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来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来,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没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发生了。并且连续发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来没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来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来,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来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唐军掉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来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没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来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什么事情?怎么又不按规矩来!”程名振有些怒了,皱着眉头问道。洺州营上下有一套完整的军情传递手段,使用起来非常便捷。但今天,黄牙鲍先是没有按规矩报告李世民的到来,现在又黑灯瞎火地往不该闯的地方乱闯。
“没,没事!”黄牙鲍的身影在不远处晃了晃,后边隐隐还跟着几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将军命属下过来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营?”
“雄将军?”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双双上前,将李世民护了个密不透风,然后悄悄向背后摆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快上马!”
“什么?”李世民没有听清楚,大声问道。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麻烦来了,迅速向后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坐骑缰绳。几乎与此同时,黄牙鲍身后的几名“斥候”也动了。当前一人猛然提速,战马斜沿着山坡冲将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没有长兵器,挥舞着横刀双双扑上。对方手中长槊左右一拨,来了个“野马分鬃”,登时将二人拨成了滚地葫芦。
“教头!”被绑在马鞍上的黄牙鲍厉声长呼。把心一横,双腿用力,拿身体为武器,挡在了持槊者的战马前。
“滚!”刺客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喝。长槊横扫,如鞭子般抽在黄牙鲍背上,将其从马鞍上抽下来,柴捆一样飞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迟将军护驾!”眼看着黄牙鲍在空中大口**,程名振双目俱裂。不顾自家安危,扯开嗓子大喊。
事发突然,尉迟敬德也来不及反应。双手将李世民送上坐骑,挥着单鞭上前搏命。几名亲王府亲卫个个奋不顾身,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并肩而上。持槊刺客大声断喝,“来得好!”,先一槊逼得尉迟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将跟上来的一名亲卫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完全靠着平素作战养成的本能拨了下坐骑,将属下的尸体躲开。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迟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几个的死活,策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几名秦王府卫士舍命来救,奈何武艺与刺客相差太远。数息之间,纷纷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军兵营里!”程名振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块石头,冲着刺客背后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头,单手持槊,另外一只手拔出铁锏,向后随意一拨,便将石块拨离了方向,翻滚着落地。
这武艺,比起秦叔宝也丝毫不逊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对手,拨马便逃。洺州军的营盘就在丘陵下,与此处不过两里之遥。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军营,便可以安然无恙。
事先审问过俘虏,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动的关键所在。不理会自己的属下和其余众人,斜向拉个条直线,封堵李世民前往军营的去路。他所处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着又跑了个顺坡,转眼间,已经几乎与李世民并辔。李世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拨转坐骑,掉头逃窜。这下,可以暂时不与刺客拼命了,距离军营却越来越远。
“呜——呜呜——”山脚下,程名振的卫士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吹响了报警号角。数息间,营盘内有嘹亮的号角声回应。灯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时间做出了反应,贯甲上马,列队聚集。
