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四合,终于把西斜的月亮全遮住了。
雾悄没声地潜入了残夜。
夜与拂晓没有显明的边界,不知怎么,天就放亮了,可以看到那纱幕般的雾是灰白的。
这是人最困乏的时辰,也是昼夜之间最安静的时候。
阵地像枪膛里的子弹在静默。
江曼后半夜在隐蔽部里歪着眯了一觉儿,根据童川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得走了。向导还没来,她到隐蔽部外去凉快一下,走走,醒醒神。
她立着,静默……
没有风,可是竹林里传来了嚓啦嚓啦的声音。
她一惊,心突突跳起来,随之,早晨的敏锐,女性的精细,阵地上的神经质,全用在捕捉那声音上了。
好像是——什么人的脚踩在横折着的树上?
有什么隐形的东西似的,在接近阵地。这完全是凭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来判断的。江曼感到有个重物在向心上压来,毛茸茸地要触到她的心口了。
突然,又有枪托磕碰的声音短促地一响。
江曼差点惊叫“有人”,慌得没叫出来。
哨兵先自慌了,哒哒哒地扫射了一梭子。
这不对,应该报告敌情,赶紧准备,以逸待劳。
哒哒哒哒!雾里回击了一梭子弹。
也不对,应该藏起一切声音,继续隐蔽接近阵地。
顷刻间,战壕里的战士们各就各位了。对方暴露了偷袭企图,索性果断地向阵地猛烈冲击,向阵地扑来。这是越军的一个特工排。他们想打个猝不及防。以当他们冲出雾障。看见阵地的时候,阵地上轻重火器一起鸣响了!
敌人被压制在阵地前面约三十几米的坡坎下。
简直是枪口对着枪口射击。
江曼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心一阵紧缩又迅速在激跳中膨胀起来。战争,战争,这就是战争了!漫长而艰苦的防御,没想到一梭子惊慌的子弹就引爆了敌我双方的火器。她刹那间想到了阵地上会有牺牲,需要救护,返身向隐蔽部跑去,慌乱得脚下没跟,一跤扑倒了,脸磕在一个正在射击的战士腿上。
“混蛋,别慌!”
那人只一瞥,只骂了一句,便全神贯注向敌射击了。
她没权利也没时间分辨。她知道要镇定,不要慌慌张张,可是她慌了,但不是害怕。她爬起来,一边顺战壕跌跌撞撞地跑,一边看到童川正在用步话机喊叫,看到天越发亮了。敌人偷袭不成,后面的兵涌上来了。五倍于我的越军开始了强攻。我方的炮火几分钟后支援阵地。越军的炮弹也随之向我纵深处射击,江曼辨不出什么口径的火器在轰鸣,辨不出远弹的啸声与近弹的轰炸声的区别,只看到高射机枪射出的曳光弹,竟如流星礼花一样织网,曳光弹射击的地方,少顷便有炮弹落炸,升腾起扇形的土石,锯齿状的弹片就落在不远处。
她跑回了隐蔽部,抓起药箱倒扣,多种小瓶子,小棉签,小药膏滚了一地,什么去痛片,什么脚气灵,眼药水……没用,没用。你这个笨蛋,傻瓜,急救包在哪儿?急救包只有两个!其实,营里医生有急救包,卫生员有急救包,每个战士身上都带着急救包,可她就是想不起来。此时此刻,炮弹把人的记忆炸得粉碎。生命是否会在霎间结束,阵地上是否存在着她的童川和林小林?她似乎都不记得了。她有点慌乱,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振奋和狂热。她从墙上扯下一个军用挎包,塞入些绷带和两个急救包,转瞬便跑到战壕里,扑入硝烟里。红色,在空气中可见波最长,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哪儿有鲜红的血,战士流血的地方,就是她的位置。
越军被压下去,又漫上来。
闷雷似的轰鸣;尖得刺耳的啸音;连成一片的自动步枪射击声,几乎削尽了枝叶的野竹,在弹雨中颤抖;岩石崩裂、土石弥天,这里的亚热带雨林没有一片叶子是干净的了,没有一片叶子是绿的了,到处是创伤和血迹。血迹和创伤。
江曼在阵地上往来奔忙,她在“生死场”上的存在已经成为绝对必要。止血、包扎;包扎、止血,她军衣糊了厚厚的一层血渍。由于向下背伤员,匍匐,爬走,衣襟和肘部都已磨破,军帽早不知丢在了何处。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得让人没有感叹的空隙。她有时会被不肯下去的伤员推个趔趄。有时会被背上背着的彩号捶得两肩疼痛,可她还是执拗地实行着救护与运送。有两个重伤员让她为难了。给这个包扎,这个推她:
“先尽他……”
给那个包扎,那个推她:
“先尽他……”
“快点吧!别动!”
