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丽娜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当时她十六岁,长得比这个年龄的一般姑娘高些,乳房已经长得很丰满,手足纤小,在她没成跛子前,走起路来带着一种飘飘欲仙的丰姿,叫人看了都会入迷。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闪耀着青春的光芒,自然鬈曲的黑发长得拖到膝弯里,棕色的皮肤是那么柔嫩,面颊上泛着暖洋洋的玫瑰色,一张红润润的嘴,微笑或大笑的时候(在那不幸事故发生之前她是常常笑呵呵的),露出一口齐整而细小的白牙齿。
她的全名叫玛丽亚·德·洛斯·多洛雷斯·卡塔丽娜·奥尔塔·伊·佩雷斯。她的父亲佩德罗·奥尔塔在她出生之后不久就航海到美洲去寻出路,从此音讯杳然。他的妻子,本名为玛丽亚·佩雷斯,不知他的生死,可她始终指望有一天他会带着一满箱黄金回来,使他们全家富裕起来。她是个虔诚的女人,每天早晨做弥撒时总祈祷他平安无事。她的哥哥多明戈有时候说,佩德罗就算不是早已死去,也会跟当地女人同居了,或许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三个,他才不愿离开他无疑已经生下的那些混血儿,而回到一个已经失去了青春和美貌的妻子这里来呢。她听到这些话就恼火。
多明戈舅舅是使他那贞洁的妹妹头痛之极的人,然而她爱他,一半因为这是她作为基督徒的天责,一半也因为他虽然犯有严重过错,却颇可爱,她不由得不爱他。她在祈祷时也总不忘记他,她自以为正是由于这些祈祷的效验,而不仅仅是因为他渐渐上了年纪,他才至少改正了一些他最荒唐不堪的行径。
多明戈·佩雷斯家里曾经要他做修士,他父亲送他到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去,在那里他担任过一些不重要的神职,并受过削发仪式。他的同学中有一个就是那位后来的塞戈维亚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现在全城居民正在欢庆他的来临。玛丽亚·佩雷斯想到这两个人的生涯竟有天壤之别,不胜感叹。
多明戈年轻时就是个坏孩子。他进了神学院,一开始就闯祸,因为他轻率好闹,放荡不羁;告诫、修行、鞭打都不能使他驯服。那时候他已经爱上杯中物了,每次多喝了几口,便唱起下流的歌曲来,这一来触犯了同学,更触犯了教师,因为教师的职责就是向他们年青的心灵灌输规矩和礼仪。二十岁不到,他便使一个摩尔女奴怀了孕,后来眼看这不轨行为要暴露了,连忙逃走,去加入一个走江湖的戏班子。他在全国各地流浪了两年,又突然回到他父亲家里。
他对自己的罪过表示忏悔,答应痛改前非。他显然不是命定做修士的人,他对父亲说,如果他肯给他可以维持生活的钱,他要进大学去学法律。他父亲巴不得以为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放荡够了,这番回到家里,真是只剩皮包骨头,看来他过的生活也并不轻松,他尽往这方面想,便答应了他儿子的请求。
多明戈到了萨拉曼卡,在那里待了八年,可是读书马马虎虎。他从父亲那里拿到的钱很少,只够他跟一群学生同住在一家寄膳宿舍里,那里的伙食只能给他们勉强填饱肚皮。在后来的年月里,他常在小酒店里向他那帮酒友讲宿舍里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和他们为了弥补伙食的不足而不得不耍的狡猾手段,使酒友们听得津津有味。然而贫困并不妨碍多明戈享受生活。他能说会道,一举一动讨人欢喜,又有副好嗓子,善于唱歌,所以他在任何娱乐场合都受欢迎。也许他跟那些流浪艺人在一起混了两年并没有成为一个好演员,然而他们却教会了他一些其他的玩意儿,现在可大有用处。他们教会了他如何在打牌和掷骰子时赢钱。每当大学里来了个有钱的学生,他不消多久就能跟他攀搭上。他自告奋勇给他做向导,教他出去吃喝玩乐,这种新来的学生学会了这一套,难得钱袋不空了大半的。
当时的多明戈风度翩翩,不时幸运地激起一些耽于肉欲的女人的情欲。她们不是妙龄少女,但是生活优裕。多明戈想,她们接济他点儿,报答他对她们的效劳,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当流浪艺人的那段经历激起了他要写剧本的愿望,他在花天酒地之余,所有时间都用来干这个工作。他才思相当敏捷,写了好多喜剧之外,还时常写首十四行诗,送给能让他有利可得的情人,或者写首组诗,奉献给某个名流,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份现金的赠礼。正是他这个能把一行行有韵的句子串连起来的本事,最后使他身败名裂。
这所大学的校长,由于颁布了一些守则,惹起了学生们的愤怒。当在小酒店的一张桌面上发现了一首讽刺这位校长的恶毒无礼的诗时,人人拍手叫好。不多几时,抄本传开来了。大家传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多明戈·佩雷斯。虽然他一口否认,但是他态度扬扬得意,这就简直等于承认了。有些好心的朋友拿这首诗去给校长看了,同时告诉他是谁写的。写在桌面上的原作已经抹掉了,无从根据手迹来肯定是多明戈写的,可是校长经过小心的查问,确信侮辱他的正是这个放荡的坏学生。他很精明,并且,不用难以证实的罪名去指控他,而是抱定报复的决心,采取更为巧妙的手段。