两名主将都被秦王叫到远处商议军务,营中只有王飞、张瑾当值。二人不知道山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将队伍拉出来,迅速向山头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冲着军营方向大声求救。混乱的人喊马嘶声中,他的求救声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
“小秦王,拿命来吧!”转眼间,持槊刺客又追了上来。槊锋在李世民背后来回画影。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场格杀,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后心。
“叮!”后心上的镔铁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马上微微一颤。策马追来的程名振再度张弓搭箭,接二连三向刺客射来。
骑弓的杀伤距离很短,对方又穿了铁甲,羽箭根本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这一串乱箭也令刺客手忙脚乱,又要保护自己,又要照顾坐骑,转眼间又被李世民甩开三个马身。
“呜呜呜呜!”王二毛终于与洺州营护卫汇合到了一起,不顾自己的伤势,用号角送出了正确命令。王飞和张瑾两个接到命令,立刻调兵遣将,分头朝刺客包抄过来。
眼看着逆转乾坤的关键时机就要错过,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会程名振的骚扰,拼着硬挨几箭,也要把李世民刺于马下。说时迟,那时快,之见他的坐骑快如闪电,载着主人游龙般冲着李世民扑去。长槊刺破夜幕,隐隐带起一阵腥风。眼看着蛇信般的槊锋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后背,斜刺里猛然又闪过一道乌光。尉迟敬德空手骑着乌骓马,插到了李世民与刺客之间,一把推歪了槊锋。
“找死!”刺客恼羞成怒。调转槊锋,直抹尉迟敬德哽嗓。尉迟敬德迅速一歪头,让开对方必杀一击。双手顺势一搭一搅,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后双腿双手同时用力。
他胯下的乌骓乃万里挑一的名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跃。借着这一跃的惯性,尉迟敬德握住槊杆,奋力猛夺。只听“嗡”的一声,毒蟒般的长槊颤抖呻吟,脱离了主人的掌握,被尉迟敬德硬生生抢到了手里。
“啊!”先前还准备将尉迟敬德的尸体挑上半空的刺客来不及做出反应,长槊脱手。尉迟敬德手握长槊前半段,单臂奋力一抡,将长槊轮得如鞭子般,带着风冲着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洺州营的斥候,杀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个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夺,一方面是力气不如对方,另外一方面却是受了轻敌之累。见尉迟敬德挥槊砸向自己,立刻双手举起铁锏。“当啷!”随着一声剧烈金铁交鸣,尉迟敬德策马前冲了数步。刺客的坐骑缓缓放慢,然后慢慢站稳,扬起头来,厉声嘶鸣,“唏——嗷———”
“来将通名!”尉迟敬德拨转乌骓,持槊指点怒不可遏的刺客。“大郑将军单雄信,黑大个,好力气。莫非你就是刘武周麾下尉迟恭?!”刺客功亏一篑,却不失风度,单手提锏,冲尉迟敬德遥遥致意。
说话间,程名振和王二毛带着亲兵赶到,绕过交手两人,将秦王团团护在中央。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笑了笑,大声道:“功败垂成,你还是不要无谓送死吧!两军阵前,咱们再分胜负不迟!”
眼看着远处的火把越追越近,单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笑了笑,冲着众**方的拱手,“原想认识一下秦王,却没料到能结识这么多英雄。今晚,单某也算来得值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将战马一拨,转身便走。王飞和张瑾领军赶来,一时不明所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截下他!”到了这会儿,秦王李世民终于缓过了神来,指着单雄信的背影,大声咆哮。“截下他,给鲍兄弟报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将,杀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来不及了!”尉迟敬德苦笑,丢下夺来长槊,两手一翻,血水顺着手掌的边缘淅淅沥沥而下。
“敬德,你受伤了。来人,快请军医!”见尉迟敬德两手冒血,李世民顾不上再派人追杀单雄信,冲上前,一把搀扶住心腹爱将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摇头,“随便包包就行了,别乱了军心。天色太暗,敌将武艺甚高。不宜追杀!”
“依你!”李世民略作犹豫,点头接受了尉迟敬德的建议。刚才单雄信行刺自己时,前后有二十余名侍卫上前阻拦,都被单雄信一一戳死在马下。追杀这种绝世猛将,派的人手少了,等于白白送死。调动了太多的士卒,洺州营的指挥体系就要被完全打乱,万一单雄信在附近还埋伏了兵马的话,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就要面临危险了。所以,还不如不追,放单雄信自由离去。等日后战场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债讨还回来。
“刚才,若非程将军放箭干扰,末将也夺不下单雄信的长槊。”尉迟敬德想了想,继续出言提醒。
前后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经从震惊、恼怒中恢复到了常态。点点头,笑着冲程名振等人抱拳,“孤这条命,是尉迟将军和程兄弟一块儿救下的。大恩不言谢,日后程将军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殿下折杀末将了!”程名振赶紧上前几步,长揖及地,“殿下不计较保护不周之罪,已经令我等汗颜。‘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来就不该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闪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想到王世充麾下还有如此智勇双全的猛将,简直杀了孤一个措手不及。弟兄们的伤亡如何,军中可有足够的医药?”