“你先给他包扎!……”
有什么办法?谁能分辨出轻重缓急?总得有个先后。江曼只好先给头部重伤的战士包扎,眼睛却看着旁边胸部受伤的战士那双无力支撑着眼皮和失血的嘴唇。她心说要快,手却快不起来。
胸部受伤的战士想冲她笑笑,笑不出来,在断断续续说话:
“别慌,护士长……血得止住。你不认识……我了?”
啊?!“李大亨”?真是认不出了。
“认得认得。别说话……”
那“万元户”闭上了眼睛嘴还是不停:“又要上你们医院了……我没立功,不想去,也……想去。”
等到她为李大亨包扎好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昏迷了。她噙泪把绷带五花大绑似的给小李包扎上。卫生员跑过来背走了一个,她背上了小李。
小李整个压在她的身上。
她弓着腰,手脚并用向后爬。她不断回头,感受不到小李嘴里的热气,看到的,只是垂下的一只手。她怕那只手总是垂着,她不敢再看,忍不住还要看……
她把小李拖到后面,放在一个坡坎下,试试口里还有一点微温的气息。
那小李眼睛欠开了个缝儿,嘴动了动,一只手弯上来,摸着上衣的兜盖……
他的手永远那么摸着衣兜了……
他的眼睛没有合上……
江曼的心在颤抖——小李昨晚还在看月亮呢,那双直勾勾大瞪着的两眼,是遗憾没有看够月亮吧?江曼把小李的眼睛合上,想把他抬到衣兜上的手放下来,可怎么也放不下来。那里面有什么不放心的东西?江曼从小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糖和一张纸。纸上写了两行字:“姑娘护士您好,向您致以阵地上的敬礼……”这是个心里揣着话的战士啊!江曼用手绢给小李擦净了脸,拖来树枝,盖在了没有建立功勋的烈士身上……
她默默地肃立着,心要碎了。
是呵,军人总是可能带着遗憾,在一瞬间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他们可能来不及爱,来不及求得别人的谅解和谅解别人。来不及等到一个真正的有月亮的八月十五,就……结束了一切。
战场突然一片寂静。
我方在寂静中重新组织防御的火力;越军在寂静中加紧搜罗残部准备进攻。
战场热极了。
红褐色的山地仿佛是烧红了的铁砧,山上的石头一片白,似烧过的煤矸石,枪管炙手,硝烟累累团团在盘旋。
空气里是饱和的硫磺味、血腥味。
满山的树木全部都成了焦糊的丫杈。
烟幕中,童川重新调整了防御的火力,将剩下的人三人一组,分成四组,用传统的“添油”战术对付即将进攻的敌人。他回身对江曼道:
“会打枪吗?”
“打过靶。”
“你下去。”
“凭什么?你干吗总找我的事?”
童川理也不理,只叫来了左臂轻伤的小林:“小林;三个重伤员必须送下去。我们只有十二个人能打了。不能多给你人。你,江曼,还有四个救护组的民工,赶紧往下送。路上要小心。”
说到这儿,才看了江曼一眼。
童川的五官被烟熏火燎得十分模糊,那双眼睛显得多亮啊!褐色的瞳仁儿,像秋日阳光里的一块透明的琥珀,沉在深陷的眼窝里。那瞳仁儿里印出她的时候,是那么晴朗,明快,富于感染力,不容人不按他的命令行事。
敌人在打零炮。经历了白热化的战斗,零炮轰隆隆的声音显得单调而缺乏震撼力。
童川说了声“等等”,便跃上战壕沿,去捡拾烈士留下的一条冲锋枪与子弹带。就在这一刹那间,在他正前方不远处,一声短促、迅雷不及掩耳的炮声炸响了,土石、残枝败叶、炮弹自身的弹片和阵地上的弹壳、碎铁全部迸溅起来。童川正弯腰向地,忽感到两眼随之一热,左手下意识地一摸,摸到了黏糊糊的晶体,他的心一震——眼球!他迅速地、徒劳无益地将眼球塞回了空落的眼窝里。
啊,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啊!
