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当上刑警,近藤宫男竟然无怨无悔地,在看守台上坐了二十九年!
山名悦子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房间里也是冷得要命。录音电话的红灯在闪烁着。
莫非是近藤?悦子抱着几分期待的心情,按下了放音键。
不是近藤,是俊和。
“你可真够忙的呀!……”带有讽刺意味的声音,在冰冷的房间里响起。
“讨厌!……真要是有事的话,打无线电随身呼叫转移通讯器嘛!”山名悦子用力按下删除键,删掉了俊和的留言。
山名悦子跟俊和是远距离恋爱,不过,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三个多月没见面了。三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在博多,俊和突然向悦子求婚,这是悦子没有想到的。
从心情上来讲,山名悦子本来想答应俊和来着,但是,她没有立刻说出来。她对跟俊和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安,或者说,还没有做好那种思想准备。她的脑海里不时浮现父母的身影。结婚等于生活,一想到这个公式,悦子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俊和相信山名悦子会同意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让悦子更加觉得不安。悦子觉得俊和变小了。
他们是同一所髙中毕业的,俊和比悦子高一年级,今年二十七岁了,他经常换工作。俊和向悦子求婚的时候,博多的夜景使悦子恐怖,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现在还不想辞掉工作……”
山名悦子并没有打算拒绝。俊和跟山名悦子出生于同一座城市,作为长子,早晚得回到父母身边来——山名悦子一直是这样考虑的。没有想到,俊和听了悦子的话,脸色变得特别难看。那以后俊和什么话都没说。俊和害怕,害怕悦子跟他分手。
悦子知道怎样做,才能使俊和平静下来,于是,那天晚上跟着俊和,走进了他的宿舍。以后的事情,悦子不想再回忆。俊和疯狂地占有了她。那是强奸,日后每次想起,越来越认为那是强奸。
好冷啊!就像待在冰箱里。
空调根本不起作用。悦子又把电暖炉打开,钻进被窝,用毯子盖上了头。
近藤宫男没有电话打来,座机和手机都不响。悦子越来越觉得,近藤宫男的行动可疑。
这么晚了,他还不回家,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呢?侦查?简直是在冒傻气!……
近藤宫男并不是刑警,而且,他还是一个快退休,正在享受退休前的长期休假的人。当着有纪子的面,悦子装作关心的样子,其实她根本就不相信。
已经六十岁的人了,还想侦破一年前发生的悬案,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是不是他骗过了好说话的有纪子,到什么地方玩儿去了,喝酒啦,赌博啦,找女人啦,去成人电影俱乐部里看黄色录像啦,援助交际啦,拉皮条网站啦,只要肯花钱,男人就能得到满足……
山名悦子竭力贬低近藤,但是,贬着贬着就贬不下去了。为了能当上刑警,近藤宫男竟然无怨无悔地,在看守台上坐了二十九年!……
二十九年啊,浑蛋!……简直比山名悦子活过的年头都多。
近藤宫男在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警察生涯,就要结束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山名悦子搞不懂,实在无法想象。不过,正是因为无法想象,才触动了山名悦子,使她突然想到要做一件事。
山名悦子看了看靠在墙壁上的书架,然后披着毛毯走过去,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书架上塞满了为了编辑《R警人》而收集的资料,也有广告课做的剪报。
找到了!……山名悦子把一个厚厚的剪报本,从书架里抽出来,抱着它走到电暖炉旁边坐下来。翻开剪报本,立刻就看见了关于“山手町主妇失踪事件”的报道。报道多得叫人吃惊,都是一年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啊?……
山名悦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历。
一月十三日。
山手町主妇失踪的日子,正是去年的一月十三日,整整一年了。
山名悦子顿时一阵心烦意乱。
毫无疑问,近藤宫男竟然也知道,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事件是一年之前的今天发生的,所以……
山名悦子看着半空,不停地眨着眼睛。她找不到答案。
但是,山名悦子突然对这件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本来她就非常关心这个事件,近藤宫男这种不可思议的行动,重新勾起了山名悦子的兴趣。她翻阅着剪报,一年前发生的那个事件,一下子在她的记忆里复苏了。
事件的发端,是主妇谜一般的失踪。失踪的主妇住在山手町,名叫久谷惠美子,当时她二十七岁。去年一月十三日那天出去买东西,突然就失踪了。
