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在下午3点开庭的法庭上,旁听席上的空位,明显地变得多了。虽然当时是非常轰动的事件,但是由于多次开庭,社会上已经对此,没有当初那么大的兴趣了。人们也远远地离开它了。
也就因为这个原因,里村玉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被晒成健康的古铜色的皮肤,和坚毅的表情,使人感到了他的精悍。
今天他依然坐在了检方一侧,从前数第二排。他比以前坐得靠前了一些,但看不出他要出庭作证的样子。他就是检方今天的证人——秋元康介,今年62岁。虽然他的名宇公布了,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认识他。
公判开始,布施检察官首先请求展示追加的证据。在“有关证据”卡片中,证据有在高尔夫球场塌方处,发现的日野朔子的手提包,以及里面永泽的匕首、水果刀、用过的防身用的催泪瓦斯罐等等,还有关于这些物品的报告书、指纹鉴定书和血型鉴定书等。另外还有妙子的供词。
塔之木看着证据卡片,在物证上提出了异议。
“那么,请辩护方提供异议的证据。”谷川法官说道,“请检察官告之主要的内容。”
于是,布施检察官一一将所获得的证据,重新进行了陈述。在三岛超市工作的梶妙子的供词中说道:去年7月28日,日野朔子到她那里,购买了一把水果刀,并证明和高尔夫球场的塌方处,发现的是同一品种。而且还承认,对玉见律师要求其作证的要求,曾经给予了拒绝,后来应检方的要求,才同意如实写下了证词。
但是,当布施把这些情况,向律师事务所转达时,玉见就认为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了朔子预谋在前,和永泽悟所主张的“正当防卫可以成立”的乐观态度。
“证据就是以上。”布施说道。
“那么请出示物证。被告人请站在证言席上。”
永泽按照法官的要求,豁地站了起来。他那一身露在了T恤衫外面的腱子肉,看上去十分明显。
布施昭子检察官从桌子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了一件什么物品。今天一身淡蓝色的套装,显得布施格外清秀髙雅,但是极不相配的就是,她在手里拿的,是一把粘有黑色血迹的木把匕首。
她像要求永泽辨认一样,把匕首伸到了他的面前,永泽退缩似的张大了口。
“这是不是你在新横滨饭店事件时,带到房间里的匕首?”
“是的!……”
“你是不是用它刺中了日野朔子女士?”
“不……不,我记不清楚了……”他的回答就是这些。
布施又把匕首收了起来,永泽又回到了被告席上,从旁听席那里,传来了一阵阵的叹息声。
“之后,将向证人秋元康介提问,另外,还有证人向检察官,提供的日野朔子的信件、关于对这封信件的笔迹鉴定委托书、和鉴定书等有关文件的调取请求。”
法庭内再次发出了一片哗然声。
“辩护人有什么意见吗?”
塔之木站起来了,慷慨陈词:“应当先向秋元康介,进行证人提问,公开信件一事,等我们判断它的确和证人指纹有关后,再提出我们的意见。”
“那么,就进行证人提问吧。秋元先生,请向前一步。”谷川轻声地说道。
那名里村玉见一直怀疑着的男子,终于站了起来。法警打开了护栏,秋元康介站进了证人台里。平时他基本上都是在里面,穿了一件短夹克,外面套着一件十分随便的短外衣,但是,今天,他却穿了一身非常庄重的深蓝色的套装,还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他用低沉的声音宣读了誓文。
“证人请坐。那么请检察官开始吧。”
布施用她那激昂的声音,开始提问:“证人是和日野朔子,同住在伊豆的松崎町的吧?”
“是的。”
“您的职业是什么?”
“现在人们称我为陶艺师。”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曾经在报社工作过。”
在他55岁的时候,他主动从一家全国性大报的部长位置上,退了下来。随后便回到老家松崎町,专心研究陶艺。
对于布施的提问,秋元淡淡地答道。
“您是怎样和日野朔子女士认识的?”
“我在家里,开了一间陶艺教室,大约两年半以前,朔子女士来到我的教室里学习。”
“那么可以说,就是在桂山湖事件前的,1年半左右认识的?”
“是的!……”秋元康介点了点头。
“那么,您和沟口晴菜小姐,是直接认识吗?”
