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
下班以后,仓内忠信先回了一趟家里,然后开车直奔向井嘉文的老婆的住处。他已经打听到了,向井的老婆靖子住在哪儿了。
白天,仓内忠信在县政府大楼咖啡馆里,遇到了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里的以前自己的部下,问了问“向井家具厂”的事。“向井家具厂”到底经营不下去了,向井嘉文死后,就做了破产申请。
仓内忠信让以前的部下,查到破产申请书上写的,向井嘉文家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都打不通。仓内忠信又通过当地警察署打听,终于打听到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现在住在姐姐家里。
按照警察提供的住址,仓内忠信在一个便利店向左拐,进入一条很窄的街道。
来这里之前,仓内忠信就给靖子打过电话,靖子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反复问了好几遍,仓内忠信叫什么名字。仓内说自己是县政府的,靖子才“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仓内这个人来了。仓内在电话里,没说自己找靖子有什么事,只说想跟靖子面谈。本来他还以为,靖子会拒绝,不料靖子含含糊糊地同意了。
靖子的姐姐家,住在一个小公园的后边,仓内忠信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周围黑糊糊的。小楼前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
靖子的姐姐家院子不大,一间用预制板搭建的小屋,占去了大半个院子。靖子把仓内忠信领进那间小屋里。小屋以前,可能是孩子住过的,连天花板上,都贴着偶像歌手的海报。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纸箱子,剩下不大的一块地方,还摆着一张跟房间很不相称的、漂亮的圆桌,大概是“向井家具厂”的产品吧。
屋里可以闻到线香的味道,墙角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向井嘉文的灵位,非常简朴。
仓内忠信跪在向井嘉文的灵位前面,双手合十。祈祷完毕,靖子从圆桌下面,拽出一把椅子来,对仓内说道:“请您坐在这里吧。”
“好的……”仓内忠信开始后悔自己到这里来了。目睹了“蜜月”期的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和桂木敏一郎的对话,仓内的心乱如麻,为了确认向井嘉文的家人,是否以民众来信的方式,批评过仓内忠信,他就贸然跟靖子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听到靖子的声音的时候,仓内的直觉是:靖子没有给县知事写过信。
见到靖子以后,仓内忠信的直觉变成了确信。给仓内忠信上茶的靖子,表情没有一点不自然,也许向井嘉文连找过仓内的事情,都没有对靖子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有靖子写的、批评仓内忠信的民众来信,当然,也就不用怀疑桂木敏一郎有意把那封民众来信,故意转给了老爷子。
“给你添大麻烦了吧?”靖子关切地问道。
“什么?……”仓内忠信惊讶地望着靖子。
“您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吧?”
“什么事啊?”
“民众来信啊。我丈夫的弟弟说,他给知事写了一封信。”
仓内忠信顿时僵住了。精神上受到突然的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靖子表情暗淡地说道:“您就是为了他弟弟,给知事写信的事来这里的吧?”
“您……丈夫的弟弟?”
“啊……对……”
“是吗……是您丈夫的弟弟……”
“果然给您添麻烦了。”靖子低声地说。
“不不不……没有……没有……”仓内忠信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这……您丈夫的弟弟写的信里边,曾经提到借钱的事了?”
“是的。真对不起,他弟弟太冲动了……”靖子说着低下了头。
靖子把那天晚上,向井嘉文到仓内家借钱以后的事情,都对仓内忠信说了。
向井嘉文从仓内忠信那里回家以后,跟靖子和弟弟把找仓内借钱的事情说了。
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才能够借到……
当时,在“向井家具厂”担任副厂长的弟弟特别愤怒:“畜生,就借给二十万?还得下星期?这不是耍我们吗?”
向井嘉文责备他的弟弟说:“你这种说法太自私了,不应该恨人家仓内课长,仓内课长是个好人。”
但是,向井的弟弟不服气,叫道:“哥哥不是说跟他很熟吗?不是说他一定会帮助我们吗?结果怎么样?……我说我要厚着脸皮,去我的老师那里借钱,你还不让我去,等着破产吧,这个家具工厂没救了……”
“他弟弟是个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人,工厂经营不好,老婆又跟他闹离婚,所以情绪特别坏……”
仓内忠信听着靖子的述说,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呢?