五天以后,也住在山手町的一个叫山野井三郎一马的男人,被F市警察署逮捕了。山野井三郎时年三十岁,自称是个贩卖宝石的商人。
山野井三郎被捕是因为盗窃,跟惠美子失踪无关。但是,单身汉山野井三郎跟惠美子,竟然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警方认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破裂以后,山野井三郎一怒之下杀了久谷惠美子。
山野井三郎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警察的审问——自己跟久谷惠美子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惠美子提出分手;惠美子失踪那天,他的确跟久谷惠美子在超市的停车场见过面……这些事实他都承认了,但是,也仅此而已,不仅没有下文,而且硬说他们两个“谈了五分钟就各走各的了”。
“找不到尸体的杀人事件”——这是媒体给这个事件所取的名字。取这个名字是有根据的,因为后来一个接一个地查清楚的状况,都明显地证明了:山野井三郎就是凶手。报纸杂志自不必说,就连电视也做了大量的报道,犹如洪水泛滥。
媒体为什么对这个事件,这么感兴趣呢?因为,这个事件太能满足报刊读者,以及电视观众的好奇心了。
先说久谷惠美子。这是一个长得比时装模特儿还要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能够待在家里,精心照料因脑溢血卧病在床的公公,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媳妇。她的丈夫叫久谷一郎,长的个子矮小,髙鼻梁,深眼窝,像个混血儿,在当地一家银行当融资股股长。
在那个事件发生以后,久谷一郎非常积极地出现在电视上,时而痛哭流涕,深切地怀念爱妻;时而怒火满腔,发泄着对因盗窃被拘留的山野井三郎的憎恨,并且扬言,一定要把山野井三郎杀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久谷一郎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再说山野井三郎。这也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山野井三郎身高一米八,长着一张令人联想到赤面鬼的脸膛。山野井三郎的家,是坡上一幢西洋式三层小楼,开一辆德国造红色保时捷。他的父亲叫田中弓成,是一个对国政都能产生影响的大股东,已经去世了。人们说他的母亲是他父亲“乡下的小妾”,曾经是一个很有名的民歌歌手。
山野井三郎是在母亲的溺爱之下长大的,现在自称是个贩卖宝石的商人,其实什么工作都没有,全靠父亲留给他的巨额遗产过日子。不过,他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就特别好。同时也是不惜金钱极尽奢侈,打高尔夫球啦,滑雪啦,都具有职业选手的水平。
根据山野井三郎的供词,他跟惠美子两个人,是在事件发生一年半以前,在城里的一家咖啡馆认识的。当时,两人偶然坐在了一起,偶然聊起了民歌,情投意合,乃至发生了肉体关系。两人经常在山野井三郎住的那幢西洋式小楼里幽会。山野井三郎的母亲患有所谓“对人恐怖症”,长期以来躲着世人过日子,不敢见人,也不敢出门,所以,她也没有注意过山野井三郎跟惠美子的关系。一个月以前,惠美子开始跟山野井三郎闹别扭,起因是惠美子突然提出,跟山野井三郎断绝关系,她说,继续这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让她心里感到很恐怖。
于是,山野井三郎一怒之下,把惠美子杀了……当时谁都是这样认为的。
证据有很多。具有决定性的证据,是惠美子的朋友的证词。失踪前一个星期的深夜,惠美子打来电话说,她想跟山野井三郎分手,但是特别害怕,害怕山野井三郎杀了她。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一直在哭。
惠美子失踪的前一天,有人看见在山野井三郎家的小洋楼附近的路上,山野井三郎打了惠美子的脸一拳,并且大骂:婊子,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还有,惠美子失踪的那天下午四点多,曾经去超市里买过东西,好几个店员看见,她的右眼戴着遮眼罩。收款台的女店员还看见,惠美子手腕和手背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惠美子,从那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惠美子的车停在超市的停车场里,没有人动过,她就这般谜一样地失踪了。
但是,有人在这个超市的停车场里,看见了山野井三郎的车。他的车太显眼了。随着调查的深入,声称在超市停车场里,看见了山野井三郎的车的人越来越多——三个,五个,八个,十个……与日俱增。警方还掌握了几乎等于说是物证的证据:在山野井三郎家北边的一公里处,有一所营造庭园的匠人的住宅,住宅的院子里放着的三把铁锹,当天竟然丢了一把。警方在剩下的两把铁锹的其中一把的锹把上,检出了山野井三郎的指纹。这是山野井三郎盗窃的证据之一,但是,也可以认为,山野井三郎用铁锹把惠美子埋了。