“在一次晴菜小姐回家时,我和朔子女士一起散步时,偶然碰上了她,那时朔子女士为我们介绍过。后来,我们又见过两、三次面,也就是打打招呼而已。”
“朔子女士对您讲过,她的个人或家庭私人问题吗?”
“我记得没有。我们只是在每周上课的时候,有时间闲聊,有时也问问朔子女士的生活,和晴菜小姐的一些消息。”
“那么,您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晴菜小姐被害的?”
秋元康介稍稍顿了一下,接着慢悠悠地回答道:“当朔子女士得知女儿晴菜,下落不明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赶去了百合丘。在那第二天,也就是去年的6月25日下午,朔子女士用手机,给我的电脑发送了短信,我才知道的。”
“是什么样的短信?”
“说是昨天因为有急事,便到了女儿的家,上课就得请假了。就这么简单。只是我在6月25号的晨报上,看到了在桂山湖里,发现了一名女性可疑尸体的记事,26号早晨的电视新闻中,才知道那名女尸是晴菜小姐。”
“去年6月25日,朔子发送短信以后,你们有过联系吗?”
“在报道之后,我给她发送了一条安慰她的短信。后来,我也收到过她的短信。”
“报是什么内容的?”
“是关于警察找她谈话、调查的事情,去见晴菜的同学、朋友,都是非常短的。”
布施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绷起了嘴角。
“朔子女士于去年的7月24日,回了一趟松崎町的劳驾,直到30日才返回百合丘,您知道吗?……朔子女士在松崎期间,证人见过朔子女士吗?”
“是的,6月25号她给我发来了短信,说27号下午,要到我的工作间来。我回答说可以,27号下午3点左右,朔子女士来了。”
“那时你们都说什么了?”
秋元康介再次沉默了。他闭上了眼睛,也许在他的内心里,正在进行着斗争。不一会儿,他的双眼盯着半空,一宇一句地说了起来。
“朔子女士和我,频繁地发送短信,她对我说,自己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女儿晴菜的烦恼和孤独,在内心里谴责着自己。并说是因为自己,不知道女儿的内心世界,这才导致了女儿今天的事件。我只能劝她坚强些,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我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勉强安慰她了。”
“你们还说了什么?”布施昭子继续提问。
秋元康介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别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朔子在7月30日,去百合丘干什么了?”
“我听说她去接骨灰。”
“她说没说,接完骨灰后,自己打算做什么?”
“我对她说,还回我这里来,当时她同意了。”
“那么,她回到百合丘后的一个月,也就是去年的9月4日,在新横滨的饭店被害了。在这之前,她给证人发过短信吗?”
“她在8月1号接完骨灰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短信。只是,我收到了她从百合丘邮局寄来的信,邮戳是9月14日,12点到18点,在这个时间段盖的。”
“那就是朔子女士,她在被害的当天,投递的信件啊!……”布施昭子感叹了一声,“证人你看过了吗?”
秋元康介又停顿了一下后说道:“实际上,那封信是6号星期一,我才收到的,但是不巧,我是从5号开始,和朋友们去中国的西藏旅游去了。我是9月16号傍晚,到达的国内,后来有事又去了东京,回到家里的时候,是9月17号夜里了。所以,朔子的被害和凶手的被抓,是在回到家后听说的。我看信的时候,是在6月17号的夜里。”
“原来这样。可是你在今年6月27日,你才给我打电话,说是要提供这封信件。我问你能不能出庭作证时,你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是什么原因?”
听到这样的问话,秋元康介近乎愤怒地瞪着布施:“我每次都尽可能地来旁听公判,也非常注意社会媒体,对这个事件的报道。在今年6月5日,从塌方的现场发现了手提包后,警察就来过电话,问我是不是知道手提包的主人,因为在钱包里有我的名片,当时我回答说是朔子的。后来我看了报纸和电视,才知道手提包里,除了有被告人的作案匕首外,还有一把新的水果刀。而且在这把水果刀上,还有朔子的指纹。一本周刊杂志说,这很有可能是朔子为了报复永泽,而准备的水果刀。于是我担心,这场公判会不会走偏了,为此我决定,公开朔子女士给我的那封信,表明她的真正心声,并且希望得到公正的判决!……”
“明白了。”布施昭子点了点头。
接着,检察官转向了法官:“我想公开展示这封信件。”
“辩护人,可以吗?”谷川问道,塔之木回答“可以”。
于是,检察官离开了办公桌,朝着证人席走过去。
在刚才让永泽看那把匕首的时候,她在自己的座位上,表示朔子准备匕首的目的,是为了防备不测,而这次她来到了秋元的身边,打开了一个信封和四、五页的信纸。
“这就是朔子女士给您寄来的信吗?”
