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诗稍久的人,大概都会发现:古诗的情绪,忧愁的多,快乐的少;忧郁的多,爽朗的少;苦闷的多,喜悦的少。
时值新年,倒偏要找几首欢欢喜喜、兴高采烈的喜悦之诗来读,取个吉祥之意。
第一首是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往日的困顿郁闷都不值一提了,终于金榜题名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惊喜、畅快,眼前天高云阔、大道平坦,后面两句是情景交融的实际,因为发榜是在春天,放榜后新进士们会在曲江宴集,策马长安,这两句描写的就是这种情景,但是更是抒写心情,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欣喜若狂、得意扬扬。这两句诗不但本身精彩,还留下了“春风得意”与“走马看花”两个成语。
这首诗确实是喜悦之诗,当时孟郊四十六岁,此前两次落第,这次终于进士及第,无异于一下子掀掉了压在身上多年的沉重巨石,从平地一下子被好风送到了快乐的巅峰,那种喜悦,因为突如其来,因为非常巨大,使得诗人像微醉一样都有点失态了,但是正因为这种失态,使得喜悦非常真实,非常有感染力。这样的快乐巅峰几人能有?纵有,一生能有几次?能持续几时?正因如此,这首诗表现出的纯净而浓烈的喜悦,格外值得珍惜。
第二首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战乱中漂泊在外的诗人,突然听到唐军收复了洛阳等地,叛乱平息的消息,“真如春雷乍响,山洪突发,惊喜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郁积已久的情感闸门,喷薄而出,波翻浪涌。”(《唐诗鉴赏辞典》,霍松林语)他先是喜极而泣,然后看到亲人欢天喜地,自己也便漫卷诗书,欣喜若狂,接着又是唱歌又是纵酒,然后马上规划起回老家的行程:在大好春光中,全家人一起,飞快地经过巴峡、巫峡,下襄阳,然后就到洛阳了。这种千山万水转眼即到的想象,是诗人急于返乡的心情写照,也是被喜悦浪潮挟裹、被兴奋“冲昏头脑”的结果。天下平定,得以回家,这种喜悦,因为和普天下苍生相联系,确实比春风得意大登科、洞房花烛小登科都广阔厚重。
然而初唐时的喜悦不是这样的,那时是少年气象,生机勃勃,元气充沛的,那时的喜悦不会悲喜交集,而是单纯美妙,有时似乎没理由,甚至有点没心没肺,没有挫败的阴影,没有衰老的渣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何等豪纵不羁,何等挥洒自如!唐代是中下层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扬眉吐气的时代,这些歌咏游侠的诗篇都是开明时代在心灵上的投影。这样自然流露的喜悦,至今读来,还让人心生羡慕。到晚唐,王朝的气数将尽,纵然是满足,纵然是淡淡的喜悦,也带上了浓浓的暮色:“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商隐《晚晴》)
第三首喜悦之诗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厌倦官场污浊,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终于辞职归田了。回归田园,满眼都是优美的景物,纯朴自然的人间景气,他的心情是那么愉悦、轻松,有一种笼中鸟回到树林、池中鱼回到江河的解脱感、归宿感。这是和《登科后》指向相反的喜悦,但是同样强烈,同样发自内心,因此有着同样强大的感染力。
“遇”也好,不遇也罢,得意也好,失意也罢,最重要的是自在,是“但使愿无违”(陶渊明句),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进退荣辱,都会有喜悦,喜悦在心,任谁也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