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刚刚加入归云门的门人们, 恭恭敬敬地应了浊无。

然后浊无带着荆酒酒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一行人类并不知道浊无就是姑射山上至高的神灵,他们只当他是个修道有成的人。他们见识不够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衡量这位祖师爷的道行高深, 想了想,便将其定义为了——距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大能!

并将之载入了宗门的手册。

浊无待在这里,似乎比在姑射山时更要自在,荆酒酒偶尔能从他面上瞥见一点轻松之色, 像是带着一点笑意?

但荆酒酒却不觉得轻松。

哪怕知道浊无就是千年前的白遇淮, 但他也是更想要回到现实的。

荆酒酒悄然叹了一口气,然后一骨碌, 打了个滚儿, 从桌子的这一头, 滚到了浊无的眼皮子底下,顺势还抱住了浊无手里的笔。

浊无没松手。

只是从毫尖上抽下一小搓毛, 揉紧, 递给了荆酒酒。

“你要写什么?”

荆酒酒将那一点点的毫毛蘸了墨, 拖拽着在纸上画。

画什么呢?

鬼。

就那种圆圆脑袋歪歪扭扭屁股, 幽灵一样的简笔画。

荆酒酒一口气画了五个小鬼, 然后才抬起头看着浊无:“懂了吗?”

他已经想过了, 如果他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一面鉴往镜……这东西既然是地府的,现在地府还没有崩塌, 那只要浊无带他去地府,就能再见到鉴往镜吧?

浊无微微蹙起眉。

显然没看懂。

荆酒酒:“乌拉……”他试着吐了吐舌头,然后突然想起来, 这纸人就没给做舌头。

这下好了, 连个吊死鬼的效果都做不出来了。

荆酒酒只好又开始画简笔画, 再配上几个简体字。

这是鬼。

这是奈何桥, 这是孟婆,这是三米高的琰魔,这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最后是一面镜子。

浊无眸光微动,没有出声。

他捏住荆酒酒藏入了袖中,然后就起身去歇息了。

荆酒酒被捂在袖子里,爬都爬不出来,只能顺着他的袖子干干脆脆往里爬,爬到他的肩上,再摸索到他的胸口……最后把浊无全身都爬遍了,也没能爬出去。

荆酒酒:?

他怕是要捂死我。

浊无当然没有捂死荆酒酒,荆酒酒趴在他的肚皮上睡了一觉,等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归云门中了。

浊无缓步向前,面前自然张开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他跨入洞中,踩上了一条漆黑没有亮光,也好像望不见尽头的路。他从胸口处,将荆酒酒取出来,捧在掌中,低声道:“此处是地府。”

其实不用浊无说,荆酒酒也已经察觉到了。

这条路看起来很长。

但浊无迈出去一步,荆酒酒就见到了一点光。等他定睛仔细再看,发现那点光,正是无数走在这条路上的鬼魂。

浊无再迈一步,他们便到了一座城墙前。荆酒酒抬头艰难地望去,上书“酆都”。这两个字,倒是很好辨认的。

也就是在此时,酆都内突然热闹了起来。

小鬼口中发出了叽里咕噜的惊叫声,就连身后那些排着队的鬼魂,也都个个惊恐地哀叫了起来,如同见了什么大人物。

就在此时,一声锣鸣,一行身材瘦长的白衣人,簇拥着中间那个更为瘦长的红衣人到了面前。

他们个个都面色雪白,模样瘆人。

浊无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捂住了小纸人的眼睛。但荆酒酒实在太小了,说是捂眼睛,其实差不多将他的脸都给全盖住了。

荆酒酒:“……琰魔?”

红衣人缓缓垂眸,看了一眼浊无掌中的小纸人。

浊无又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等到了将来,他与阎罗也认识?

此时无论红衣白衣都朝浊无恭敬行了礼:“仙君来此地,为何事?”

他们如何能不敬畏浊无呢?

前头死的那些神灵,现在都不知道究竟为的什么呢。

浊无心中早就隐约有了猜测,他顿了片刻,道:“鉴往镜在何处?”

白衣人立刻领路在前,引他们入殿中。

一面大镜子摆在正中央,镜面灰暗,上面还绑缚了铁索。

浊无走上前,没有动。

“仙君?”地府里的鬼差们都摸不着头脑。

更有一个大着胆子,上前道:“可是要为仙君解下捆索?”