“是的。”秋元点了点头。这是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信件。
布施回到座位上说道:“以上就是我的提问。”
“辩护人,请进行反讯问。”
塔之木站了起来,不停地盯着秋元,似乎在质问“是朔子的真意吗”。
“你说你是在去年的9月17日夜里,才看了朔子女士的信?”
“是的!……”秋元康介点头道。
“和事件这么重要关系的信,你为什么没有立即交给警方?”
“这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事件会怎样解决。”
秋元似乎也意料到,自己会被这样讯问的,他用沉着的声音回答道。
“在我看这封信的两天前,凶手已经被捕了,9月16日的晨报上,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这个消息。另外这封信里面,还涉及到了我的私人事情,这是她给我个人的信。”
“那么,为什么经过了九个月后,您又突然把它拿了出来?”
“就像刚才我说过的那样,我担心法庭的判决,有可能朝着违背朔子真实意图的方向发展了。”
“朔子女士以前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吗?”
“没有,我们虽然经常通短信,有时也发个贺年卡,但是,我们几乎没有写过信。”
“这么说,去年9月,是被害者在被害的当天,寄给你的信了。”
秋元康介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作声,看上去他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悲伤。然后他咽了一口唾液,吐了一口气后,再次开口。
他用简洁、平静的口吻说着,但是到了后面,渐渐地提髙了嗓音。
“朔子女士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认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会面临着‘万一’的场合了。因此,为了不让人们误解,希望让他人知道事实真相。于是,她选择了我,作为在她发生‘万一’之时的证人。”
反对讯问结束后,谷川告诉秋元康介,可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他轻轻地低头行了一个礼,坐在了旁听席上。
法官再次询问塔之木:“辩护人关于信件的调取请求,持保留意见,是这样的吧?”
塔之木尴尬地点了点头说:“因为信件和事件,具有关联性,我对这封信没有异议。也同意对此信所进行的笔迹鉴定书,等相关文件的认定。”
“那就采用了。检察官,请吧。”
接着,布施昭子站了起来,严峻地说:“为了使各位对证据性质的明鉴,我宜读一下这封信件,而且,我只宜读与事件有关的段落。”
在平静的等待中,布施用清晰的语调念了起来。
“拜启。在残暑之际,先生过得怎么样?
“自上次拜访先生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个期间,我十分怀念工作室的样子,和先生的交谈,而且,我是在每天的反复回忆着度过的。
“下段省略……
“那时,我几次压抑着对先生说明事情的冲动,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有表达就回去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下段省略……
“今天我就照实说吧。其实,我在见到先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晴菜的重大秘密。
“那是在十天前,我在百合丘的公寓里,从晴菜衣服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部手机。那是一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浅粉色的手机,但是,我不知道号码。”
根据这封信的内容,朔子发现在手机里残留着“望”的短信,她认为这是晴菜的朋友,而且,她的直觉确信,这个人就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后来她又回到了伊豆,得知晴菜的这部手机,是在前年12月,以爷爷伸造的名义买的,而且,电话费也是通过伸造的银行账号支付的。
于是,她再次返回了百合丘,给那个叫“望”的人打了电话。他来接了,并且说自己名叫“田中望”。
朔子伪装成捡到这部手机的人,约定要归还手机,和这个“田中望”,在涩谷车站前的大厘见面。但是,这次她并没有和他见面。
朔子尾随着这个男子,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家,和事务所的地址,同时也知道了他实际姓“永泽”。
“昨天我去了车站的美容店,那是晴菜经常去的店子,我在那里做了头发,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戴了一个防紫外线的太阳镜。先生,您可以想像得到吗?连自己看着镜子里的我,还认为是别人呢!……”
法庭内仍然寂静无声,只有布施昭子的声音在回响着。
“我之所以这样化妆,就是为了和永泽悟那个畜生见面,而且,打算和他进行一次肉体交易,所以我这样一打扮,还显得年轻一些。而且用太阳镜遮住我的脸,也希望不要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晴菜的母亲来。
