属碎片。确认是空难照片之后,我问道:“是飞机事故吗?看起来很像。”
男人点点头。
“这是半年前发生在波斯湾的惨剧。从开罗起飞、预定飞往卡拉奇的印航客机DC10突然在波斯湾上空失速,坠入海中。乘客及空乘员两百一十二人全部死亡。坠机原因至今仍未查明。”
男人又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一张男人的上半身照,右下方有明显的钢印,可见是护照等证件照片的扩印件。
男人的皮肤晒得跟黑人差不多,看脸却明显是东洋人。
“空难的遗体中发现了这个名叫阿卜德鲁·G.卡萨姆的男人,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护照上的照片。护照是莫基玛夫共和国发行的,但事后莫基玛夫政府声明这是伪造品。”
“莫基玛夫共和国。”
我跟着念了一遍。这个词不由得令我心头一热——这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国名。
“没听说过吧。”
“这国家在哪儿?”
“在非洲西海岸,面积约两百平方公里,人口两万五千,是个小国。我们这架飞机正要飞往莫基玛夫的艾玛机场。”
“——”
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进入了自己的作品。不可思议!用打字机敲出来的剧情,居然在这里变成了现实。
“如你所见,此人的外貌与阿卜德鲁·G.卡萨姆这个名字不相称。你再看另一张。”
男人又递来一张照片,也是只照到胸部上方的半身照。
“这是同一个人吧,只是肤色比较白。”我说。
“他是日本人,是我们的同伴。大家都叫他‘月形’。”
“月形……?”我抬眼望着男人。
男人说的这个名号跟我的设定不同,原作里我用的是代号“Moon”。原来如此,“月形”听起来确实更有日本特务的感觉。
“是的。当然,这个不是本名,我们只是在组织里这么叫他。派月形去莫基玛夫是为了查探某人的消息。”
“某人?”
“约翰·E.巴德。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我摇头答道。
男人往沙发背上一靠,双手交握在胸前。
“如果巴德还活着,应该有五十八岁了。”
“如果还活着?”
“他现在生死不明。巴德博士是美国的科学家,生物电子工学的权威。他那篇题为《A与B神经系统竞争理论》的论文轰动了全世界。靠那篇论文,他获得了美国的奥斯卡科学奖,并在俄克拉荷马州立工科大学继续他的研究。据说十二年前,他前往丹麦参加国际神经物理学研讨会时,与同行的女儿帕梅拉一起失踪了。”
“十二年前……?”
“没错,当时巴德博士四十六岁,女儿帕梅拉十九岁。大约在五年前,英国建筑师吉姆·威斯特声称,他前往非洲旅行时,在莫基玛夫共和国看到了巴德博士。不仅看到了,他还和博士交谈了几句。不过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巴德博士。为了判明真伪,组织派月形去调查。顺便提一句,吉姆·威斯特在回国后的第四天——一个星期天,死于交通事故。”
“……”
我静静地听着男人说话。男人脸上毫无表情。可能是被设定为鼻窦炎患者的缘故,言谈之间,他的鼻子不时发出“吭吭”的喷气声,形成了奇妙的腔调。
这是谁表演的呢?我寻思着。这个男人的言行实在是太自然了。当然,登场人物应该都是有原型的吧。映现在我眼前的男人多半是精巧的电脑合成动画,但肯定是先拍摄真实的演员,然后再进行了数据化。
只是,与一般的表演不同,男人的言行必须根据我的回答及反应而不断变化。
我想起了梶谷孝行的话:输入的信息量需以Tera为单位。这应该不是夸张。
“月形以医生的名义被派往莫基玛夫共和国的日本大使馆,之后的两年间,他不断搜寻巴德博士的下落。可是,某一天他突然从大使馆消失了。”
“是三年前的事?”
“精确点说是两年八个月前。之后,组织又派另一名特务去莫基玛夫调查月形及巴德博士失踪的真相。他叫‘夏目’——当然这也只是我们内部称呼的代号啦——然而,几个月后夏目也杳无音信了。”
飞机剧烈地震动起来,与此同时,广播里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飞机将于数分钟后在艾玛机场降落,请将座位转回前方,并系上安全带。此后禁止吸烟,敬请配合。
男人把沙发转向飞机的前方,我也照着做了。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沙发被固定住了。我拉起垂在沙发旁的安全带,扣在腰间。
“半年前,月形化名卡萨姆,登上了飞往卡拉奇的印航DC10客机。”男人面朝前方继续说道,“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的遗体解剖结果令我们震惊。”
“解剖?”
“我们在他脑中发现了一块超小型电路板。”
“电路板——”
“他的颅骨上清晰地残留着脑外科手术的痕迹。我们对取出的电路板进行了分析,发现月形的大脑可能受控于那块电路板。”
“大脑受控制……”
轰!伴随着剧烈的声浪,机体大幅震荡起来,似已进入着陆状态。我望向窗外,机翼那边现出了红褐色的街景。
“美国有个组织,从二十年前起就在进行一项极其危险的研究。”男人继续道,“他们想做出一个能完全操控人类大脑及肉体的系统。用电路板控制大脑,配以训练有素的肉体,借此打造出完美无缺的战士。这项反人类研究的核心人物就是约翰·E.巴德。”
“……”
飞机触及跑道引发的振动传遍了我的全身。机体一度弹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后,终于静止下来。
我望向窗外,跑道的对面是土黄色的管制塔。塔后晴空万里,蓝辉闪耀。
“如果……”男人解开安全带,回头对我说,“如果巴德博士在莫基玛夫共和国完成了研究,那对我们来说可是极大的威胁。”
“我该怎么做?”
我解开安全带,从桌上拿起月形的照片问道。
“你去确认这一威胁是否存在。如果属实,就把它完全抹除。这就是交给你的任务。你现在去日本大使馆,那里的人应该已经为你的行动做好准备了。”
男人说完,朝我伸出手。我从沙发上起身握住,他的手掌炽热而潮湿。
“那么,祝你好运。”
“你不来吗?”
男人摇头。
“我得在这里折返了,获准入境的只有你。”
驾驶舱旁的门开了,之前那个穿空姐制服的女人又现身了。她对我微微一笑,抓住墙上的握柄一拧,只听“哐啷”一声,椭圆形舱门弹向了机外。舱门一开,令人窒息的热浪便涌了进来。
“这边请。”她回头说道。我不禁咽了口唾沫。
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我才浑身发紧。那将是一次非常严酷的冒险。
开启的舱门下方搭着两阶高的阶梯,我踏上一只脚,再度回首望向机内。
男人又说了一遍“祝你好运”。女人则面带微笑。
面对直射而来的火辣阳光,我眯起眼,走下阶梯,踏上了莫基玛夫的国土。
柏油跑道上停着一辆吉普车,驾驶座上的黑人士兵正向我招手。
“请上车。”
他的日语口音有点怪。
我点点头,钻进了吉普车后座。关上车门的同时,吉普车已缓缓启动,向土黄色的管制塔驶去。
这座机场设备简陋,十分狭小,只有一条跑道和一座泥巴色的管制塔,就像建在荒漠里似的。
晴空万里无云。干燥的空气中混杂着沙粒。我伸手抹了抹嘴,手背从唇上擦过,感觉很粗糙。
我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杆。
“……”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眩晕,只觉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