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被吓着,比第一次来得还可怕。杜戈尔木雕泥塑一般被钉在那里,身体因恐惧而变得僵硬起来。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警察,猜到他的身份后,杜戈尔想跑。可是,他所了解的情况又不允许他跑。
“求你了。”那个陌生人说。
这句话虽然简单,却改变了一切。或许他只是想借个火。杜戈尔抬起头,借着门洞里透出来的昏暗光线,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脸。对方比他高几英寸,其余的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想干什么?”杜戈尔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很纳闷,自己居然还能说出话来。
“想和你谈谈。不会耽搁太久。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该死,杜戈尔心想,他怎么这么懂礼貌?你肯定想不到,一个有重大嫌疑的杀人犯会擅长老派的谦恭有礼。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同时却也令人安心。他可以拒绝(他本希望如此),然后坐上拥挤明亮的地铁,匆忙逃回家去。荒唐的是,他竟然答应了。后来,他琢磨过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做,但当时一切都很自然,这是一种受到惊吓后的必然反应。或许,他更希望有一个陌生人陪着他,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那个人建议去“羔羊”。“我知道得走一段路,可是离开这个地方会让我们两个人心里都好受些。”他朝着历史系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杜戈尔点了点头。
陌生人在前面带路,两个人沿着小巷,看似不慌不忙地向校外走去。他们走在大街上,肩并着肩,相隔有一码远,方向是罗素广场。天上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广场中心的花园阴冷潮湿,一点也不诱人。杜戈尔的同伴撑起伞,为两个人挡雨。
他们俩谁也不说话,杜戈尔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两个人都在忙着判断对方是什么来路。就像两只陌生的狗,不确定到底要凑上去闻一下,还是狂吠几声。
羔羊康蒂特大街出现在他们的右边。他们斜穿过那条街,走进温暖的酒馆。“我给你要点什么喝的?”
“请给我来一杯特制苦啤吧。”转念一想,杜戈尔又说,“不,还是来杯普通的苦啤吧。”刚进门的窗台前有两张空凳子。杜戈尔把他的公文包放在其中一张凳子上,自己则跨坐在另一张上面。“我在这儿占座。”
“站着喝酒多不舒服。”那个人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偏偏喜欢站着喝酒。我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巧妙地用胳膊肘轻轻推开人潮。酒馆里挤满了下班后想要在回家前匆匆喝上两杯的人,烟雾缭绕、语声喧哗。杜戈尔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部分身体。首先给他留下印象的是体型——他的身高不止六英尺,那件海军蓝的插肩大衣把他的肩膀衬托得无比宽厚。杜戈尔还瞥见了大衣下面深蓝色细条纹的裤子和闪闪发光的黑鞋。
那个人转过身,迂回地穿过人群。他把饮料——一品脱的啤酒和双份的威士忌——放在窗台上。杜戈尔嫉妒他的手怎么那么稳。
那人坐下来,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用纯粹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杜戈尔,后者也打算如法炮制。如果这个男人的背影像某类成功的专家,那么他的正脸更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他头发斑白,梳得干净利落,两鬓已经开始稀疏;他的脸看上去营养充足,虽然没什么个性特征,但也算得上体面。外表是个受人尊敬的人,杜戈尔心想,奇怪的是,他脸上没什么皱纹。他穿了一件丝绸的衬衫,戴了一对素金的袖扣,还戴了一条和某个学校或者组织有关的领带。
令人惊讶的是,杜戈尔的同伴看到他的目光的走向时,咯咯笑了起来。“我今天是查特豪斯人。”
杜戈尔也笑了。
“我叫汉伯里,詹姆斯·汉伯里。”
“威廉·杜戈尔。”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杜戈尔不知道接下来事情将向哪个方向发展。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是不是很蠢?
汉伯里的手指沿着杯子边来回摩挲。“刚才我在那间……研究室,是不是叫这个名字?甘波隔壁的那个房间,半个小时以前。门是开着的,所以我听得很清楚。”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这次暂停给了杜戈尔时间,让他思考汉伯里这么说到底想暗示什么。汉伯里一定是听见他两次出入甘波的房间。如果他同样看得很清楚,那么他一定注意到了杜戈尔的犹疑不决,也有可能看到他擦门把手。可是这样说不通:如果他是凶手,为什么要不辞辛劳地来见杜戈尔呢?假设杜戈尔的到来妨碍他离开那幢楼,为什么他不趁着杜戈尔在休息室的那段时间溜走呢?
“你认识甘波博士吗?”汉伯里态度温和地问。
认识。这么说,很可能是汉伯里杀死了甘波。杜戈尔和自己想要畏缩的本能抗争着。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杀手。他很奇怪,自己的畏缩竟然如此微弱。事实上,他意识到他唯一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全:一个杀手会在何地,为何种原因停止杀戮?
“他是我的导师。”他终于说话了,因为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真的吗?什么专业?”
