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日程,被安排得紧紧的,一直到晚上八点钟,都有活动需要出席。因为老爷子的社会兼职数以百计,因此,希望四方田知事出席的团体,竟然多得难以数得清楚;老爷子甚至没有周末,更没有什么节假日了。
上午,九点半。
秘书课课长仓内忠信听见有声响,抬头一看,县知事四方田春夫办公室的门并没有打开。“在室内”和“来客中”的红灯还亮着呢。
仓内忠信收回视线,继续检查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一大堆民众来信。审阅来信,并将来信分门别类,是他每天早上,需要完成的一件大事。
民众写给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这些信件,都是在昨天,经过信访办公室筛选以后,再送到秘书课里来的。作为参事兼课长的仓内忠信,再从其中挑选几封,呈给县知事来看。县知事既是一级行政长官,又是政治家,选民的话,对知事来说,既可以成为维他命,又可以成为致使胃酸分泌过多的异物。
“为了孩子们,请尽快建成有利于昆虫生长的森林公园。”
这封信写得好,老爷子(这是秘书课一些职员,对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尊称)看了肯定高兴。关于“昆虫森林公园”的建设计划,县政府在今年春天,就已经做了原始预算。这个计划得到县民的支持,县知事四方田春夫老爷子看了,一定会大受鼓舞的。
“强烈要求保留片山地区的公共汽车。”
如果取消了片山地区的公共汽车,一部分农民确实很可怜,但是,这封信却不能递给县知事看。
农村的公共汽车运营,累积赤字越来越大,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而且,坐车的只有少数不会开车的老人,不能仅仅为了这几位老人,投入巨额的财政补贴吧。以重视基础设施建设,作为竞选公约的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看了这封信之后,一定会感到很头疼。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老爷子,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县政府的公车,都应该换成电动汽车,至少也应该换成低公害车。”
对这条意见,秘书仓内忠信频频点头。这是今天早晨自己看到的,感觉最满意的来信。这封信来得太是时候了,老爷子最喜欢这种有远见的来信。关于把县政府的公务用车,都换成电动汽车或者低公害车的问题,是部局联席会议的经常性议题。
“课长!……”伴随着坚硬的话语,以及坚硬的高跟鞋的声音,眉头紧皱的莲根佐和子,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近了仓内忠信的身边。
莲根佐和子与仓内忠信同岁,也是五十二岁,作为特约秘书,她在七年前,就开始负责管理老爷子的日程安排。佐和子原来是县立女子大学中,教地方史的临时讲师,在老爷子四方田当选为县知事以后,在报社组织的三人谈中看中了她,任命她为特约秘书。
“还出不来吗?”佐和子指了指知事办公室的门,有些焦急地问道。
已经九点五十分了,知事准备出席的环境卫生部门工会,一年一度的年会,十点半钟就要开始了。
莲根佐和子沉不住气了。
“马上就该出来了吧。”仓内忠信暧昧地答道。
县议会议员赤石说了一声“说两句话就出来”,半个小时以前,就进了县知事的办公室。明年是县知事选举之年,老爷子四方田决意参加竞选,继续连任。赤石是县议会里最大的派系——“诚心会”的会长,老爷子要想连任,跟赤石的密谈是不可或缺的。
据传,跟“诚心会”抗衡的,县议会里第二大派系“一新会”,正在物色县知事的新候选人,打算通过明年的县知事竞选,把四方田春夫这位“老爷子”赶下台去。
“环境卫生部门工会年会以后,是怎么安排的?”秘书仓内忠信问道。
“跟医师联合会会长真田医生,一起吃顿午饭……一点半钟,为百公里毅行放发令枪……”莲根佐和子连手上的记事本都不必去看,直接娓娓道来。老爷子的日程,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两点半,县民音乐厅奠基仪式,三点,公安委员任命仪式,四点,国际交流协会职员欢送会,五点,土特产品尝会……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日程,被安排得紧紧的,一直到晚上八点钟,都有活动需要出席。
因为老爷子的社会兼职数以百计,因此,希望四方田知事出席的团体,竟然多得难以数得清楚;老爷子甚至没有周末,更没有什么节假日了。
“跟真田医生一起吃午饭,是谁陪同着他?”
“桂木敏一郎。”
听莲根佐和子说出这个名字,仓内忠信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不由得向秘书课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
秘书课有十来位秘书,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的桂木敏一郎,正在接听电话。他是美国波士顿大学毕业的留学生,今年三十五岁……
仓内忠信把脸转向莲根佐和子:“嘱咐他提醒老爷子,饭后立刻吃胃药。那小子,马马虎虎的。”
“知道咧!……”莲根佐和子点头答应着。
“让县知事短期住院,并做一次全面检查的事情,你去安排得怎么样了?”
“知事说可以。”
“嗯。我们也再劝一劝他。预定日期呢?”