他立在烟焰腾卷的背景下,右手依旧提着刚拾起的枪与弹袋,左手还在托着眼球。此刻,他不仅什么也看不到了,而且什么也听不到了。炮声、枪声,全都无所谓了。使他疼痛的不仅仅是眼睛,还有被扯断了的神经!疼痛的是有形的神经与无形的意识!完了,从这一刹那开始,人世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部黯然无色了;太阳和月亮,白日和黑夜,全部失去意义了!
江曼完全惊呆了,忘记了躲炮。
忽然,她发疯地一跃而起,跳上了一人高的堑壕沿!这是她三十年的生命中,惟一一次跳上这么个高度!她迎着炮火,抱住了她的童川。这也是她惟一一次果决地、不顾一切的拥抱,她失声地叫着“童川!童川!”泪水模糊了她的两眼。
童川推开了江曼。
他不要人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用脚点点地摸索着,跳下了堑壕。这一跳,引起了怎样的震动啊!他感到好像有一个锐角的弹片从眼睛里探进去,宰割、旋转和剜动,整个大脑像牙科医生的涡轮钻在钻凿,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啊”地叫了一声。
他昏倒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曼立即给童川包扎。护士长的精神几乎崩溃,她的手像风里的小草,颤摇着。她曾经娴熟地为任何战伤做过包扎,却在为童川包扎的时候,失去了一切能力,几乎连绷带都拿不起来了。少顷,童川的头动了一下,他感到自己脸上流着热辣辣的东西,是泪?是泪!是江曼在流泪。
“不碍事,——我还活着。”
“别动,叫你别动你就别动!”
这声音就在童川的耳边,可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像是在北方,北方的森林小火车站……哦,在冰水的“射击”下,他的棉衣湿透了,脊背在结冰,结冰。不要紧,转眼间,又是木板房里的火在烤,一阵寒噤,一阵灼热,白色与红色互相交融,互相吞噬……
他又昏迷了。
醒来的时候,童川已经躺在担架上了。小林与江曼把担架抬入了堑壕,轻轻把他弄了上去,正要抬起来,他却从担架上滚了下来,扶着堑壕站起来。
江曼:“干什么呀你!”
小林:“副营长,下去吧,”
两人又来搀扶他,他粗暴地推开了他们:“你们快走……我知道,只有三副担架。”
小林噙泪道:“再要一个人,背也把你背下去。”
“不。十二个人,不能再减员了。抬我下去,我也会在路上把绷带扯开!”
他说得很平静。他就是个内涵的人。他是说到做到的。
“快点,别啰嗦了。‘过三百死亡线,’要绕着走。记住,绕着走。”
他去摸索用双眼换来的冲锋枪和子弹袋,又摸索江曼的肩。他把子弹袋的带子张开,说了句“江曼,带上,”江曼伸过了臂和头,头发拂着了童川的脸。小林帮助姐姐将子弹袋弄好。童川又把自动步枪给江曼背上——这些,他全要亲自做,才放心。他的手触到了江曼的肩,那是溜肩,很美,可惜挎上冲锋枪易滑脱。
对了,还要数一数弹夹,一个,两个……怎么有一个是空的?
“弹夹要全带上,别怕重。”
“给我一颗手榴弹。”
好。补上一个弹夹,还有手榴弹袋,还有钢盔,什么也别忘了。他尽量去想象江曼全副武装时的样子,那样子一定是很飒爽的。
他听到江曼还在摸索什么。
他听到小林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别磨蹭了,过‘三百米死亡线’的时候要快跑。”嘱咐着,他又不放心地伸手划动一下江曼的弹夹。他的手指隔着帆布划出金属的声音,这声音使他踏实。可是左边,左边怎么少了一个弹夹,圆圆的铁器:
“不是弹夹,是什么?”
小林声音哽咽地:“是手榴弹!姐姐把手榴弹拧开了。”
他感到江曼的手冰凉,听见她似乎笑了一下:
“留着给我自己的……”
童川的心猛地一沉!江曼,江曼,你怎么可以往那儿想?可又怎么能不让她往那儿想?可能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遭遇都是可能的。山岳丛林地带的敌我态势复杂,被俘的可能是存在的。到那时候,江曼只消扯动一下贴着心脏的手榴弹弦儿,一声巨响就完了,很简单。是啊,军人有时候不能选择生还。一刹那英勇牺牲的壮举,必须是很久以前的意志的准备和最坏的估计。可童川还没来得及想到江曼会死,这是比他自己的牺牲更可怕的事。童川虽然看不见江曼了,但他可以去感觉她的存在。八年了啊,当他们之间的障碍全部消除,只待下阵地之后接续他们的爱情,怎么能想象一抔黄土会把江曼掩埋呢?
