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诗,自然就会看前人的注解,这一看,有时候是明白了,有时候不但不能明白,反而彻底糊涂。
比如《诗经》中的《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那个采葛的人儿啊”,虽然没有写明其性别,但是正如闻一多所指出的,“采集皆女子事,此所怀者女,则怀之者男”。应该是一个小伙子,苦苦思念一个姑娘的吧,强烈的思念让他觉得一日三秋。可是注解《诗经》的权威《毛诗序》怎么说?他认为是“惧谗”,“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一天没有见到君王,就担心有人在君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还有《关雎》,直直道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被解释成“后妃之德”。幸亏有闻一多和他以后的许多明白人,要不,简直会让人心里怀疑:古人和我,到底是谁发疯了?
也怪孔子,非给《诗经》定性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么神光闪闪的导向在,许多正统古板的夫子们,便纷纷将《诗经》往伦理道德君臣大义上靠,把活生生的《诗经》解说成儒家正统观念的教科书。
当然不仅《诗经》,乐府里的《有所思》,明明是写一个女子想和情人分手却又下不了决心,也居然被说成“此亦人臣思君而托言者也”。总之,明明是男女,非说是君臣;你看是爱情,他非说是政治。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现在的专家们也都在许多个案中指出了其中的谬误。但是对这样一个现象的大规模和荒谬程度,似乎还认识、揭示得不很充分。
比较中庸的观点是:“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其他社会关系,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从《楚辞》就开始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其实是,这种现象有是有,但没有那么多,许多是被误读归入此列的。就是说,支持这个结论的许多论据,恐怕是文学上的“冤假错案”。
何况,就算是传统表现手法,也没有什么值得赞美或者仿效的。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许多外国古典文学名著印证了这一点。可是我们的那么源远流长的“爱情”却不是爱情,而是穿着浪漫轻纱的政治、伦理、道德,这多么奇怪,让人觉得中国人的心理多少有点问题,人性有点扭曲。难道君臣关系比爱情更重要,它才是最古老最永恒的主题?或者,在许多人的潜意识里,那个可以让自己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皇帝,才是真正让他日思夜想的情人?
再说,将夫妇比君臣与这样一种观念有关:这两对关系中,都存在着阴阳、尊卑关系。屈原笔下“思美人”的“美人”虽然不是美女而是楚君王,但是这种比喻至少在潜意识的性取向上还属正常。后来的那些男人就不对了,也不知道是越来越没有自信和底气,还是为了讨好得更彻底,一个个都化身成了女人,还是一副等待垂青宠幸、幽幽怨怨的怨妇模样,那潜意识怎么看都有点不正常。前不久,电视里播《乾隆王朝》时,有学者指出,史书早有记载,和珅之所以终生得到皇帝宠爱,不仅仅因为他善于溜须拍马(或者像电视剧所说那么精明能干),他和皇帝还是同性恋。君臣关系如此,再看这种将夫妇比拟君臣的“手法”或者解读,就有点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