“永泽开始和我接触时,我就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再向他打听晴菜死前的情况。日野晴菜究竟是为什么被杀死的,是怎么被杀死的,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这样说,先生也许会觉得,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吧?我只是想尽可能详细地,知道晴菜的事情,而且,死者的亲属能从凶手的嘴里,得知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没有的。另外,如果有一天,凶手被法办的时候,这不也是重要的证据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这一切,为了晴子,我也得知道。其实我非常害怕,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的心里也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如果谁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的样子,永远被埋在黑暗之中,我想她会更加可怜啊!……我一定要知道,让我和她一起,承受这样的痛苦吧。
“随后我就打算报警,然后再回到先生那里去。”
从旁听席上,传来了阵阵的叹息声。布施昭子又提高了她的嗓音。
“最终我会在明天,再给永泽悟打电话,这次就一定要和他见面了。我准备了催泪瓦斯和匕首防身用。
“先生,我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女儿要报复对方。我就是从永泽的口中,知道了我女儿死亡的一切,我也不会报复他的,这样只能让凶手得到一时的快乐。我想晴菜也是不会同意的。我希望凶手被抓起来,被判刑,而且让他去偿命。让他在死亡之前,也尝尝晴菜死之前10倍的痛苦和恐怖。
“但是,对方可是个冷酷的杀人凶手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按照我想的意思做到,也许,我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先生在那天,千万不要性急,而且,请您一定要对我说:‘我相信你!……’请在我背后说这些话吧。我非常想和先生在一起生活,这是我最幸福的事情。请一定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吧。”
“2004年9月3日”
“秋元康介先生收”
“日野朔子”
“以上就是这封信。”
布施昭子以少有的愤怒的表情,把这封信放回了信封里,然后加上其他的证明材料,一并交到了法警的手里。法警把这些证明材料递给了法官。
法庭里被寂静所笼罩着。在里村玉见的脑子里,布施昭子的声音,像录音带一样反复地回响着。
“我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女儿要报复对方……我不打算用自己的手,杀死凶手……”
她渐渐地感觉到了,根本听不到的朔子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塔之木,他正在以冷静的表情,正视着前方,但是,从他那紧紧地咬着嘴唇的样子,玉见就明白了塔之木,此时此刻的心情。
因为对证人的提问结束了,接下来就该是检察官的求刑了,而给辩方的辩护机会不多了。
在那之后,正好一年的时候……
里村玉见突然注意到了,在自己斜前方的被告席上,像是蹲着的样子,身体僵硬地听着检察官,宣判的永泽悟的侧脸。
那是去年9月16日,在天气一直非常炎热的日子里,忽然吹进了一阵雾雨混合着的冷风,只是一个晚上,季节就变化了似的。
当时,里村玉见刚到事务所,就被塔之木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对玉见说,新横滨饭店的犯罪嫌疑人被捕了,自己接受了前辈的委托,对被告人进行辩护。由于被害者日野朔子,已经被查明是桂山湖事件中,被害人沟口晴菜的母亲,所以,塔之木认为,自己这次,可能得为这两个事件的当事人辩护了。
他要求玉见做他的助手,也担任刑事案件的辩护人。
下午,里村玉见立即赶到港北警察署,见到了永泽。探视孔的对面,永泽的面容与报纸上刊登的、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大相径庭。一对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毫无生气,只有乞求和期待的神色。一看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对于玉见来说,从这一刻开始,就感到了十分的意外。从那之后,过去了整整一年了,9月16日下午2点开始,在第七次的公判上,检方提出了判决要求。
上次秋元康介的出庭,和出示的朔子的信件被采纳,对辩方来说,无疑是严重的打击。谁都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反驳,也没有任何推翻的希望了。
“不管怎么说,我也觉得这封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在回来的车里,塔之木自言自语地说道。
“有什么不自然的吗?”
那封信在公判前,已经向辩方递交了复印件。在事务所里,第一次看到和在法庭上,第一次宣读时,里村玉见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但是,已经做了笔迹鉴定,完全是朔子女士,本人的笔迹啊。”
“这一点,的确没有怀疑的余地。但是,朔子把这封信送给秋元康介的事情,就的确有点儿奇怪。”
根据调查报告书,从留在朔子家里的、和沟口辉男家里的朔子的文字,与这封信的字迹比较,被认为是同一个人的。特别是通过调查,从在秋元工作室里上课的,几名与朔子关系比较密切的家庭主妇的口中得知,平时朔子对秋元康介,就抱有好感和信赖。
“问题是信里所表达的意思……朔子是在担心,后来被人误解,希望有人知道事实的真相,这是秋元的证词。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提删除了的短信呢?”
