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读古诗,忽然忆起《红楼梦》里的一副极好的对联。林黛玉初到时,细细看过这副对联。它挂在荣府荣禧堂,乌木錾银的。写的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小时候偷看《红楼梦》,不认识“黼黻”,就读成:堂前什么什么焕烟霞。后来才知道黼黻音“府服”,是古代官宦贵族礼服上绣的花纹。这样一来对联就好懂了,意思是:座上的人佩戴的珠玉像日月般光彩照人,堂前往来的客人穿的官服如烟霞般绚丽夺目。好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气象!
这副对联的气派之大,非同一般,而且写富贵气象比鲁迅先生欣赏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到位。
贾府的主人不是浑身铜臭的暴发户,也不是胸无点墨的纯官僚,在这副对联里他们也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所以不说金银、楼阁,偏说珠玑、烟霞。所谓“珠玑”,兼喻诗文之美(所谓珠玑文章、字字珠玑就是用的这个意思),而“烟霞”也暗示“锦绣文章”之华美,所以这副对联就包含了翰墨诗书、诗礼传家的意思。
说起来可笑,读古诗又心猿意马想起别的,但是究其原因又似可恕。因为是读到《相逢行》的时候想起来的——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
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
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
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旁。
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
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多么显赫风光的门户,多么优渥精致的生活。如此的既富且贵,而且风雅,难怪让我想起《红楼梦》。
这里面最让人喜欢的是小儿媳妇的举动,她无所事事,就拿了瑟到堂上来弹,而且轻松乖巧地对公公婆婆说,你们先安坐着吧,我这儿弦还没调好呢。这首诗虽然不无铺陈夸张,但是还是有历史根据的,汉代的豪贵之家的生活确实奢华,据史书记载,他们的后堂,丝竹往往昼夜不息。
大媳妇、二媳妇的织这织那,可能只是消遣,但都还是需要眼力、心力,要出成果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只有小儿媳是“玩虚”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庭里,最年幼的往往会偷懒,但偏偏最得宠爱,辛弃疾的《清平乐》词里不是也有“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吗?可见不独富贵人家,就是寻常乡野人家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是“实”确实不如“虚”风雅。而且这个“虚”大有意味。要衣食无忧才会弹琴,要有闲暇才会弹琴。这让我想到了文艺。这说明两点,第一,有钱才有文艺(衣食无忧然后才能谈文艺,风雅需要起码的经济保障)。第二,有闲才有文艺。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文学方面的座谈会上,一位当红作家大谈文学与经济无关,不需要什么投入、扶持,甚至贫穷对文学还大有帮助,“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怎么写出来的?住在破房子里、喝着稀粥写出来的。成本很低嘛。”我听了正在腹诽:曹雪芹要不是那么穷困潦倒,至于那么早就去世,连不朽巨作都没有能完成么?只听另一位作家低声说:“胡说八道!光喝稀粥就喝出《红楼梦》啦?曹雪芹家原来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什么成本?!”一语道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