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戈尔在清晨灰蒙蒙的光线中渐渐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八点半了。他本以为即使能睡着,也会睡得时断时续。前一天晚上他们就把大部分行李收拾好了,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出发。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还得顾及疲倦的身体。
昨天晚上的事还在脑子里鲜活地存在着,但他不再有那种气喘吁吁的恐惧感。它已经随着黑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同样急迫的感觉。
饿得慌。
他决定去吃早饭,留下阿曼达一边化妆,一边消散掉起床的怨气。下台阶时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前台拿了一张《观察报》,然后溜进了餐厅。
像往常一样,教堂休眠人也在那儿,这次他躲在一张《星期日电讯报》后面。李和泰纳不见踪影。难道他们吃过早饭了?还是打算过一两分钟再下楼,然后用尽全力搅乱他的消化过程?
一个身材矮胖、脸长得像湿海绵一样的女服务员过来等他点餐。慷慨的阿曼达自动放弃了吃早饭的权利,于是他可以将饭量加倍。等着上菜的时候,他决定告诉里瓦拜德夫人他们要走了。
她正坐在大堂那边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一个满满的烟灰缸,“时运”烟的烟屁股都快从烟灰缸里溢出来了。
“你好,梅西先生。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没有打扰您吧?”杜戈尔指着放在烟灰缸旁边的计算器。
“不要紧。”她的嘴角忧伤地下垂着,“就是附加税的问题。应该管它叫麻烦加倍税,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
“该死的附加税。”杜戈尔骂道。她大笑起来。他说他们想结一下房费,并对临时通知她表示抱歉。阿曼达突然记起来,今天是她祖母的生日。他们说好要开车去威尔士,给她一个惊喜。
里瓦拜德夫人很有风度,否认了他们的突然离开会给旅馆造成任何不便。为了不输掉这一局,杜戈尔表示,如果那个电视节目进展顺利,他们的制作团队一定找不到比十字钥匙旅馆更好的总部了。
幸好里瓦拜德夫人的话被打断了,她还没来得及问太多问题,比如执行团队的人员构成、工作习惯和制作团队的要求等等。
女服务员那张结实的脸从门后边探出来。“您的早餐。”她的语气中显然带着责备,说完,她就消失了。
“哦,天哪,”里瓦拜德夫人嘟囔道,“这些来自东部沼泽地带的女孩子啊。我已经够努力了,梅西先生,我真的努力过。”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出了旅馆。杜戈尔吃饱了,阿曼达收拾干净了,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外面阳光灿烂。尽管天气很冷,天空却呈现一种似真非真的地中海蓝。杜戈尔心中一阵轻微的狂喜,他厉声告诉自己,这什么也不是,只是对昨夜的一种反应。杜戈尔的心情很轻松,因为李和泰纳都没有露面。邪恶势力无影无踪……
迷你库珀在院子里等他们,旁边还停着一辆灰色的福特安格利亚,车身上落了鸟粪,旁边还有一辆车,闪闪发光的黑色兰吉雅,后车窗上摆着一个粉色毛绒玩具。
阿曼达朝着兰吉雅的方向晃了一下车钥匙。“李的车?”
杜戈尔点了点头。“我们应该查一下旅客登记簿。”他气自己漏掉了这么明显的事,“我敢打赌,李这么做过。”不然的话李会把车停在其他地方的。
阿曼达发动车子时,迷你库珀发出一声消沉的呻吟。从星期五开始,他们就没用过这辆车,显然它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因此有些愤愤不平。阿曼达拍了拍方向盘,用对待一只不太讨厌的小狗、小猫,或小孩的语气低声安慰了它几句。杜戈尔暗暗讥笑这种无用的多情。发动机像得了气喘病一样咳嗽了几声,然后发出吼叫。
“查尔斯顿·帕尔瓦。”阿曼达说。
杜戈尔叹了一口气,所有本能都在力劝他逃走。“按原路出城。然后在B什么的地方向左转——应该有去斯朗福德的路标。”
“是不是那个生产卫生纸的地方?他们做的那个广告真是烦死人了。”
“是那个臀部让人反感。”杜戈尔复述了一遍广告词,“‘来自斯朗福德的斯威尔泰克斯……用超柔软的方式为您的臀部带来奢华的触感。’查尔斯顿·帕尔瓦离斯朗福德四英里,吃完早饭后我查过地图。一看名字就知道地方不大。”
车开出一英里后,罗辛顿郊区变成了一片黑暗单调的沼泽。这里的风景可谓一马平川,地平线周围的天空犹如一个扣过来的韦奇伍德陶瓷碗,将迷你库珀变成了一只鲜艳的昆虫。
当他们转入另一条路,朝斯朗福德开去时,杜戈尔回头看了一眼。路上空荡荡的。
阿曼达将时速降至平稳的四十英里。道路在堤岸的庇荫下笔直地向前伸展。杜戈尔点着一根烟,阿曼达说他抽得太凶了,而且为什么不给她来一根?
