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空气 诗是呼吸(1)

读关于唐诗的各色文字,常常惊讶于诗歌在当时生活中的地位。

虽然早就从专家们那里学到、记取了这样的“梗概”:当时科举举士,李世民在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加上以诗取士,使得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几乎都是诗歌作者。诗歌作者群空前广大,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和尚、道士、妓女。诗歌影响遍及社会各阶层,元(稹)白(居易)之诗传诵于“牛童、马走之口”、“炫卖于市井”之中,写在“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歌妓演唱,村童竞习。(参见余冠英、王水照《唐诗发展的几个问题》及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

但是在和一些“情节”相遇和重逢时,仍然感到吃惊,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和事实相比是何等苍白。怀着这种愉快地“受打击”的心情,一路追寻,终于发现,在那个时代,诗歌是空气,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诗歌是呼吸,所有的人每时每刻都不能停息。

看“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这句。诗本身质朴无华,谈不上出色,但是它所揭示的历史真实却让我惊叹。

这出自白居易的《蓝桥驿见元九诗》。元和十年,白居易从长安贬江州,经过蓝桥驿,看到了八个月前元稹自唐州奉诏回长安路过这里时,在墙上留给他的诗。白居易出长安和元稹回长安,有一段道路是一致的,所以既然在一处看到了元稹留给他的诗,后面沿途的许多驿站,可能还有元稹的题诗,白居易每到一处就格外留心。让我惊叹的不是这两位诗人间的友谊,不是他们命运的沉浮,而是当时那种交流的方式和诗作发表的自由度。试想:长路迢迢,一路行去,每个驿亭都有诗,墨痕历历,诗韵淋漓,在墙上,在柱子上,在你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其中有你的朋友的作品,甚至就是留给你的。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

而白居易到了江州之后,还有新的发现。他在给好友元稹的信里说:这次我从长安到江州,走了三四千里地,一路上经过许多小旅店、乡村学校、寺庙,还坐了客船。这些建筑,这些船只,到处都题着我的诗。(这就不是作者自己题上去的,而是别人将白居易的诗写到墙上和柱子上了。)他还说:路上遇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有的是体力劳动者,有的是出家人,他们都能背诵我的诗。诗歌在社会上就是这样受欢迎,这样朝野传诵,无远弗届。

诗的太阳照彻,诗人之间容不下任何“相轻”的阴暗,他们是那样光明地互相欣赏和敬慕。李白是这样看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杜甫是这样看李白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而杜甫自己拥有众多铁杆“粉丝”,其中诗人张籍爱得别出心裁,唐《云仙杂记》中说他居然将杜诗当药喝。具体“制法”是:拿来一卷杜诗,烧成灰烬,然后调了蜜制成蜜膏,经常冲来喝,他说这是为了“令吾肝肠,从此改易”。真是痴得可爱。

离风雅、教化最遥远的阶层呢?那就看看强盗吧。

诗人李涉有一首《井栏砂宿遇夜客》:“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汉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这首诗是献给强盗的。

《唐诗纪事》记载:李涉曾到九江,在一个渡口遇到强盗,问他是谁,随从报了他的名字,强盗首领说:“若是李涉博士,我们就不抢他的财物了,久闻他的诗名,给我写一首诗就可以了。”李涉就写了这首诙谐的诗,说“看来我也不必想隐姓埋名了,连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何况如今世上一半是你们这样的人了”。当时那个强盗首领很高兴,反而送了许多东西给李涉。

无法无天、杀人越货的绿林好汉尚且如此尊重诗人,诗人在当时的影响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