“还没来得及清点!”程名振又施了一礼,如实回禀。“西南侧外围的斥候估计全军覆没了,末将的亲兵刚才与单雄信的部属混战在一起,损失也很惨重!”
说话间,王飞和张瑾等人已经陆续赶到,一边找来随军郎中救治受伤的己方将士,一边调遣兵马四下搜索,以免还有更多的刺客隐藏在附近。大伙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确认了周围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杀,全是一刀夺命。将军的亲卫队战死二十一人,还有九人重伤,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边,侍卫战死六个,重伤十五人!”张瑾上前冲程名振施礼,带着几分悲愤汇报。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居然有这么人丧命。听到汇报,无论李世民还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敌军留下活口了么?”“鲍守信呢?他伤得如何?”犹豫之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禀秦王,敌军都是死士。没来得及撤走的全自杀了!”张瑾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然后将面孔转向程名振,“鲍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尽力救治,可血一直从嘴里往外冒。将军,将军如果有空,尽量,尽量抽出时间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来有些恼火鲍守信不尊军令,导致秦王遇袭。听完张瑾的汇报,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悲凉,点点头,沉声回应:“我这就过去吧。军中可还有老山蔘,马上全找来给鲍将军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举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后。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他能看得出来,鲍守信在洺州营中享有一定威望。虽然此人犯下了给敌将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经快死了,没必要再追究下去,进而失去整个洺州营的拥戴。
士卒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将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临时搭起的医馆前。只见三、四个郎中打扮的人,围着鲍守信一个人忙忙碌碌。金针、白葛、红药等能用的东西全招呼上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鲍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见到此景,尉迟敬德忍不住轻轻摇头。当时别人忙着保护秦王,没看清楚,鲍守信飞身挡在单雄信面前的场景却是他亲眼所见。以单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鲍守信的五腹六脏抽得粉碎,虽然眼下隔着铠甲和肌肤看不出伤来,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一直苦苦坚持的鲍守信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半个字都没等说清楚,一口鲜血又急喷而出。
“鲍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鲍守信的肩膀,“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敌将太强,来得又太突然!”
鲍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红的牙齿。“我,我…….”他用力喘息着,两眼中写满了不甘。又吐出几口血后,终于缓过了一丝生气,“我,我,故,故意,让,让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报,报警!”
一瞬间,大伙全都明白了鲍守信的苦衷,满脸肃然。敌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作为斥候统领,能及时给主将示警,比他个人荣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宁愿被对方生擒活捉,装作一幅老实配合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敌军,以便寻找机会,及时给自己人提个醒。
否则,即便他当场战死了。解决掉外围斥候之后,单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药,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发动突然一击。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做得很好。别多说了。我已经派人去取老山蔘。当年罗成的伤比这还重,不一样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安慰。
“是啊,如果军中老山蔘不够,孤立刻派人回主营去取!你好好养伤,破了洛阳后,孤将单雄信抓来,让你亲手结果了他!”李世民也凑上前,笑着表态。
他天赋英姿,心思远比常人敏锐。将今夜的事情前后在心里匆匆一过,就明白若非鲍姓斥候处置得当,自己十有**已经死在了单雄信手里。这份大恩他不能不还,如果鲍姓斥候能挺过眼前这关的话,日后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证此人一天富贵。
“谢,谢…”鲍守信喘息着,勉强向李世民挤出一丝笑容。他之所以尽力坚持,争取能见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后一面,为的不是报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误会。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间的争斗,整个大唐几乎路人皆知。作为一名斥候统领,鲍守信自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程名振的选择。但是,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却固执地认为,程名振现在的做法,看似两头都不得罪,实际上把两头都得罪了个遍。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争执没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还好说。万一哪他太子和秦王当中某一方获取了最后胜利,等着洺州营的的结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让秦王感到任何怠慢。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周围同甘苦共福祸的弟兄们。巨鹿泽众人能在乱世中挣扎着走到今天不容易,谁都有维持它的责任。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纵使是粉身碎骨,鲍守信也在所不惜。
见鲍守信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对方嘴边。“鲍兄弟,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只要说出来,弟兄们保证不辜负你!”