浊无没出声,抚了抚掌心的荆酒酒,不过意念一动,那铁索就全碎了。

刹那之间,鉴往镜也亮了起来。

那亮光刺眼得厉害,一闪即逝,……后面的人打眼一瞧,却只见无数悬挂起来的散发着淡淡威压的……神骸?神骸!不等他们惊骇色变,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浊无再度垂眸——

他的掌心空空如也。

荆酒酒的世界突然间又黑了下来,但黑只是短暂的。他用力眨了下眼,于是眼前很快就恢复了一片清明。

“白遇淮?”

奇怪的是,周围却依旧没有人回应他。

荆酒酒惊得打了个滚儿。

难道他又进入了别人的过往了?

荆酒酒正想着,就又见视线里缓缓浮现了三个字——归云门。荆酒酒微微一怔,他又看见了归云门。是千年前的,不是千年后的。

因为下一刻,他就看见浊无缓缓行到了门内。

浊无一挥袖。

一面镜子落在了屋中央。

荆酒酒:?

怎么还带把人镜子一块儿薅走的呢?难怪当时镜子在他姑射山的洞府里。

浊无开始了闭关,这一闭就是不知道多少年。

从荆酒酒的视角看过去,他只望见浊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每隔上一段时间,他就出一趟远门,然后回来接着闭关。荆酒酒能望见天边的星辰轮转、接连陨落,他能看见渐渐神庭中人,谈姑射山色变。

人间天灾变得频繁。

一声轰隆,人间地动,天上跟着也崩塌了大半。

荆酒酒闭了闭眼,再睁开。

他看见浊无又踏入了一个黝黑的洞口之中。

这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亡魂越来越多,渐渐挤在一处,摩肩擦踵。

等再走到“酆都”的城墙前,那面巍峨高大的墙竟然塌了一半。琰魔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个蓄着胡子头戴玉冠的“人”,并着一群白衣人,战战兢兢地朝着浊无下跪。

“我要入轮回。”浊无淡淡道。

他的话,荆酒酒这下听得很清楚明白了。

也许是因为……荆酒酒怔了怔。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才是真正进入了浊无的过往。之前他进入的,的确是自己的过往。

对面的“人”被吓得不轻,一个个跪地叩头。

“仙君不死不灭,如何入轮回?”

浊无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轻易地就插-入了自己的皮肉,他淡淡道:“我如何不会死?”

对面的“人”更是惊骇得要命,连连磕头道:“地府的六道轮回,又怎么经得起仙君的魂灵?”

浊无没有应声,只是头也不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缓缓走入了轮回。

那轮回是一块硕大的石盘,石盘之上刻六道,朝外放着六道不同颜色的光。浊无一走进去,六道光便浑浊不堪,凝为了一道。那石盘也渐渐龟裂,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天崩地裂便与这一刻同时开始了……

地府中所有的生物都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荆酒酒眼前一花。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浊无摊开了手掌。

手掌躺着一个瘸了腿的干巴巴的,微微发黄,腐朽得仿佛一吹就会碎的小纸人。

那是荆酒酒被墨水浸湿又用麒麟火烤干的,上一个纸人躯壳。

……

在荆酒酒看不见的地方。

鉴往镜中光华流转,画面微微晃动,只见下一刻——

石盘轰隆一声巨响,彻底龟裂,一双手将六道轮回撕裂开来……

走入轮回的浊无,重新走了出来。

他的胸口还往下淌着混了金色的血。

他抬头望向虚空,仿佛那处便连接着天道万法。

他不能入轮回。

浊无的表情一点点冷厉起来。

……如果入了轮回,投胎转世后,就算是他的来世,那也不是他了。

「我是你的酒酒」

我的酒酒。

那就只能是我的。

他要骗过天道,骗过地府,骗过世间所有的人……只有当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轮回转世了,这个谎言才能真实。

他要编一段谎话,一段长长久久,延续千年的谎话。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当地府的“人”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时,已经不见仙君了,只余地上一点干涸的血。

那个被视作创世之神的姑射山仙君,彻底从这个世界上陨落消亡了。

自此始,漫天神佛灭绝不存。

……

荆酒酒再再再一次睁开眼。

无数神骸悬挂于头顶,洞府之中威压浓重。

庭一大师像是被定在那里,动也不动。

可立在对面的白遇淮于同一时刻,睁开了双眼。

神魂归位,一个小纸人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而白遇淮深深凝视着荆酒酒,他缓缓摊开手掌,那里还躺着另一个瘸了腿的干巴巴的,微微发黄,腐朽得仿佛一吹就会碎的小纸人。

那是浊无攥了数千年。

直到更名改姓,也一直攥在他心上的小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