他抓住了江曼的肩摇动着:“你得活着,你不会!”
这是天真的孩子话,不该出自一位营指挥员之口。
江曼:“是,不会的——你放心。不会。”
实际上她已经在自己心前区埋上了“炸药”!
但她在希望,在渴望。她把右手食指与中指叉开,成了个“V”字——哦,Victory!胜利,这从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流行世界的军人的“旗语”,胜利,胜利。可惜,童川看不到。
她把童川的手掌打开,把自己两个指头“写”成的“V”字放在童川的手心。
Victory!童川嘴唇微微开合,也伸出了两个指头。
“V!”
“V!”
两个“V”字重合在一起,叠印成一个粗犷的,强有力的“V”字。一切信息,一切情感,一切语言,全通过指尖的接触,从一个心口流向另一个心口,循环着,奔涌着。
与此同时,他们相对而“望”。
她真真切切地望着他——满头绷带;
他用心灵看见她了——一身戎装。
“江曼,走吧。”
“我走了。”
走了!她走了。走得毅然,坚决,仿佛在一转身的刹那便扯断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线。她走得很快,可是,忽然她又在拐入另一段交通壕之后,站住了,向战壕沿上爬。小林忙扯住了她。她尽量挺起了身躯,喊破了嗓子:“童川!童川——!”
枪声又响起来了,战火吞噬了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影……
向后去的山路很难走。
战斗并不只是在童川所在高地展开,越军以师规模进攻,泼了血本,全面反扑。江曼一行八人,抬着三个重伤号,只好绕开战场走。可以想象,当初进攻战时是怎样开出这一米五宽的山路的。那时到处是密不透风的野竹、杂树、葛藤,到处都是雷场。战士们三人横列,凭借一根铁丝状的“探雷器”一点点地扎、探,将雷排除。有位文学家说,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不,不对,这里是:牺牲的战士多了,才有了路,一条血路!
下面低洼处便是“三百米死亡线”了。一条草袋子垒出的泥路纵贯沼泽地。沼泽地没遮没拦,东一处水洼,西一处泥潭,偶尔有硬土地从泥潭里升起,像癞痢头。有几棵半枯的小树,从沼泽里挣扎出来,扬起的枝条吃力地举向天空,像即将没顶的人在呼唤援救。据说敌人的高射机枪阵地已被摧毁,可是,倘若前后左右出现个把敌人,是会带来危险。小林左臂吊在脖子上,右手扔了拄着的拐杖,问:
“姐姐,你到底会不会打枪啊?”
“会。”
“那好。你开路,我断后,快点跑。”
小林惦记让江曼早些冲出“死亡线”、估计前面不可能出现危险,危险是在后边,在战区。
江曼说:“童川说,过死亡线要绕着走。”
“你还嫌不慢哪?我可要急死了。”
江曼瞥了一眼浑身汗土的民工,又看了看担架上三个重伤员渗血的绷带和失血的嘴唇。
小林:“沼泽地上没事儿!走……”
“嘘——”江曼把手指竖在唇上,侧了耳朵听她以女性的敏感先看到了稀疏的林中有盔式帽一闪。大约是五顶。如果不是有灌木遮掩,五个越军就看到她们了。看不到只是暂时的侥幸。敌人正朝这里走来,大概是溃散之兵,有点慌慌张张。敌我处在一条“U”形路的两头,两头全伸向沼泽地。
抬着担架穿过沼泽地是不可能了。
与越军对抗也不行,伤员需要保护,他们几乎没有战斗力。
他们进不得,退不得了。
江曼打战地说了声:“小林,只好绕着走了!你们快走。”说着,她突然冲击灌木丛,向坡下跑去,跑向无遮无掩的沼泽地。跑了几步,不知是跌倒了还是故意的——她抱着枪,从山路上滚将下去,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可她毕竟吸引了越军的注意,敌人向滚动着的江曼开火了。
小林哭了,他知道江曼是用生命吸引敌人的人力。
顷刻间,江曼已跑到“U”形路的尽头,跑到沼泽旁边了。敌人也从“U”形路另一头斜插而下,扑向江曼。
小林哭着叫民工“快走!”有一个民工两腿打颤,手也抖着提不起来。小林狠踢了他一脚:“妈的,快走哇……!”
