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的美感

现代人正在失去什么?除了唱和、鱼雁、手书的艺术,望远、思乡、等待的情怀,我们甚至失去了真切的“在路上”的感觉。只有出发和到达的旅行,可以用时间和价格准确衡定,除了空难和恶劣天气的延阻将毫无未知的旅途,那还是旅行吗?

看看大唐的人是如何“在路上”的吧。

长安、洛阳两都,都筑有自宫殿门直通城门的宽敞大街,因常有天子车马经过,故称“天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早春呈张十八员外》),“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王建《宫词》)写的就是都城御道。

要出京城,可以沿着驿道出发。亲友相送,往西送到渭城,往东送到灞桥(又叫灞陵桥),在此折柳相送,依依惜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难免黯然神伤,因此此桥又叫“销魂桥”。李白的《灞陵行送别》,第一句就是:“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李商隐则认为:“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然而,关于灞桥的千古绝唱,应该是无名氏(一说李白)的《忆秦娥》: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多么深沉的时空意境,多么空阔的沧桑联想,这四十六个汉字给了灞桥灵魂。

当时著名的桥还有很多,有赵州桥、天津桥、太阳桥等,有人文胜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的二十四桥(后来又被称为吹箫桥);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的枫桥……

陆上交通有车、骑、轿子等交通工具。旅途中可以找到星罗棋布的馆驿,馆驿提供官员因公出行时的食宿、交通工具和书邮传递。每三十里设置一驿,一驿就是一程。“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白居易)文人到了馆驿,旅思触动,多有题咏,而且就写在墙上、柱上,白居易对元稹说:“每到驿亭先下马,寻墙绕柱觅君诗。”可见馆驿题诗这种“发表”方式相当普遍。

普通百姓出门就投宿旅店。不但有旅店,还有酒家、食肆,“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写的是行人细雨中赶路,想饮酒消愁的情景。唐代商业繁荣,商人往往远途贩卖,“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琵琶行》),不辞千里甚至漂洋过海:“海客乘天风,将船行远役”(李白《估客行》)。

水路交通靠舟船,而当时舟船多是使帆。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他在苦闷之余企盼“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虽是豪迈想象,但仍不脱离行船需要借风力的现实。航海是充满危险的,若遇大风,便很可能“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所以海商有随船养鸽子的习惯,一旦船沉没,鸽子会飞回家乡报信。这有点像今天飞机上的黑盒子,一旦启用,报的总是哀音。

关口通常设在地形险要之地,各处关口往往有各种地理和象征意义,各种人生境遇的人经过关口,不免触景生情,留下无数或激越或苍凉或愁怨的感怀。边塞诗中写到“关”往往是慷慨悲壮的,王昌龄的《从军行》到处是“关”:“更吹羌笛关山月”,“秦时明月汉时关”,还有“玉门关”——“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咏玉门关的名句还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等。咏阳关最著名的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也就是千古流芳的“阳关三叠”。蓝田关则作为心忧家国的深刻背景留在了韩愈的笔下:“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在唐诗里,那些前人至今在路上,在追寻着人生的三昧。那一路上的无限关山,风雨晴晦,那些距离所产生的美感,以及蒸腾起的万千气象,如今都被飞机一掠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