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终,意无穷

唐诗之所以是中国诗歌的顶峰,是因为时代风气的开放、民族血脉的健旺,也因为各种艺术门类的极大发展,造就了一个时代的高原,在这个高原之上出现了诗歌的高峰,自然令人叹为观止。

间接的影响不论,唐诗中与绘画、音乐、舞蹈有关的就不少。今天只说写音乐的。

李颀是最早对音乐投入极大热情的诗人,他有三首写音乐的诗,分别是《琴歌》、《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第一首自然写琴,第二首写觱篥,觱篥读“必立”,又叫笳管,一般竹制,上开八孔,管口插有芦苇制的哨子,今已失传。第三首是写胡笳?如果是胡笳,应该是吹奏,这位董大如何是弹?原来《胡笳弄》是一首历史名曲,它是按照胡笳声调翻为琴曲的,因此这首诗的第一句就写到蔡文姬和她的《胡笳十八拍》:“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所以这首诗写的是弹琴而不是吹胡笳。这一点,专家们也有疏忽的,《唐诗鉴赏辞典》中就有人说是弹琴,有人误说是“正写胡笳”。至于董大,是当时著名琴师董庭兰,琴艺和气质受到士大夫们推崇,高适的名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就是写给他的。

唐人的生活离不开各种乐器和歌声,笔端常常飘动着音符。喝酒喝到兴高,会“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将进酒》)的李白,对音乐自然不是外行,写下了《山中与幽人对酌》、《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听蜀僧濬弹琴》、《春夜洛城闻笛》等。此外更有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高适《塞上听吹笛》,刘长卿《听弹琴》,钱起《省试湘灵鼓瑟》,郎士元《听邻家吹笙》,李端《鸣筝》,柳中庸《听筝》,李益《听晓角》、《夜上受降城闻笛》,窦牟《奉诚园闻笛》,韩愈《听颖师弹琴》,刘禹锡《与歌者米嘉荣》、《听旧宫人穆氏唱歌》,白居易《琵琶行》、《夜筝》,李贺《李凭箜篌引》,李商隐《锦瑟》、《银河吹笙》……不胜枚举。

用文字写音乐,其实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诗人们自有高招。

写琴声,他们常常用到“流水”、“松风”这类字眼。因为琴声常常给人带来水流石上、风入松林的既清且和的感觉。刘长卿写来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李白则是“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以丰富的想象力将无形的瑟曲写得具体而鲜活,伸手可及,最妙的是结尾:“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镜头突然拉远,一片明净空灵,只留回声,不见伊人,而余情不绝。

郎士元《听邻家吹笙》也别具一格:“风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碧桃是天上王母的桃花,“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所以这想象中的碧桃花,写出笙声美妙而奇特,好像从天上传来,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大通感版本。

李端《鸣筝》写的则是弦外之音:“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周郎原本是指周瑜,他精通音乐,即使喝得半醉,听到曲子演奏有误,也会转过头去看一眼,所以当时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谚语。这里借来指知音者。这位弹筝女子对眼前这位男子有意,明知对方是赏音者,只因一心想引起他的格外注意,故意“大失水准”一再出错。因为若是弹奏得好,往往听者专心于欣赏曲子,一旦出错,便会留意弹奏者。将女子的微妙心理和娇俏情态写得很到位。前人就有“手在弦上,意属听者。……李君何故知得忒细”的评价(清人徐增语)。

还有更高明的赏音者。《新唐书》本传记载:有人得到一幅奏乐图,不知其名,王维看了说:“这是霓裳曲第三叠第一拍。”有人召集乐工来演奏,到了第三叠第一拍,与图中相同,丝毫不错,众人都非常佩服。这样看来,王维在音乐上的造诣,超过了无数“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