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偏于简单。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不能怪我,责任在唐诗。
全部唐诗里,关于饮食的诗句,最难忘的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的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那是描写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受到的招待,那顿饭让大诗人写成了千古美餐:是春天,有当令的菜蔬,是雨夜,于是有湿度和气氛,餐桌上有鲜艳悦目的色彩(绿、白、黄),有朴素而天然的香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食欲美、人情美在温暖的色调中交织氤氲。
还有李白,他的笔下满溢着酒香,但是真正的酒徒往往对食物不太在意,也是做客,也写食物,他就非常简单:“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宿五松山下荀媪家》)雕胡就是茭白,能结实,名叫菰米,可作饭。用白色盘子装了这样的饭,虽然简单到了寒素的地步,但在月光下该会有晶莹剔透的感觉吧。
印象中,到了宋代,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苏东坡的胃口就好得很,他不但发明了像东坡肉这样的名菜,而且在笔下也留下了勾魂摄魄的永远的美味。且看他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蒌蒿、芦笋、河豚,和竹、桃花、江水相提并论,一起充当了仲春的使者,这首诗不但画意盎然,而且在后两句诗里苏东坡显示了他不但是一位观察细致的诗人,而且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内行。“坡诗……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扬花’,无一字泛设也。”河豚吃蒌蒿芦笋就长得肥,三者之间有内在关系,苏东坡不是随便写写的,每个字都有道理——《渔洋诗话》里这样赞美了他。
在他笔下,早春景象也和美食有关,这是《浣溪沙》的下半阕:“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古代风俗,立春日以萝卜、芹菜置盘中送人,表示贺春,叫作春盘。这里写出了春盘的内容,同时点出时间是早春,“雪沫乳花”的茶和“蓼茸蒿笋”的春盘,同为清香之物,超尘脱俗,又一白一绿,鲜明生动,使“有味”、“清欢”水到渠成。
明代的文人中,最讲究吃又擅写吃的当数张岱,一篇《蟹会》纯粹写吃,寥寥两百字,却写得刻神入骨、回肠荡气,将以蟹为命的李渔《闲情偶寄》中写蟹一节比得啰唆小气、黯然失色。不过这两位“吃家”的作品不是诗词,这里姑且按下不表。
诗里写吃写得多且妙的,还是画、诗、书三绝的郑板桥。他写吃往往是一派平民风味:“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浑”,“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买得鲈鱼四片腮,莼羹点豉一樽开”,甚至连“笋脯茶油新麦饭”也入了诗;词里有“紫蟹熟,红菱剥。桄桔响,村歌作”,“白菜腌菹,红盐煮豆”诸句;题图也有“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之句。
郑板桥还有一副好对联,联曰: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很喜欢这副对联,全是静物,而其人自在,纯是素朴,而品格自华。粯子是粗麦粉,这样的茶饭,真是一贫到底了,但是如此清洁自守、为民不谀、为官不贪,自得其乐,那样的茶饭最干净,吃着最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