“啊,对呀!……”里村玉见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塔之木确信,是朔子删除了那些短信,这一点玉见也有同感。
“最引起我的怀疑的是,朔子女士说,她是为了解晴菜死前的情况,去和永泽见面的,但是,她又说自己绝不会去杀死凶手。如果她没有这个企图的话,那么,按照一般的常理,也会发展到那一步的嘛,可是……”
“那封信,应当是在事件之后,就被送到了秋元康造家里的,但是他解释说,是自己正好在国外旅游,所以很晚了才看到……”
“他真的去旅游了吗?”
“是的,这一点检方已经调查过了。他说在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凶手已经被逮捕了,所以,交不交出这封信,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是,这封信不是非常有力的证明吗?在报社待过的秋元康介,应该了解这一点啊!……”塔之木沉吟着说道。
“你说的这……”里村玉见顿时也茫然了片刻。
“应该公开的信件没有公开,就这一点让人不可理解。”
“他说那是朔子,给他本人的私人信件,他认为,朔子也不会希望公开的……”
检察官在法庭上说,她只是宣读与事件有关的段落。
检察官在法庭上解释说,那些被省略的段落,是朔子对秋元表达的怀念之情,是说她在第一次见到秋元的作品时,内心如何受到了震撼,秋元康介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如何热情的指导,他们多次在工作室里约会,以至发展到在分别的时候,两人相拥而别……等等。
可以说,那是朔子对秋元康介的一封情书吧。
因为秋元也被朔子深深地感动,并视为自己的私密而珍藏,所以,他才不允许将这些公布于众?
布施昭子检察官的求刑,是依据与桂山湖事件有关的事实关系做出的。永泽于前年谎称,本人比实际年龄年轻17岁,通过网站与日野晴菜成为网友,从去年1月直接见面,都是在永泽的强烈要求下做的。
去年6月20日,在停在相模湖畔露营场地的车里,两人发生了争吵,永泽悟在一怒之下,用杂物箱里的匕首,刺中了日野晴菜的颈部,导致晴菜颈部的左前静脉破裂出血,最终窒息而亡。
“发生争吵的原因,被告人说是日野晴菜要求,自己与其结婚,而被被告人所拒绝;而晴菜认为这是辩解,不讲信用。的确,当时由于与被告人存在密切关系,成为了晴菜家庭不和的原因,但是,也可以看出晴菜还是在努力,维持着家庭关系。
“另一方面,被告人和晴菜之间,由于短信的往来,而变得关系越来越密切,而晴菜却拒绝了被告人提出的,进一步的肉体交往的要求。
“在这些过程中,日野晴菜不相信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被告人,会与妻子离婚,并再和自己结婚的可能。
“因此,被告人对晴菜拒绝肉体交往恼羞成怒,进而犯罪是顺理成章的了。这就是被告人伪造年龄,以达到与对方,进行肉体交往目的的过程。
“而且,被告人还谎称是日野晴菜自己,从杂物箱里拿出匕首,在阻止她企图‘自杀’的争执过程中,导致了晴菜的颈部剌伤,这显然是极不合乎情理的辩解。从被告人一开始的丑恶动机,到日野晴菜的最终死亡,就是最大的佐证。尤其是刺中极易导致致命部位的手法,极其残忍和冷酷,其结果导致了一个年轻的女性丧失生命。
“不仅如此,被告人还在深夜,将死者的尸体,运至外县的山中,在其身上捆了三块石块,将其沉入湖中。如果依据被告人的供述,说自己对日野晴菜是充满了爱情的话,难道会采取这样残酷而非人道的手段吗?!……混帐东西!……”
在车里发现晴菜死亡了的时候,被告人开始仇恨这个把自己,卷入了这样事态的女人。永泽在法庭上,是这样供述的。在大月警察署会见他,说到遗体一事的时候,在他的眼睛中,也充满了深深的憎恨神色。就连玉见也无法忘记,当时他那样的眼神。
说起来,在进行了被告人提问后,永泽悟几次提到晴菜的事情时,他都用“她”来表示的。他为什么不称晴菜为“晴子”这个爱称了?……
里村玉见顿时感到了,从心里向外的寒冷。
永泽悟对日野晴菜的憎恨,和这次犯罪有关吗?……
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永泽的犯罪,是一次“意外”吗?当玉见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检方的判决建议,已经转移到了新横滨饭店的事件上了。
她一边听着布施昭子的陈述,一边把目光锁定在布施提出的“判决要点”上。
“第二个事件与第一个事件相比,肯定不是偶然的。被告人想要回来,自己与日野晴菜有密切往来证据的手机,便同意了和日野朔子见面的要求,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准备了匕首。关于这一点,被告人说,因为他不知道,对方会对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是,和他用手机联系的人,一直就是一名女性,而且约定见面的场所,又是人员比较聚集的饭店咖啡室。就是这样的见面,也要准备匕首进行防卫,实在难以理解。