警方的看法是,山野井三郎担心去商店里买铁锹会露马脚,所以才偷了一把铁锹。
警方搜査了山野井三郎的家里。虽然没有找到失窃的铁锹,但是,在山野井三郎冬天去滑雪的时候,专用的奔驰牌大型吉普车里,发现了惠美子的一根头发。而且,那根头发不是在副驾驶座上发现的,而是在车后部,放滑雪板的地方发现的。当时,有一家电视台的报道甚至断定,山野井三郎用这辆车拉过惠美子的尸体。
报纸和杂志也一致认为,山野井三郎很快就会以杀人罪再次被逮捕。惠美子提出分手,山野井三郎一怒之下,就杀死了惠美子,然后,他把惠美子的尸体塞进奔驰吉普车,拉到深山里,用铁锹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起来。谁都觉得这个事件,马上就要解决了。
悦子一边看着剪报,一边回忆当时的情况。为了隐藏尸体而把尸体埋起来,用警察的隐语叫“保存”。那时候,在县警察本部办公大楼里,整天可以听到警员们这样议论:“山野井三郎这个小子,到底把惠美子保存在哪儿了呢?肯定是保存在深山里了。”
但是,失踪的久谷惠美子的尸体,一直没有能够找到。要想找到惠美子的尸体,只能依靠山野井三郎的口供。警方对山野井三郎,进行了连续二十天的严厉审问,但山野井三郎始终声称,自己是清白的。在审讯室里,山野井三郎时而冷静对应,时而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警方认为,铁锹上的指纹,和在吉普车里发现的惠美子的头发,是山野井三郎的要害,但是,山野井三郎解释道:“也许,是我散步走到那边的时候,偶然摸了摸铁锹把。副驾驶座上的头发,被风刮到后边去了吧。”
测谎器对山野井三郎也用过三次,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搜查和审问,该做的都做了。山野井三郎盗窃一案,没有严重到被起诉的程度,拘留期限一满,山野井三郎就从F警察署的看守所里出来了。至此,事件的第一幕总算演完了。
第一幕演完了,并不等于戏剧就结束了。山名悦子至今不能忘记,一年前听到那个新闻的时候,所受到的强烈冲击。
案件结束以后,惠美子的丈夫久谷一郎采取行动了。山野井三郎刚刚从看守所里走出来,躲在暗处的久谷一郎就手持一把尖刀冲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山野井三郎。当着很多警察和记者的面,二人扭打起来。简而言之,久谷一郎不但没能杀死山野井三郎,反而被山野井三郎夺过尖刀,刺中腹部受了重伤,第二天就死在了医院里。
山野井三郎以伤害致死罪送交检察院,结果检察院认为,山野井三郎属于正当防卫,免于起诉。太具有讽刺意味了。认为山野井三郎是杀害惠美子的凶手的警察和记者们,这回成了山野井三郎正当防卫的证人。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追究山野井三郎的新闻报道一下子消失,反过来,媒体竟然追究起以盗窃罪为名逮捕山野井三郎,却逼着他承认杀了人的警方的责任来。山野井三郎的辩护律师,甚至准备以败坏他人名誉罪状告媒体。R县警察本部栽了一个大跟头,不但失去了媒体的支持,而且,还遭到人权保护团体的攻击,山手町主妇失踪事件渐渐变成了一个谁都不敢碰的“脓包”。
如果,山野井三郎以杀人的罪名,再次被逮捕的话,《R警人》上的“事件”这个专栏,将大幅度增加页数,但是,翻阅以前出版的《R警人》,关于山手町主妇失踪事件的报道,连一篇都没有。到了现在,这个事件几乎成了R县警察组织的禁忌。
“浑蛋,这种情况难道是正常的吗?”山名悦子不禁叫出声来。
胡乱将剪报本合上以后,山名悦子感到烦恼,甚至觉得窝火。杀害惠美子的肯定是山野井三郎,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山野井三郎骗过了警方,骗过了社会,至今还逍遥法外,这个家伙简直太狡猾了!
惠美子虽然跟山野井三郎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是,她是个孝顺的儿媳妇,多年以来,一直精心照顾卧病在床的公公,这也是她提出分手的理由之一吧。
可是呢,山野井三郎不同意分手,不但杀死了她,还杀死了那么爱她的丈夫!什么正当防卫?太不讲理了!……如果不是山野井三郎先杀死了惠美子,就不会发生第二个悲剧。
警察也太不争气了,如果早早让山野井三郎交代了杀害惠美子的罪行,山野井三郎被法办的话,久谷一郎也就死不了了。
“任谁也没办法了吗?”山名悦子喃喃自问着,近藤宫男那双阴暗的眼睛,突然浮现在了悦子的脑海里。时针已经指向两点了,电话还没有响。
难道说,近藤宫男还在侦查?
不对,近藤宫男未必还没回家。这么晚了,就是看了山名悦子留给他的字条,也不会来电话的。很可能早就回家了,只是不想跟悦子联系。
明天一大早再给他打电话吧。山名悦子叹了一口气,准备睡觉。明天也很忙,不能为了一个近藤宫男,浪费太多的睡眠时间。
被窝里很凉,让人久久难以入睡。山名悦子担心拿不到近藤宫男的稿子,不,更主要的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纠缠着她。这个声音,就是有纪子模仿着近藤说的那句话:“山野井三郎那小子,两眼直放凶光,而且,一天比一天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