听她这么说,杜戈尔把手里的那根烟递给阿曼达,接着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他说:“‘你岂要定睛在虚无的钱财上吗?因钱财必长翅膀,如鹰向天飞去。’我不喜欢这样,亲爱的。太不正大光明了——好像整件事是一系列龌龊的错觉。”
“我担心的是……”阿曼达说。
“我知道。谁把卡片和第二本参考书放在包里的?为什么会这样?实在是太荒谬了。在我们找到那张卡片之前都还说得通——李肯定知道泰纳在我们的房间里寻找可疑的东西,于是,他先是把你,然后又把我们两个人一起拖住。即便是这样,泰纳也应该拿走那本参考书——”
“这么做太愚蠢了。这样我们肯定知道房间被他们搜查过了。”
“嗯,泰纳看起来就很蠢。”杜戈尔反驳道,“也许他想给李看一些真凭实据。把第二张卡片留在原地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想警告我们吗?”
阿曼达点了点头。“我想是这样。可这不是李的做事风格啊。这也不符合汉伯里对他的描述。他的手法应该更……更强硬吧。”
杜戈尔打了一个哆嗦,接着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看了一眼。与此同时,阿曼达邪恶地猛踩了一脚油门,迷你库珀突然向前一蹿。他们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离他们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辆黑色的车。
杜戈尔感觉嘴里有一丝苦味。他知道,迷你库珀将一辆状态良好的拖拉机远远抛在后面都成问题,如果换成一辆崭新的兰吉雅就更没戏了。
是这条路救了他们,更确切地说,是那些排干沼泽里的水、却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的工程师救了他们。堤岸突然向左转,仿佛一条狗闻到了更有趣的气味。这条路顺从地跟随着那道堤岸。备感惊讶的阿曼达高速转过九十度的弯。汽车滑向马路另一侧时,刹车装置发出尖叫。杜戈尔紧紧抓住安全带,仿佛他手里攥的是救命索。
“上帝——”迷你库珀再次加速时,杜戈尔激动地喊道。这句话突然被打断了,因为阿曼达来了一个能让驾驶教练都少活几个月的紧急停车。
“大门。”她言简意赅地说。
在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前,杜戈尔已经下了车。道路轻柔地转向,离开了堤岸,留下一片洼地横在二者之间。一扇拉着铁丝网、竖着五根铁杆的大门将道路和干涸的深沟隔开。
他推开大门,阿曼达将迷你库珀车歪歪扭扭地从那个缺口开进去。大门的左边贴了一则告示,上面写着:大乌斯河管理处——凡闯入者必遭起诉。当他猫下腰从迷你库珀车旁边钻进去时,他不安地意识到,在这条路上开车的司机如果观察力敏锐的话,还是能看到这辆车的,他多么希望在法院里获得相对的人身安全。
几秒钟后,那辆黑色的车突然拐过来。杜戈尔不再害怕了,反而觉得自己很蠢。
这不是那辆兰吉雅,而是一辆老掉牙的莫里斯旅行车,开车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女人。她烫了一脑袋鬈发,好像戴了一顶德国钢盔。一道金属网将车的前座和后座隔开,一群狗正在后座上打滚。
几分钟后,杜戈尔和阿曼达继续向前开。他们俩都被刚才的事吓了一跳。他知道开车的这个女人无关紧要;无论如何,她不可能看到他们,因为她正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路面。晴空万里,不必要的惊恐却突然从天而降。
我生来就不适合过这种日子,杜戈尔心想。接着,他大声说:“如果弗农·琼斯也给了李两条线索——假设《箴言》里的那句话也是一条线索(先撇开它是怎么到我们房间的这件事不谈),那么,我们就得到了四条线索中的三条。”
他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脉搏:又恢复正常了。讨论线索是一种能给人带来安慰的学术活动。
“李现在很可能已经得到了全部四条线索。”阿曼达的语气简直令人受不了,“如果我们能把那两条线索藏好,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