“特别是定好了新横滨饭店房间的人,也是被告自己,虽然我们不能确定,他已经准备杀害日野朔子女士,但是,被告人自己已经承认了,打算在必要的情况下,用匕首强行夺回,那部存有对自己不利短信的手机。他也承认,自己受到了朔子的催泪瓦斯的反抗,并且,与其进行了匕首的争夺。
“然而,朔子与被告人见面的目的,只是一心想了解女儿在死前的样子,并没有打算亲手杀死被告人,准备瓦斯罐和匕首,也完全是为了防身。这些都在她写给秋元康介的信里,是已经明确表明了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大凡具有这样事件背景的男女会面,一般女方会更多地防备男方,对自己发生加害行为,准备防身用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还有,从塌方的地点,发现了朔子的手提包里……”
布施昭子忽然感觉到,自己要说的这一点,将会和辩方产生争议吧,说到这里时,她看了塔之木一眼。
“里面的确放了一把新的水果刀。但是,被告人也承认,那把水果刀,并没有在现场出现过。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它是朔子女士用来防身的。
“而且,被告人还问了朔子‘你是晴菜的母亲吗’的话,如果他确实有这样的怀疑,就证明被告人,不仅仅是为了抢回手机,和考虑自己的安全了。因为如果朔子真的是晴菜的母亲,自己已经被对方看穿了,为了安全而杀人灭口,就是十分必要的了。于是,他才以明确杀机的力量,刺中了朔子女士的颈部,残忍地夺去了一个母亲的生命。
“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被告人还反复陈述,导致杀人事件的原因,是双方在争执中,不小心刺中朔子女士的。但是,在朔子反抗时,向被告人喷射了瓦斯,利用被告人的惊慌,完全可以逃走,就十分明确地说明:被告人之所以一刀将朔子女士毙命,完全是不允许她逃走的。
“如上所述,这两个事件,即桂山湖事件,是由于被告人的愿望遭到拒绝、在新横滨饭店,为了掩盖自己前一个事件的犯罪事实,也就是说,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动机,而将母女两人残忍杀害、遗弃尸体的恶性事件。”
布施昭子还大量地列举了,被告人毫无理由的辩解、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和日野晴菜的丈夫沟口辉男,强烈要求严惩凶手的愿望,目的就是彻底堵塞,辩方为其辩护的余地。
“近年来,罪犯利用网络犯罪的恶性案件多发,特别是不少被害人,都是在被网友欺骗而去约会被杀的,新闻媒体对此,有过许多许多的报道。它对于社会的冲击和震撼,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布施昭子检察官慷慨地陈词,“因此,根据上述原因,对被告人给予严惩,并不是权宜之计,我也相信被告人甘愿认罪服法。”
布施渐渐地把头从桌面上抬了起来,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她又马上把目光移向了法官席。今天谷川法官依然是笔挺的套装、庄重的表情,从外表看上去,他在内心充满了安定和信心。
“求刑。根据适用的法律条款,建议对被告人处以死刑!……”
“咚”的一声,剧烈的心跳,猛烈地冲击着里村玉见的心脏,永泽悟在自己的眼前,渐渐地成了红色的画面。
她的建议,在法庭里也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其中也有突然站了起来的人,那是一名坐在旁听席最左端,距离辩护席最远的一排的男子。他戴眼镜的脸低着,沿着墙壁,迅速向后门走去。
今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衫,和黑色的西服裤。虽然不显眼,但是他的个子很高。他的双手空空的,显然他不是记者。
他把门推开了一条缝,侧身滑了出去。这时,他那张苍白的脸,正好被里村玉见看个分明。
这天夜里,里村玉见回到下神明的公寓时,已经过九点半了。
下午5点钟的时候,判决结束。在那之后,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三方,商量了下次开庭的时间——两个月后的11月14日。
于是,谷川法官便宜布闭庭。
永泽悟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他的背部,稍微向前弯曲着,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一动不动。在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完全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在法警的押解下,他再一次看了一眼辩护人的席位,缓缓地走出了法庭。
人们都站了起来。里村玉见也随着塔之木,来到了走廊上。她想打听一下,以后的计划是什么,于是塔之木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玉见。
“啊,你累了吧?”