这个场景太不现实了,令杜戈尔感到很压抑,好像他正在接受一个未来雇主的面试,或者和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上了年纪的亲戚聊天。“中世纪早期加洛林王朝对异教徒拉丁文学传播的影响。”这些话机械地从他的舌尖上滚出来,因为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大多数人一听到答案就转换了话题。
“甘波是研究这个时代的专家?”
“是的,我想是的。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我猜也是。当然,他对字体非常了解。”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汉伯里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你对这个学科也有一定的……了解?”
杜戈尔怀疑这次谈话已经来到了某个十字路口,汉伯里说起话来就像一个棋手在开局时牺牲了一两个棋子,结果证明这么做事关重大。他在回答前犹豫了一下,他需要小心翼翼地措辞。
“可以这么说:我对这个学科有一个整体上的把握,不过没有甘波那么厉害。我对卡洛琳字体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我知道去哪儿找资料。”出于一时冲动,他补充道,“我选这个学科,其中一个原因是它晦涩费解。某个专业的研究做得越少,越容易不费太大力气就获得足够的研究成果。你不必为太多次要的资料烦扰。小池塘里的大鱼。”
汉伯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杜戈尔。“非常有趣。抽根烟吧。”他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法国下士烟。
他们一人来了一根。杜戈尔轻松地吸了一口刺鼻的烟。他竟然没发现自己这么需要烟。这次谈话停止了,第二轮谈话将在九十秒钟后开始,杜戈尔想。汉伯里在想什么?他很可能是凶手,知道这一点将令他,杜戈尔,成为事后从犯。如果汉伯里试图把他牵连进去,他将冒很多无法想象的危险。可是,汉伯里要如何仅仅通过谈话将杜戈尔培养成一个罪犯?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不可能。杜戈尔能够想到的唯一结论是,他和甘波之间有共同联系——有关加洛林王朝的知识。现在看来,这一点似乎显而易见了。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人会因为掌握了这门知识而被害,而且凶手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立即接近另一个可以提供相关资料的人吗?
他本人对这件事的反应也令人困惑。他本该去报警,或者离开这里,而不是和一个有充分理由被怀疑是凶手的人把酒言欢。他很害怕,是的,但这是一种间接体验式的恐惧,就像看了一部好看的恐怖片——不,比那种恐惧更真实。在某种程度上讲,他认为最恐怖的是,他对这种行为和实施这种行为的人并无任何厌恶的情绪。如果他对自己说实话,他现在主要是好奇,而且还有一种无声的,但是一眼便知的兴奋感。毫无疑问,这种兴奋感和在刚刚被清空的腹部灌入一品脱啤酒无法完全脱离关系。
杜戈尔注意到汉伯里在按摩自己的手指,好像这个过程能给他带来快感。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长优美,没有任何皱纹,也没有老年斑;他的指甲又大又方,显然是经过精心修剪的。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它们是他抱在怀里的一只猫。看到这个情景,杜戈尔稍微有点心烦。
汉伯里又说话了,话音里似乎带着歉意。“你比一般的学生看起来大很多?”
过了一两秒钟,杜戈尔才将注意力放在悬摆在句尾的那个不显眼的问号上。汉伯里想了解一些背景情况,但又不想表达得过于生硬。
“我二十九岁。去年一个姨妈给我留了一点钱,所以我决定再读一个学位——反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没有助学金?你真有自我牺牲精神!”
换作五年前,听了这话,杜戈尔肯定会脸红,可是现在,他只是在内心脸红。“没有。我离开学校七年了,接受教育可能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改变。”
“这之前你做过什么?”汉伯里公然显示了自己的好奇心,这一点令杜戈尔很惊讶:这有什么关系吗?无论如何,他不喜欢回答这个问题。
“哦,什么都干过,反正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我经常去国外旅行,在图书馆上过班,还开过需要电话预订的微型出租车。”他说的全是真话,不过这些职业是经过细心挑选的,可能会迷惑听众。
采取攻势的时候到了。“你呢?你靠什么生活?”
“杂而不精。”汉伯里微笑着说道。杜戈尔隐约感觉对方也不喜欢这个问题。“这么说吧,目前我从事的是寻找失物的行业。甘波本来要帮我找一个东西,可是他在最后一刻食言了……这是我私下里和你说,他的这种行为给我们造成了很多不便。这只是一个小活儿,可是我的雇主为此支付了很多钱——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不过也没必要向国税局提起。他接受了他们的条件,他们也接受了他的条件。本来是互利互惠的事,可是后来这个人变得很难对付。他很贪婪,你知道吗?”