“是啊,哎呀。”杜戈尔讨厌自己还要应付这种拐弯抹角的责备,“不过,我们还是考虑一下手头的线索吧。如果那个复印件给出了村庄的名字,‘寻找,就寻见’这句话表明确实有钻石,而那句《箴言》暗示,它们没藏在地下——钱财会自己长翅膀。关于飞向天堂这一点也许意味着,钻石被放在教堂里了——也许是在钟楼上。归根结底,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村庄里弗农·琼斯唯一了解的建筑物就是教堂。”
“哦,当然了。”阿曼达说,“那么《箴言》里的第一句引言又说明什么呢?‘你岂要定睛在虚无的钱财上吗?’也许弗农·琼斯是在告诉我们,彩虹的尽头没有金罐子。也许是李在告诫我们快点走开。”
杜戈尔凝视着窗外。他们正穿过一个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的村庄,以及烂泥海中一座由了无生趣的建筑物组成的岛屿。一块路标牌上写着:查尔斯顿·帕尔瓦。杜戈尔说:“如果汉伯里对李的性格的解读是正确的,那么金罐子确实应该存在。同时,他又暗示我们,李会用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警告我们离开。而且,我很怀疑——”杜戈尔感觉一丝讥讽悄悄溜进他的声音里,“李用完那些卡片后,是不是还有一大摞弗农·琼斯的名片供他使用。”
阿曼达噘了一下嘴,而后放声大笑起来。她的这种表现让杜戈尔感觉温暖。“好了,威廉,我们先去看看教堂吧。”
开出几百码后,杜戈尔意识到,她的妥协和笑声同样毫无意义。热情不复存在了。昨晚,阿曼达说出了要点——他们一致决定,在回家的路上要去一趟查尔斯顿·帕尔瓦。(别那么胆小,威廉。即便你不想……我也想有钱,那个老流浪汉死了,可是我们还活着,看在上帝的分上……)
李和泰纳也活着。
“不知道查尔斯顿·帕尔瓦是不是像刚才经过的那个叫马德格雷什么什么的村庄一样空空如也,”杜戈尔说,“反正,到了就知道了。”
“马德格雷伯恩汉姆。胡说,我们俩穿得多体面啊。幸好你穿了这件粗花呢的外套。我们看起来就像常去教堂溜达的游客。”
二月份去教堂溜达?杜戈尔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声来。崭新的粗花呢大衣隔着他的衬衫都很刺人,并且剐蹭着他的大腿。
道路剧烈起伏,他们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就来到了查尔斯顿·帕尔瓦。这个村子很小,他们一下子就开过了中心区,于是不得不折回十字路口。这里是这个村庄存在的唯一理由。路口的西北角有一家酒馆,阿曼达把车开进院子。
这个小客栈呈L型,名叫“伯恩汉姆武器”。呈不规则波浪形的房顶因为时间太久变成了绿色。小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六辆车,也包括在路上超过迷你库珀的那辆旅行车。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竟有这么多车,更奇怪的是,杜戈尔心想,竟然还有一辆长途汽车。
这辆长途汽车很旧,起初大概是做游览车用的。最近它被漆成了很土的紫色。车的一侧刷着几个亮黄色的大字:罗辛顿理查兹——旅行的唯一方式。车内空无一人。
他们四肢僵硬地从迷你库珀车里爬出来。欢迎他们的是一阵犬吠。带头叫的是一条猎狐梗,叫声是从旅行车的后座上传出来的。车的后窗上贴着一张纸,就在那条流着口水的猎狐梗的下巴前面:“用动物做实验是凶杀。”杜戈尔念道,他想,如果那条猎狐梗有这个本事,它也能成为凶手。
马路对面是一个商店,百叶窗紧闭着,在一排高矮不齐的农舍中,这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间。伯恩汉姆武器的斜对角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小教堂。它大概是从一个土丘里,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纯属偶然的有机生长过程后长出来的;大自然似乎已经放弃了做这个实验,只把它当成几个世纪前的一次败笔。