“哦,下个月十日到二十一日。”莲根佐和子肯定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知事说了,不能在医院住。”
“一定要把他摁在医院里面,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跑出来,胡乱参加活动。”
“明白了。”莲根佐和子点头答应着。
仓内忠信向莲根佐和子身后看去。在佐和子身后,出现了一个熟人——他是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牧野电子工业公司”的经理牧野昭夫。
“我要见一见县知事。”牧野沼昭夫把两只手撑在仓内忠信的办公桌上说道。
“有什么困难,请先跟我说吧。”这是仓内忠信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的台词。仓内站起来,要把牧野带到旁边的会客室里去。
“不,我要见的是四方田知事!……”
“知道,知道,您这边请吧。”
秘书课是一道关口。要想见到县知事,不通过这道关口,看来是不行的。
仓内忠信右手抓住牧野昭夫那枯树枝一般干瘦的手掌,左手推开了会客室的门。牧野昭夫跌跌撞撞地走进会客室,突然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牧野先生,怎么了?”仓内忠信关心地问道。
可不能冷淡了牧野昭夫。曾经在商工劳动部干过多年的仓内忠信,直到三年前的县知事竞选的时候,才认识了牧野昭夫。这位牧野总经理,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狂热支持者,他一声令下,公司一百七十多名员工和他们的家人,全都在选票上写上了“四方田春夫”的名字。
“怎么都不怎么……”牧野昭夫尖声尖气地说道,“仓内先生,我的公司三年前,到中国台湾发展,您知道吗?”
“知道啊。”仓内忠信点头答应。
“那些家伙,太过分了!……畜生,我被他们给骗了!……”牧野昭夫沮丧地喊了一句。
“被谁给骗了?”
“这还用说吗?被七海给骗了!……”牧野昭夫大声地喊叫着,“七海电子!他妈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让牧野昭夫跟老爷子四方田见面——仓内忠信立刻就下定了决心。
“七海电子集团公司”是县内的骨干企业,员工总数达三万人,老爷子最大的选票基地。牧野昭夫要跟“七海”干仗,怎么能让他见老爷子呢?
“我要见一见县知事!……”牧野昭夫嚷嚷着。
“今天的日程都排满了,不行。”仓内忠信决然拒绝。
“我就跟他说两句话。”
“实在对不起,真的不行。”
“那您替我转告。”牧野昭夫向前探着身子,把他那双骨节突起的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我对我的产品,是有绝对的自信的,我那里组装的模块世界第一!……可是呢,七海不承包我们的产品了。”
牧野昭夫严肃地说着,仓内忠信并不表示自己的意见。
“当初,我们听说,七海液晶显示器的生产要转向海外,吓得直哆嗦,担心没有活儿干啊。所以,当七海劝我们,转向海外的时候,我们就答应了。我们贷款四亿日元,在中国台湾建设了工厂。当初七海表示,从基本核算到成本核算,全面支援我们。但是,连我们购人零件的费用都不支付,我去低声下气地求他们都不给……”
牧野昭夫喋喋不休地说着,嘴角像螃蟹似的吹出白沫。
“请您稍等一下。”仓内忠信打断了牧野昭夫的抱怨,“牧野先生,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就连承包问题都要找知事,知事哪里管得过来呢?还是你们双方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吧。”
“双方?坐下来谈?……仓内课长,您怎么这么不明白呀,如果能坐下来谈,我还会来这里吗?七海那些人,简直就是魔鬼,人跟鬼能坐下来谈吗?……求知事大人跟七海的相泽那小子说句话,不要在承包问题上刁难我们。四方田县知事的话,相泽那小子会听的……”
这时候,牧野昭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咂舌一边把手机掏了出来。
牧野昭夫在接电话的过程中,频频皱眉,脸都扭歪了。好像是在说资金周转的事情。
仓内忠信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白色的便笺。那是一封只有三个字的遗书:谢谢你……
写遗书的人自杀了,原因是资金周转不开。
牧野昭夫站起来的时候,仓内忠信才回到现实中来。
“我还要来的!……”精神恍惚的牧野昭夫,留下这么一句话以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仓内忠信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回到课长办公桌前。
站在知事办公室门前的莲根佐和子问道:“怎么回事?”其实她也不是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亮着红灯的“来客中”,以及自己的手表上。
突然,知事办公室的门开了。秘书课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西装革履的县议会议员赤石,悠然自得地从办公室里边走出来,他的身后,是四方田知事那张油光发亮的脸。四方田春夫像拦出租车似的,冲着仓内忠信扬起手来:“你过来一下。”
仓内忠信马上站了起来,但是,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视线,并没有跟仓内碰在一起,而是越过仓内的肩头,看着房间深处。
“马上就来!……”仓内身后是桂木的声音。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的桂木,从仓内忠信的身边匆匆闪过,向知事办公室走去。
莲跟佐和子赶紧提醒道:“知事!环境卫生部门工会年会,快要来不及了!……”
“事务性碰头,三分钟结束。”四方田春夫很不耐烦地说了这么一句,把桂木让进办公室,随手就要关门。
“既然是事务性碰头,我也……”仓内忠信说道。
“浑蛋,没你的事情。滚出去!……”四方田春夫话还没有说完,就把门狠狠地关上了。这段简短的对话,除了莲根佐和子以外,谁也没有听见。
秘书课里的紧张空气,顿时缓和下来,年轻课员又开始小声说话了。
“没你的事!……”仓内忠信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下头来,呆呆地看着办公桌上的信件。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他那僵硬的表情,他一直那样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