江曼先是扔手榴弹,接着就倚着一棵树与敌人对射一气。
她打一阵,似乎在懵懂中醒过来了,跑上了沼泽地上的草袋子垒成的路,尽量把敌人引得远些。
敌人在向天空鸣枪,向江曼脚跟后面射击——看样子,想捉俘虏。江曼是倾尽全力进行这死亡线上的长跑的。她跑出了一百五十米,似不放心,回头来看敌人追上来没有?追上来了!敌人排成一字,踏入了沼泽约五十米。
她继续射击,可是,几声炸响之后,枪哑了!
她稀里糊涂就打完了一个弹夹。
敌人的子弹在她身左身右飞过。她心里感到一阵紧张,想搬掉那弹夹,换上一个新弹夹。糟糕了!不会!越军嚎叫着“诺松空叶”,向她身左身右和脚下点射。她无可奈何提着枪,傻愣了一霎。
她突然跳过了沼泽!
泥泞陷过了她的膝,她的心沉了一下,又浮起来。她单手举着枪,另一手扔了钢盔,头发飘散开来。她趟着泥泞,向沼泽深处跑去。
敌人也打了个愣。
她是要死在沼泽里?是的,她只有等死,她明白敌人的枪口不讲客气。她回头看了看,担架队已无影无踪,她从心底压出颤抖的一句低语:“打吧——打死我吧……”一边转身在沼泽里噗通,样子有点绝望,脸色是死一样的苍白。粘稠里的泥浆被她溅起来,她又倒抡着冲锋枪去打那泥浆。烂泥里草被挑起来,烂泥里的水被榨出来,成为圆弧状包围着她,扩展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她的轮廓。
江曼摔倒在泥浆里了。
爬起来,她完全成了个泥人!
死亡,在死亡线上只是瞬间的事。可江曼迎着死亡向前扑腾。她既是疯狂的,也是冷静的。她估摸小林和担架队已经逃出去了。她并没有拉响胸前拧开了盖儿的手榴弹,她还存着生的希望啊!
她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她看那群山,看那丛林。在一刹那之间,她还仰首看了看天空——层层叠叠的云朵之间,有一角湛蓝湛蓝的天……
越军没有跳入沼泽。惊弓之鸟不敢耽误太久,一个年纪很大的越军举起了枪。枪响了。
云朵在旋转,沼泽在旋转,草袋子垒成的路在旋转,湛蓝在旋转,黑褐在旋转,灰白在旋转……就这么完了吗?刚才我做了些什么啊?!她喃喃自语。这刹那间,她看到了森林火车站板房里的火;看到了林大林一家人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行走;看到了童川和自己的手指重叠成了个“V”字……她只好抛开了双目失明的童川了,她不能再尽心尽力地侍候残废了的他了。她甚至咧开嘴角笑了笑:质本洁来还洁去,中国传统的最高的死亡的原则。支持她跳入沼泽。她选择了沼泽做坟墓,是的,坟墓。尸体不会落入敌人的手里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呢?她感到肩胛处在流血……她看到前边有一棵半枯的小树在摇颤,她最后一个愿望是:扑过去抓住那树,心里默念着一句古怪的话,看到一片绿叶子,我能活;绿叶子……我就能!绿……
小黄把童川安顿在隐蔽部里,童川昏迷了一阵,又摸索着爬出来了。他搬着半箱手榴弹,跌跌撞撞。手榴弹箱不停地磕在堑壕壁上,每一次磕动,他的头都会撞在堑壕或手榴弹箱的边角上,每一次震动,都从他失明的眼窝传导到每一根神经,引起难忍的疼痛。他不得不贴着堑壕壁,凭射击声、战友身上的味道、脚在地上触摸的感觉来判断和寻找自己的位置,这是越军的第六次进攻了。“添油战法”也已即将把“油”添尽,只剩下一个班长指挥三个能够作战的同志了。增援的连队还没有来,也许是因为都在支撑着自己的阵地,也许是因为增援受阻。敌人一个加强营半数以上陈尸阵地,伤亡惨重,进攻已是孤注一掷了。不论怎么说,这片土地还在我们脚下,阵地没丢,心里总有几分踏实。童川把手榴弹搬到一个右臂负伤的战士跟前,拧手榴弹盖。他机械地、不停地拧手榴弹盖,他所能做的、应该做的仅此而已。在硝烟弥漫、弹雨横飞的阵地上,两个伤残的军人,拼成了一个并不健全但具有威胁力的战斗力,坚持着,战斗着!他们无法改变投掷位置,定在一个掩体之中,牺牲的可能随时存在。这一点,他们都清楚,早已做好了准备。为了这场战争,实际上他们已经零零碎碎地在付出自己的生命了。
残酷的战场成了一片火海、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