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柳宗元的《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读的遍数多了,又觉得其中有些美中不足,是什么又说不清楚。有一天突然发现,到了“欸乃一声山水绿”,不是非常好的结束吗?又有高潮,又新颖别致,又出意境,后面这两句完全可以去掉。
后来读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在这首诗的后面有注:“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然。”原来苏东坡早就认为这最后两句删去更好,和我所崇拜的前贤所见略同,令我惊喜,但是苏东坡的理由是为了“余情不尽”,似乎还可以商榷。
唐人有个叫祖咏的,应试须作一首题为《望终南余雪》的诗,限五言六韵十二句,但此公只写了似乎没有写完的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就交卷了。旁人问他惜字之故,答曰:意尽。从艺术创作规律上来看,这真是绝佳的理由。无独有偶,清代的袁枚也赞成“意尽而至,成篇不拘于只偶”的观点。(《随园诗话》卷一第二十首)
《渔翁》一诗,到了“欸乃一声山水绿”,分明意尽,但是柳宗元又加了两句,这两句也是好句,甚至拆开来看不亚于前两句,但是就是觉得多余,削弱了原本已经浑然饱满的艺术感染力。说得苛刻一点,这是诗歌史上最优美的蛇足。
苏东坡认为到这句为止,还有余情,应该是说这样可以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更大的回味余地。但是我认为到了这里,其实意已尽,情也尽(情味也完全出来了),如江流入海,已不再有江,留下的是海阔天空。到此为止,不是为“余情”,而是已经“意尽”。
诗文创作,有时也和处理世间事同理: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意尽”之后,即使是面对再好的句子,再好的灵感,也应该狠得下心把它去掉,让作品止于所当止。
柳宗元当年创作的情景已不可追索,但是我有一个揣测,这首诗并非一气呵成之作,前四句和最后两句有可能是分两次写出来的,所以气脉不连。若以舞剑作比喻,像一剑挥出,所蓄之势已尽,再向前挺出,就没有气韵可言了。
虽说当断则断,但是何处是当断处,则不是那么容易分辨、决断的,况且往往也是见仁见智,所以不必苛责柳宗元。
也有相反的例子,那就是最后两句不但不能少,而且正是靠它最后完成了作品的意境的。最典型的当数王维的《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首名作具有金戈铁马之力,兼悬河注水之势,劈头先写当时情景,带出气氛,然后才交待事由。前人赞誉不绝——“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方东树),“前二句若倒转便是凡笔,胜人处全在突兀也。”(沈德潜)中间两联一气流走,跳脱隽永,本来写到猎归回营,整个过程已经完成,但是诗意未尽,剑势尤盛,于是末两句水到渠成应运而生,不但以景色描写呼应了篇首,而且暗含心情由激荡渐平和的变化,最重要的是,将视线从军营拉到远景,“千里暮云平”,使全诗在开阔的意境中结束,前人评价说这样的结尾“亦有回身射雕手段”,我却想到了书法中的有力的回锋,还有杜甫描写剑器舞的两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王维此诗全是大手笔,而这个结尾,端的是神来之笔。
有趣的是,这两首诗都是用“回看”来收梢的,但是这两次“回看”效果迥异:柳宗元“看”出了一个优美的蛇足,王维的这一“看”却是万万少不得的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