从他的眼神里,里村玉见看到了他慰问的神色。但是,玉见也可以看出,塔之木在某种程度上,经受了巨大的打击。
他不是没有想到,辩护人会被判处死刑,但是,他基本上是做好了,被判处无期准备的。
里村玉见坐在了大厅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
前来旁听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但是,还没有看到永泽彰的人影。过去他基本上,是在公判快要结束时来到的,然后听一下玉见给他介绍的开庭的情况,这个习惯从1月就开始了。
他在2月和3月,要参加国立大学的考试。前期的考试没有通过,如果3月中旬的后期考试通过了,4月份他就进人秋田大学了。他最想的就是去远离首都圚的地方上学。
尽管这样,在5月24日对被告人提问时,他虽然没有到庭,但是他还是从秋田赶了回来,直接听来历村玉见给他讲了,当时开庭的情况。他说过,一旦判决于9月16日决定,他就马上赶来。但是,今天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玉见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大概他已经知道了判决的结果了。
一名男子从被寂静笼罩着的法庭里走出来了。他戴着一副玉见没有见过的眼镜,但是很像永泽彰的样子。因为今天前来旁听的人,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所以,应当是从报名表中抽选的人。难道他是一直坐在没有人注意的一个角落里,听着判决结果,然后迅速离开的吗?
里村玉见拿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在3月初他们见面的时候,玉见得知他还没有手机的时候,感到十分吃惊,但是,好像在他去秋田的时候买了,而且,他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里村玉见。
不知道是永泽彰关闭了电源,还是手机接收不到信号,反正是联系不上。于是,玉见就发送了一条短信,等一旦有了信号时,就可以联系上了。
接着,她又给永泽的家里,打了电话试试看,也许真砂子在家里。她一直犹豫着,想问自己关于永泽判决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好意思提出过。
电话打通了,却没有人接……
5点40分了,里村玉见走出了地方法院。她觉得没有心情马上回家,于是就决定去事务所。途中她几次打电话给永泽彰,还是打不通。
在事务所里,她一边帮平松律师工作,一边说着永泽的事情。
“是啊,听了判决的消息,我的心里也是不平静啊!……”平松律师低声感叹着,“这会儿对谁也不想说呀。但是冷静后就联系一下吧,他也不是孩子了嘛!……”
是啊,今年5月永泽彰就满20岁了。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得病休学一年,所以,他的学龄比其他孩子要大一年。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玉见第一次在他家里见他时,就觉得他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他的父亲因杀人嫌疑被逮捕,住宅也整天被新闻媒体包围着,这对于一个只有19岁的孩子来说,压力的确是太大了。看上去他是在压抑着内心苦楚,关注着父亲的事情,和照料着奶奶的身体。
在后来里村玉见又见过他几次,但是,怎么也无法消除,对他那种郁悒神态的印象。当然,对他一直能够坦然对待,这一系列的事情的承受力,里村玉见也感到吃惊。他每天在周围人,好奇和怜悯的注视下上着学。
这会不会是父亲的“传言”在支撑着他?玉见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第一次的会面结束时,永泽对问自己对家里人,还有什么话要说的里村玉见,声泪俱下地讲:“儿子一定要相信爸爸,好好上学念书……”
难道那时候的永泽悟,就向永泽彰传达了,自己的什么暗示吗?