靖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弟弟一直在心里自我谴责,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死有责任。为了欺骗自己,逃避责任,才把您当成了坏人,于是就写了那封信……真对不起……”
仓内忠信徐徐地吐了一口气。
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向井嘉文的弟弟,写了一封痛骂仓内忠信的信,寄到信访办公室,桂木敏一郎呢,就故意把这封信送进知事办公室,老爷子看了以后很生气,在车上对司机牛久保说“看错人了”。
自己还能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吗?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也许是很困难的事情。向井嘉文的弟弟写的信,并不是无中生有,自己确实说过,只借给他二十万,而且,还说过下星期才能借给他,所以向井才……
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又给仓内忠信倒了一杯茶,对他说道:“我丈夫打心眼儿里感谢您。那天晚上,他弟弟回家以后,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仓内先生是好人。”
对这句话,仓内忠信没有点头。
“这是真的吗?”仓内忠信忍不住问道,“您丈夫不恨我吗?”
“不恨不恨,他怎么会恨您呢?他说,您很认真地,听他讲了家具厂的困境……”
“您丈夫给我来过一封信。”仓内忠信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但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什么?我丈夫给您……”
“是的。信纸上只有三个字:谢谢您。”
靖子听了很吃惊,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他就是想向您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我怎么……”仓内忠信想说:我怎么觉得他是在挖苦我呢?但犹豫了一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对靖子说这句话不太合适。
“他经常念叨您呢。”靖子又说。
“啊?……”仓内忠信吃惊地叫了一声。
“他说,他去找您商量融资的事情的时候,您对他特别热情,还说跟您一起喝过酒。他把这些事情,都当做自己的骄傲,不但经常对我说,对他弟弟说,还对手下的员工说呢。仓内先生,您对钓鱼很感兴趣,是吧?”
“啊……是的……”仓内忠信胡乱地答应了一句。
“我丈夫也喜欢钓鱼。他说呀,他跟您的兴趣相同,谈得可投机了,还说约好了,跟您一起去钓鱼呢。”
仓内忠信倒是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报纸上刊登了您调任秘书课课长的消息以后,他髙兴得不得了,好像是他自己当了课长一样;他连连对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仓内先生这个人,就是不一般。我没有看错人,我早就知道,仓内先生肯定能当大官……”
仓内忠信没话可说了。
“自从你当了课长以后啊,他更是经常念叨您了。工厂开会的时候,他还在全体员工面前夸您呢。所以,他……”靖子的嘴唇哆嗦起来,“当着他弟弟和员工的面说,走投无路了,只能去您那里筹钱了……”
仓内忠信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靖子那闪着泪花的目光。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您会借给他钱。从您那里回来以后,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他去您家之前,认为肯定会吃闭门羹。”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长叹一声,望着仓内忠信低声说,“您想啊,他比谁心里不明白呀,只不过偶然和你碰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又没有什么深交。可是呢,您非常认真,非常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还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所以,他临死之前,也没有忘了对您说声谢谢啦!……”
仓内忠信凝视着纸箱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的几个大字,很久没有说话。那几个大字是:夫,夏季衣物。
那几个字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仓内的脑海里,浮现出向井嘉文的面容。
当时,仓内忠信对向井嘉文说出“二十万”这个数额的时候,向井笑了。那是神情恍惚的微笑,是悲哀的微笑。但是……
靖子好像在擦眼泪。过了一会儿,靖子又说话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会说客气话,向别人表示感谢,总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仓内忠信看着靖子那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靖子笑了:“我觉得那时候,他也就是想跟一个经常在一起,钓鱼的朋友聊一聊天了,很随便地写了那样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正要对靖子笑一笑的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仓内赶紧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显示的是秘书课的电话号码。
“啊,课长,我是桂木。”电话里传来桂木敏一郎的声音。
“有急事吗?”仓内忠信张皇失措地问道。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
“那我过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仓内忠信挂断手机站起来。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