“孩,孩子…….”鲍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长子将继承你的官职。其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派人将他们养大。男的在我帐下听用,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看见救命恩人马上就要离世,被大伙围在中间的李世民好像也动了真感情,俯下身,大声喊道。
“谢,谢…”鲍守信喃喃回应。眼睛却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泪,跟着俯下身来,“守信,秦王乃重诺之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来,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老鲍,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来了!”
“老鲍,不准死。你儿子还没成亲呢!”
众将领看出鲍守信已经油尽灯枯,围拢上前,大声嚷嚷。这些年,生离死别已经见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几乎都
已经麻木,轻易不会因为死亡而落泪。但如今好日子已经来了,没想到却又要送别一名亲兄弟,任谁不心如刀割?
鲍守信笑了笑,满脸欣慰。他嘴里已经没血可冒,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教,教头!我,我没想到,咱,咱们还能从,从巨鹿泽里走,走出来!”
“提这些干什么。你好好休息,药马上就送来!”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鲍守信已经发凉的手掌。“药马上就来,你,你再坚持一下!”
“老鲍,你个没出息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鲍守信的另外一只胳膊,仿佛试图将他从牛头马面那里扯回。
鲍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泪,脸上却带着几分满足与欢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说罢,头向旁边一歪,就此长眠不醒。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程名振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鲍守信脸上的血渍。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鲍守信临死之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他满足于今天的安宁日子,为此而了无遗憾。
从生到死,哪怕最后穿着五品将军的锦袍,本质上,鲍守信依旧是个草民。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什么“封侯拜将”,“马上夺取不世功名”,这些话只会在喝醉时当笑话说一说,酒醒后从不把它当真。他生于平庸,也甘于平庸。能一顿饭吃两个猪蹄就觉得无比的幸福,能看着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壮成长就觉得无比的满足。当安宁生活被人毁掉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刀来,愤而反抗。但当乱世结束后,他最希望的选择却不是追随英雄问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继续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营上下,十有**都是鲍守信这类人。中原大地上,有无数生活着鲍守信。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远者眼里,他们目光短浅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却可以为了心中的微薄梦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黄牙鲍抬回军营去!”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王二毛上前,弯腰抬起了担架的一头。张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头。程名振举起火把,王飞笑着用白葛盖住鲍守信的身体。大伙没有征求在场权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见,秦王李世民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只是看了眼尉迟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担架之后。
像鲍守信这样的五品芝麻绿豆,李世民随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着一个五品芝麻绿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而还,几乎从记事儿开始起,李世民心脏里就澎湃着一腔英雄之血。他丝毫不畏惧死亡,也不厌倦鼓角之声。无论是在两军阵前还是于另外一个战场,他都会选择勇往直前,哪怕最后功亏一篑自刎乌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鲍守信的死,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与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这么多年所见所闻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儿都在洺州营后方的话,鲍守信会不会真的向敌人投降,李世民对此毫无把握。他觉得,对方十有**会那样做。因为在鲍守信这种人眼里,自己这个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他活着,不为什么大义,天命。也没什么追求,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开心些,少受一些伤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长得像小树一样高矮,身体内部,依旧怀着草芥的心思。这种人不堪大用,也担负不起太多重托。然而,正是一个又一个鲍守信,托起了整个中原!
想到这儿,李世民看向洺州将士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他终于有点理解程名振的选择了。今后不会再嫉恨,即便没有鲍守信舍命相救这一层关系,也不会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