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皮翁 算了,卡伊乌斯,这一套不顶事,我已经知道你做出了选择。
卡利古拉 走开。
西皮翁 我是要走开的,因为我觉得理解你了。我同你十分相像,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要动身到遥远的地方,寻求这一切的道理。(停顿。看着卡利古拉,加重语气)别了,亲爱的卡利古拉。等到一切完结的时候,不要忘记我爱过你。
西皮翁下。卡利古拉目送他出去,要招招手,可是身子剧烈地晃了晃,他又回到卡索尼娅身边。
卡索尼娅 他说什么啦?
卡利古拉 他的话超出你的理解力。
卡索尼娅 你想什么呢?
卡利古拉 想他,也想你。不过,这是一码事儿。
卡索尼娅 有什么好想的?
卡利古拉 西皮翁走了,我同友谊完结了。可是你呢,我心里不禁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卡索尼娅 因为你喜欢我。
卡利古拉 不对。假如我让人杀掉你,我想我会明白的。
卡索尼娅 那倒是个办法。你就那么干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就不能尽情地生活吗?即使一分钟也好哇!
卡利古拉 我练习自由地生活,算起来已经有几个年头儿了。
卡索尼娅 我指的不是你那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和爱,那该多么美好!
卡利古拉 要达到自己的纯洁,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在主要的问题上锲而不舍。尽管如此,我也难免要让人杀掉你。(笑)那我的生涯就会圆满结束了。
卡利古拉站起来,旋转镜子。接着,他双臂垂下,几乎没有动作,像一只野兽似的转圈儿走。
卡利古拉 真奇怪,我不杀人的时候,便觉得孤单。活人填不满这世界,也驱散不掉烦闷。当你们大家在这儿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无限的虚空,目不忍睹。只有置身于那些死者当中,我才觉得好受。(他面对观众伫立,身子略微前倾,把卡索尼娅置于脑后)那些死者才是真实的。他们同我一样。他们等候我,催促我去呢。(摇头)我同曾经哭喊着求我饶命并由我命令割掉舌头的人,往往谈得非常投机。
卡索尼娅 过来,躺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双膝上。(卡利古拉依言而行)这样你就好受了。现在万籁俱寂。
卡利古拉 万籁俱寂!你夸张了。你没有听见兵器的撞击声吗?(传来武器的撞击声)你没有捕捉细微的喧闹声吗?那表明仇恨在伺机而动!
传来嘈杂声响。
卡索尼娅 谁也不敢……
卡利古拉 不对,愚蠢就敢。
卡索尼娅 愚蠢不会鼓励凶杀,只能让人安分守己。
卡利古拉 愚蠢能置人死命,卡索尼娅。愚蠢以为受了冒犯的时候,就会要人性命。哼!将来刺杀我的人,绝不会是被我杀掉儿子或父亲的那些人。他们领悟了,同我站到了一起;他们嘴里的味道和我嘴里的相同,可是其他人,那些被我嘲笑戏弄的人,他们的虚荣心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卡索尼娅 (激昂地)我们来保卫你,我们爱你的人还很多。
卡利古拉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为此该做的我全做了。还有,说句公道话,我不仅有股反对自身的蛮劲儿,而且还有追求幸福的人的那种忠诚和勇气。
卡索尼娅 (同上)不,他们杀害不了你。他们若是胆敢如此,苍天有眼,他们一定还未等碰一碰你就得完蛋。
卡利古拉 苍天!根本就没有苍天,可怜的女人。(坐下)咦,为什么突然情意缠绵起来了,咱俩通常不是这样啊?
卡索尼娅 (站起来,踱步)看到你杀害别人,难道不足以明白你将被杀吗?当我接待你时,看见你冷酷无情,又心痛欲裂;当你压在我身上时,闻到你的凶杀气味,难道我不足以明白这一点吗?我每天都发现,你身上人的形象都死去—部分。(回身朝他走去)我知道我年纪老了,容貌要变丑了。但是,由于替你担心,我现在心情发生了变化,倒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盼望看见你治好了病,你还是个孩子嘛。你面前还有一世的生活呀!你还追求什么呢?难道那比一生一世还重要吗?
卡利古拉 (站起身,注视她)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的了。
卡索尼娅 是的。不过,你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对不对?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只因你和我共度了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只因你对我有一些了解。
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用手将她的头微微搬向后仰。
卡利古拉 我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但是我觉得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实在漫长,满布尸体,总之到了穷途末路,此刻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见证人了。对你这半老徐娘,我不禁有一股羞愧的柔情。
卡索尼娅 跟我说,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吗?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意识到,这种羞愧的柔情,是生活至今给我的唯一纯洁的感情,而这也是最可怕的。
卡索尼娅摆脱他的双臂。卡利古拉跟上去。卡索尼娅后背偎着他,又被他搂住了。
卡利古拉 最后一个见证人也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卡索尼娅 这没什么关系,听了你对我讲的话,我非常高兴。可是这种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共享呢?
卡利古拉 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呢?
卡索尼娅 幸福是慷慨的,不是靠毁灭为生。
卡利古拉 其实有两类幸福,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要知道,我是幸福的。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达到了痛快的极限。其实不然!还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痛苦区域的尽头,则是贫瘠而美好的幸福。(卡索尼娅扭头面向他)这几年,全体罗马人都忌讳提德鲁西娅的名字,一想到这一点,卡索尼娅,我就哑然失笑。因为这几年,全罗马都误解了。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同这个人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德鲁西娅变成老太婆,还不如趁早死掉。别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了。其实,他痛苦的价值要高些: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
你瞧,我是没有托词的,连一点点儿爱情、一丝忧郁的辛酸这样的借口都没有。今天,我比前几年更自由了,我摆脱了记忆和幻想。(亢奋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不会长久!领悟这个道理!纵览历史,真正得到这种验证,实现这个荒唐的幸福者,只有我们三两人而已。卡索尼娅,这出引人入胜的悲剧,你一直观看到终场。对你来说,幕布该落下了。
他又来到卡索尼娅的身后,用小臂勒住她的喉咙。
卡索尼娅 (恐惧地)这种令人恐怖的自由,难道就算是幸福吗?
卡利古拉 (用小臂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不必怀疑,卡索尼娅。没有这种自由,我本来会成为心满意足的人。多亏这种自由,我赢得了孤独者的非凡洞察力。(他越来越亢奋,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她任其所为,并不反抗,双手略微往上抬。他附在耳边对她说)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比起这种权力来,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所谓幸福,就是这样。这种不堪忍受的解说,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笑)卡索尼娅,这种逻辑也要把你碾碎。这样一来,我渴望的永世孤独就会最终完善了。
卡索尼娅 (无力地挣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越来越亢奋)不,别来儿女情长那一套。该结束了,时间紧迫,时间非常紧迫,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在捯气儿。卡利古拉把她拖到一张床上。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地凝视她,声音沙哑地)你也一样,当初是有罪的。但是,屠杀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