要查出多明戈在阿尔卡拉作为一个神学院学生所干的丑事并不困难,他在大学里过的这八年时间是臭名昭著地放荡不羁的。多明戈是个赌徒,大家知道赌博时是通常会讲出渎神的话来的。见证人挺身而出,愿意起誓证明他们听见多明戈说过最邪恶的亵渎天主的话,其中有两个人还听见他说过:信奉《教规》无非是个教养问题而已。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成为圣教公署的审查对象。校长就把他收集到的资料送到了宗教法庭审问官手里。圣教公署从不草率行事。它秘密地仔细收集证据,受害者头上没有挨到打击之前,极少知道自己成了嫌疑犯。
有一天深夜,多明戈在床上睡着了,有名法警来敲门,他开了门,就被逮捕了。法警只给他穿上衣服并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铺盖的时间,立刻把他带走,没送监狱,因为他是个小神职人员,宗教法庭竭力避免牵涉教会的名声,而是把他带到一个修道院去,把他监禁在一间禁闭室里。他被锁在里面,不准见任何人,不准看任何书报,甚至黑暗中也不给点支蜡烛。他就这样在里面给关了几个星期。然后被提出来在法庭上受审。
这一下本来要使他遭殃了,但幸亏发生了一桩事。不久前,那位自命不凡、性情暴躁的校长为了一个尊卑先后的问题跟宗教法庭的审判官们激烈争吵过。他们看了多明戈的诗,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干的坏事是明摆着的,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们想到,给他个从轻发落,就能叫那愤慨的校长丢脸,使他心里再恨也只得忍受。
多明戈认了罪,表示悔过。他被判在接见室里做弥撒,然后驱逐出萨拉曼卡及其邻近地区。他受了一场虚惊。他认为还是离开西班牙一阵为好,于是到意大利去当兵,把在那里的几年工夫尽用来赌博、通奸、酗酒,碰到掷骰子或打牌手气不好时,就咒天骂地。
他回到他出生地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跟出门时候一样身无分文,只多了一两个伤疤,那是他喝醉了酒跟人吵架而得来的,但他闲来可以回味的往事真是不少!
他父母都死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那被丈夫遗弃的妹妹玛丽亚和外甥女卡塔丽娜,卡塔丽娜当时才九岁,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玛丽亚的丈夫把她带来的嫁妆都挥霍掉了,只剩下她住的那幢小房子。她用金线银线编织繁复而精细的花样,装饰各种神像的丝绒斗篷,那是耶稣基督像、圣母像和守护神像,还装饰教士的长袍、十字褡和圣带,借以养活自己和她女儿。这种神像是在圣周抬出来参加宗教游行用的,那些圣衣是在教堂里举行仪式时穿的。
多明戈荒唐了二十年,已经到了准备安顿下来的年龄。他妹妹在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保护,就叫他住下了。本书的故事开始时,他已经和他妹妹一起生活七年了。他并不加重她经济上的负担,因为他常替文盲写信,替神父写布道稿(他们或者是懒得自己写,或者根本写不来),还替起诉人写状子,能自己挣钱。他还善于给有些需要证明血统纯粹的人巧妙地编造家谱,证明至少一百年来他们的祖宗没有混杂犹太或摩尔血统。所以说,假如多明戈能戒掉喝酒和赌博的坏习惯,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原可以不至于怎么拮据的。
他还得花钱买书,主要是诗集和剧本,因为他从意大利回来后又写起剧本来了,虽然从来没有能演出过,但是他把作品拿到他常去的小酒店里读给他的酒友们听,也颇为自得。
他既已受到人们的尊重,便重又削发,这在当时西班牙危机四伏的生活中有避免灾祸的作用。他穿的是担任低微神职的读书人的朴素服装。
他非常喜欢卡塔丽娜,她嘻嘻哈哈,天真活泼,非常可爱。他眼看她长成为一个漂亮姑娘,满怀纯洁的喜悦。他肩负起教育她的责任,教她读书写字。他教她《教规》,全然以一个父亲的骄傲参加她第一次领圣餐的仪式。除此之外,他的教导就只是念诗给她听,等她长大到能够欣赏戏剧的时候,他把当时正在西班牙引起大家谈论的戏剧家的剧本念给她听。他特别赞赏洛佩·德·维加,称他是世界上空前伟大的天才。在卡塔丽娜没有伤脚之前,他常和她一起扮演他们最欣赏的那几场戏。她记性好,到后来能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多明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当过演员,便教她怎样念一行行的台词,什么时候应该低声细气,什么时候应该慷慨激昂。他这时候虽然瘦骨伶仃,四肢软弱,头发花白,脸皮又黄又皱,可他的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嗓子还是很洪亮。当他和卡塔丽娜在唯一的看客玛丽亚面前演出一场惊人的好戏时,他完全不再是个萎瘪的醉醺醺的老糊涂,而是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王孙公子、一个情种、一个英雄,反正你要他成为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自从卡塔丽娜被公牛踩伤以后,这一切都终止了。
这一打击使她在床上卧倒了几个星期,在这段时间城里的外科医生竭力想凭他们拙劣的医术使她瘫痪的腿恢复正常。但他们终于承认无能为力。这是天命啊。
她的情人迭戈不再在晚上到窗下来隔着铁栅跟她谈情说爱了。不久,她母亲带来传闻,说他将跟佩德罗·阿尔瓦雷斯的女儿结婚了。多明戈为了使她散散心,依旧念些剧本给她听,但是戏里的那些爱情场面反而惹她哭得无比伤心,他只好停下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