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春江如此月

一直想,要向《春江花月夜》致敬,必须专门写一篇。但是却一再推迟。这有点像一个热恋中人,如果人家来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或者“她有哪些优点呢?”会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一下子语塞一样。

在我心目中,《春江花月夜》从来是一个梦境,是中国人的一个美梦,这个美梦不知道从何时做起,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年,只知道至今没有醒,也没有人愿意醒。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真是一个梦境啊。那么美——美到不可抗拒,那么静——静到不可思议,那么纯净、澄澈,同时又那么迷离、恍惚,那么细致入微、纤毫毕现,又那么空阔辽远、无边无际,除了梦境,还能是什么呢?这个梦,竟由初唐时一位诗人捕捉记录下来,这位诗人的名字是张若虚。

闻一多极爱此诗,在《宫体诗的自赎》里这样评价:“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但是,后来的许多学者都不同意把这首诗当作宫体诗,确实如此,它只是借了一个据说是陈后主所创的宫体诗旧题,形式、内容和风格都完全不同。据我看,闻一多这个划分,无意中倒略有“亵渎”之嫌,宫体诗那么狭小,它如此辽阔;宫体诗往往浊俗,而它如此清新。

若要探其源流,“它既吸取了南朝民歌内容和风格上的长处,更发挥了齐梁以来讲求形式美的成就”,“到了张若虚手里,恍似道家说的金丹成就,猛然迸射出万丈奇光——渐变达到了突变的阶段。”(见刘逸生《唐诗小札》)

若要从技术层面分析它,则刘逸生先生的看法可以概括:结构上,“以整齐作为基调,以错综显示变化。……以每四句作为一小组,四句之中押三个韵;一组完成,一定转用另一个韵。就像用九首七言绝句串联起来。”艺术特色,至少有字词的交错复沓(春、江、花、月、夜、人等几个关键词及其伸展),“海平”、“海上”,“照人”、“人生”,“月楼”、“楼上”等紧紧相接,“这种技巧,往往可以显示断而复续的音节美,以及飞丝相接的意境的跳跃。”“后来,这种形式还发展为散曲和民歌中的‘顶针续麻法’”(《唐诗小札》)。作为技法,“飞丝相接”真是个美妙的命名。

说到内容,问题来了:《春江花月夜》到底写了什么?这个问题好像很简单,但其实未必。若说:“它写的就是春、江、花、月、夜呀!”或者:“写了春江花月夜,还有在月光中的人。”也不能说不对,但是我总有点疑惑:真的就是这些,会让人一读再读、再三玩味,常读常新、魂牵梦绕,是什么让它有那么强大、那么长久的魅力?

确实,这是一个月光的世界,里面的江、花、月、夜、人,通过层层渲染,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清雅幽美、光影变幻的世界。前半部分有美景,有对时间和空间的深深喟叹,后一半写了游子的离乡之苦和思妇的相思之苦,通常就认为这首诗是“良辰美景+相思”。但其实对后一半的理解不该太过刻板,坐实为“交替描写春江月下男女的思情”,“月下男女的入骨恋情”(见张恩富《唐诗的历史》)。不是,至少不仅仅是。

我总觉得抒发的是一种人生在世、时空行旅的感觉。月华流照而渐渐西斜,美好的光阴正在逝去,不论你是漂流在外还是在家等候,不论你是否为刻骨相思所苦,不论你是否顺利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你都在“人生”这场大旅行之中。这场旅行难免孤独和寂寞(“此时相望不相闻”),更有许多的不自由不如意(“可怜春半不还家”),人对这些可以伤感,可以怨恨惆怅,但是要记住:它是非常短暂的,一切终将逝去,光华很快就会沉入永恒的黑暗,因此这美好而时常让人伤感的人生是最可珍惜的。

如果这样理解不算荒谬,那么“不知乘月几人归?”则可以理解成:有几个人在不算太迟的时候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或者说:有多少人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度过了一生?

当然,这样一霎“分明”的读解之后,我又会觉得“不分明”起来。而这“不分明”正是它魅力的一部分。如此春江如此月,奥妙无穷,难以言说,有如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