回到了自己单身生活的两居室公寓的里村玉见,在下神明车站回家的途中,来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份盒饭,和冷藏的纳豆汤作为晚饭。平时都是自己做饭,但是今天,她觉得太累了;关于判决的打击,和对永泽彰的牵挂,一直挂在心上。
在她洗澡的时候,她也把手机,放在能够拿到的位置。
半夜12点时,里村玉见躺到了床上,今天夜里,好像也是个闷热的天气。她的房间在公寓的6层,所以,半开着窗户也不必担心,但还是热得浑身是汗。
从一点儿微风都没有的纱窗上,可以看到夜空都被灯火,染成了微红的颜色。她躺在枕头上,似乎可以感受到,都市里的喧嚣。她出生在鹿儿岛,开始住进大学的公寓时,十分不习惯这样的环境,一到晚上就为睡觉发愁。
在微红色的天空上,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她数着数着,就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她梦见了老家的母亲,身穿罩衫和裙子的年轻母亲,怀里抱着婴儿,温柔地站在高处。这个婴儿就是玉见自己吧?但是,自己还在低处,向上大声地喊着母亲。
当她喊出声音的时候,一下子醒了过来。
里村玉见听说自己在婴儿时期,母亲带着自己,也住在公寓的6层,一次不小心,把自己从阳台上掉了下来,而幸运的是,自己掉在了灌木丛中,没有受伤。这是她长大后听说的事情,但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手机响了。她慌忙从枕边拿了起来,但是,根本是个错觉。原来是门铃在响。
她一看表,这会儿是夜里3点12分。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电灯,走到门口。
“是哪位……?”
“我是永泽。”
玉见的心紧张地跳了起来。
“谁?……”里村玉见再次问了一句。
“我是永泽彰啊!……”啊……的确是永泽彰的声音。
“啊,你稍微等一下。”
玉见马上回到房间里,急忙穿上了T恤衫和睡裤。她没有卸下安全链,打开一条门缝。黑暗中,永泽彰身穿T恤和西服裤站在门口,他的表情,是玉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你怎么了,这么晚?”
“对不起。”
“有事打电话就可以嘛。”
永泽彰低着头。玉见看到他的T恤衫,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胸前。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他出庭时穿的一样。好像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眼镜也没有戴。
“你刚刚赶来吧?”
“对不起……”
“今天你一直在哪儿?”
永泽彰还是低着头,但是呼吸十分急促。他终于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玉见。
“先生,我父亲怎么样?”他吃力地问道,里村玉见很难回答。
“父亲真的像检察官说的那样……”随后的话,像担心是真的一样,永泽彰紧咬着嘴唇,半天才说出下半句,“被判处死刑吗?”
“这……这个还没有最后判定。冷静点……进屋说吧。”
里村玉见下定了决心,摘掉了安全链。永泽彰一步闪进了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里村玉见随手关上了房门说:“请吧!……”
但是,永泽彰只是站在玄关处,一动也不动。
也许是感情异常激动,也许是在思考着什么,他忘记了应当进到房间里。
玉见也感到了疑惑和紧张,于是她劝道:“啊,冷静些。有什么事情吗?”
“我……”永泽彰哆哆嗦嗦着难以开口。
“下一步,塔之木先生还要做辩护,也许检方的主张,是不能实现的。”里村玉见想马上改变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塔之木先生是有名的律师,他曾经多次改变了判决……”
“已经判决死刑了?”
“只是检方提出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事实,这个判决还是会改变的。”
“事实?……”
“对!……”像是鼓励永泽彰一样,里村玉见坚定地说道,“你父亲开始不就这样说吗,要你相信他!……”
“但是我……”
“你不相信他吗?”
“不,父亲在被捕之前,确实对我这样说过。要我相信他的,但是,结果还是这样啊!……”他无力地拖长声调。
“你一定要相信他的话呀!……”里村玉见仍然试图劝说。
永泽彰激烈地摇着头:“不,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不能就这样被吓垮!”
“先生……”
永泽彰再次凝视着里村玉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右手里的手提包,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玉见低头看的时候,自己的肩膀,突然被紧紧地抓住了。
里村玉见的脸被拉到了永泽彰的胸前,她那娇小的身子,被阿彰那髙大的身躯,紧紧地抱在怀里。
永泽彰的头伏在玉见的肩头哭泣着。
“我怎么办啊……”
玉见反射性地抬起头来,永泽彰呜咽地说道,“我是那么爱着她啊……可我却杀死了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