还有一幢建筑值得注意一下。它占据了十字路口的第四个拐角,是一幢整齐的安妮女王风格的房子,四周被没有装饰的、排列整齐严密的花坛和黑色铁栏杆守护着。这不禁让杜戈尔想起了大号的玩偶之家。
除了那几条狗,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或许所有的村民都住在由地方政府出资兴建的住宅群里,而那些房子隐藏在视线之外。
阿曼达迈步跨过停柩门。杜戈尔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头发在肩膀上跳动,觉得这个村庄犹如一个演员尚未出场的舞台。
大门右边有一个布告栏。他们盯着那幅风化了的海报,去年七月,为了修复教堂的尖顶曾经举办过一场义卖会。杜戈尔抬头看着它。那场义卖会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低矮塔楼上的那个尖顶仿佛一顶印第安人的圆锥形帐篷,破破烂烂的。几块石板已经不见了,风向标弯成四十五度角。
另一则告示写在一张纸上,告诉他们这座教堂供奉的是圣图姆伍夫。“你看见了吗?”杜戈尔说,这个教区的神父是神学士H.B.布莱克神父,同时他也是向东五英里远的查尔斯顿·莫纳克罗鲁姆的神父,以及马德格雷伯恩汉姆的教区长。四旬斋期间,圣图姆伍夫的礼拜仪式将在……由于遇到了倒霉事,这张纸的下半部分已经被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缺口。
“怎么叫这个名字,”阿曼达说,“我说的是那个神父。你想想别人会怎么笑话他,给铅笔装铅芯什么的。”
杜戈尔推开门时,大门的合页发出痛苦的尖叫声。他们走上小径,穿过庭院。有缺口和裂缝的墓碑荒凉地堆弃在教堂周围的土丘上。这条小路通向教堂正厅北墙上开出的一个门廊,并从那里岔出两条小路,一条路环绕教堂,另一条路继续向东,通往庭院尽头一道生了锈的铁门,铁门两边是由杜鹃花和松树组成的屏障。
离门廊还有二十码远时,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让他们停下了脚步,回头朝十字路口望去。一辆黑色的兰吉雅车稳稳当当地开进伯恩汉姆武器的前院,并在迷你库珀车旁停了下来。杜戈尔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愉悦来形容。等待结束了,星期日上午的宁静不过是一种伪装。
车门开了,李从里面笨拙地走出来。他是一个人来的,这一定意味着什么。他低估了对手的潜在能力——他肯定认为泰纳没有必要来。但他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呢?
杜戈尔和阿曼达不知不觉地向门廊的方向退,可是太迟了。当他们到达门廊的阴影处时,李看见了他们。他抬起右臂和他们打招呼。他是在威胁他们吗?他笨重的身体穿过马路,目的明确地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
恐惧同时俘获了杜戈尔和阿曼达。他们转过身,跑进门廊,把那一点残留的犹如无辜旁观者的可信度抛到了一边。杜戈尔抓挠着沉重的门闩,用尽浑身力气推它。接着,他和紧随其后的阿曼达一起摔进了教堂。
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里面不是空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很多人神情黯然,穿着紫色或黑色的礼服。一个洪亮的声音正在说:“……第四百七十号赞美诗。”
一架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的管风琴透过栏杆的缝隙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这个声音如一股浪涛在教堂正厅诺曼风格的矮壮石柱间游动,碰到沾满污垢的椽子又反弹回来,将站在门口的杜戈尔和阿曼达吞没。
我的灵啊,歌颂天上的王,
把你的赞美献在他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