杜戈尔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能想象钻进钱眼儿里的甘波,对一切视而不见。而且甘波不只贪财,还喜欢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希望整个世界都铭记他的形象。
“真的很愚蠢。”汉伯里继续说,“我觉得他没弄明白我的雇主到底是怎样的人。面对任何形式的威胁,他们都倾向于做出极为激烈的回应。”
用一个衣着考究的刽子手回应,杜戈尔想,拿不准的时候,就上绞刑。幸亏不到一英里远的一个二楼的房间里有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否则他越来越难以把这次谈话当真。
“当然。”汉伯里若有所思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右耳垂,“我的雇主也觉得很尴尬。甘波为他们做的那件事虽小,但是很重要。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加洛林时代的文学晦涩难懂。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请你喝一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接手。”
两个人又沉默了。汉伯里引导谈话的节奏不紧不慢,这让杜戈尔很欣赏。现在汉伯里盯着他的杯子看,好像被杯子里的内容吸引了。他并不急于做什么,尽管上一个小时里发生的情况注定了这是一件急事。杜戈尔的脑中有很多选择,它们在互相撕扯:不可能,如果拒绝这个提议,汉伯里会不会把他当成危险分子?万一接受了这个提议,是不是结局更危险,不只是一个偶然同犯那么简单?他脱口而出:“这大概是怎么一个情况?你看,我得多了解一些,否则没办法作决定。”
“我的雇主要求甘波抄写一页中世纪的手稿,还得翻译一下,并核实日期和出处等。他说过,这种文字是卡洛琳字体。这个活儿对于你们这些了解专业知识的人来说很容易。如果你不知道‘&’这个符号的衬线,而且没时间把它找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想,发生的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杜戈尔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在向汉伯里提问,可是汉伯里点了点头。其实要想出一个理由也很容易。也许汉伯里为黑市工作,有人把一份偷来的珍贵的手稿交到他手上,他想要一份像样的专家意见。其实,杜戈尔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那个级别。无论如何,这件事莫名其妙,因为窃来的中世纪手稿并没有多大的市场——当然,除非那个假定的销赃人早就找好了买家,而且这个买主并不严格按良心和道德原则办事。
汉伯里慢悠悠地轻声说:“我向你保证,没有任何危险,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别的什么人。而且,如果你干活麻利、值得信赖,我的雇主出手很大方。付现金,十英镑一张的钞票。”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杜戈尔身上的那件破皮夹克,仿佛是在补充说明:“看你这样就知道缺钱花。”
是十英镑一张的钞票让杜戈尔打定了主意。有了钱,一切都变得可能,不必再搞什么学术投机了。他问汉伯里,他的雇主打算出多少钱。如果只是问一句“给多少钱”,好像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制造不和谐音。
“一千两百英镑。”汉伯里回答道,“货到付款,而且我们会付一笔小额定金。如果速度快,没准儿还有奖金。你能不能把手头的事都放下,专心用一两天的时间做这件事?”
杜戈尔点了点头。他几乎没听到这个问题。干一两天的活就能拿一千两百英镑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游泳,犹如一幅诱人的海市蜃楼图像。他还欠着女房东两个月的租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姨妈给的钱已经缩减到两位数了。他的信用卡即将从一个好说话的朋友变成一个不留情面的高利贷者。阿曼达是一件昂贵的奢侈品。
这些想法使他不再怀疑汉伯里的动机,不再考虑他的雇主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会走多远的路。这些问题都与他无关,如果有关系,也只存在于他的良知里。对他而言,良知一直是一个乐于助人、顺从听话的器官。它不会帮助任何人把道德的幽灵引出来。
不管汉伯里说什么,一定是存在危险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并不知道危险到底在哪儿。如果做事谨慎,警察就不会把他和汉伯里联系在一起,即便他们已经认定后者就是凶手。显然,汉伯里的雇主是危险人物,但是像甘波那么干,试图欺骗他们,肯定会令他们不悦。如果办事效率高,怎么会有危险呢?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汉伯里。“好吧,我有兴趣。拿什么工作?原件,还是复印件?”
“恐怕得是复印件。我们没有原件。”
果不其然,杜戈尔想。他大声说:“如果是正当的复制品,应该没什么大关系。”来到酒馆后,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他,一种潜意识层面的忧虑,他一直想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突然,他找到了合适的词语:“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我知道,我……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没急着跑去打电话,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可能会信任我。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断定我和甘波有同样的技能呢?难道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汉伯里露出微笑。杜戈尔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很开心,而且他惊讶地发现,有的人竟然可以从玩火中获得快感。汉伯里回答时用了一种福尔摩斯对华生讲话的方式,他的说法稍稍削弱了杜戈尔的错觉。“实际上,危险性极小。你知道吗,我和甘波拌过一次嘴,那段时间他一反常态,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至少最后那几天是这样。他告诉我,他把复印件交给了他的一个学生,而且这个星期就会还给他。他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他可能拿你的作业做了参考。我猜他不想干那些单调乏味的事。既然你去看甘波,说明你对这个学科有一定的了解——我认为,古文书学很难成为大众化的选择。后来,你第二次从他的房间出来时拎着一个公文包,这是我从研究室的门缝里看到的,公文包上WD(威廉·杜戈尔)的缩写清晰可见。所以,我猜到你的名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实的确如此。”
杜戈尔放声大笑起来。“简直是最典型的甘波作风。”说完,他意识到这样很轻浮,可是无关紧要,因为表现出普通的面对死亡的礼仪,在此时此刻也是不合时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