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雀(四)

  一直走到清河城下,程名振依旧没能从震惊中恢复正常。

  李仲坚兵败身死,曾经让大伙寝食难安的博陵六郡正在罗艺的虎贲铁骑下苦苦挣扎,随时都有可能覆灭。而他近一年来的很多准备,都是建立在“博陵军奉命南下,洺州三县首当其冲”这个假设的基础上的。如今,博陵军马上就灰飞烟灭了,他的很多准备都落在了空处。更令人郁闷的是,如果早知道博陵军会有如此结果,他根本没必要急着跟杨善会、卢方元等人打一连串的战争。如果不主动北上攻击卢方元和杨善会,他的后路就不会被桑显所抄,当然也不会出现在精疲力竭时刻不得不面对瓦岗王德仁部的威逼,更不会出现毅然投靠窦建德这个没有办法的选择。

  归根到底,这一次,程名振还是吃了信息闭塞,缺乏大局观的亏。而窦建德在关键时刻坐收渔翁之利,恐怕也不能仅仅用“运气”两个字来解释。王伏宝有句话说得很清楚,窦建德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河北其他豪杰的动静,他对于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场战斗都全力去打探,并且从中偷师,分析和了解每一个绿林同行和对手。

  这就是目前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之间的差距。他善于经营一隅,而窦建德却总是着眼全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所以洺州军百战百胜,却越打越弱。窦家军接连战败,却一飞冲天。所以,洺州军最终变成了窦家军的一个分部,其实一点儿也不冤。

  窦建德是个很细心的人,看出程名振一路上心事重重后,就尽量在战事安排上不派遣洺州军做主力,以免给洺州军的将士们落下他试图借敌人之手消灭异己的印象。为了让程名振对自己安心,他不仅没有调走程名振麾下一兵一卒,还从自己新招募的喽啰中分出了两千人给洺州军,全是没根没基的普通喽啰,队正以上职位全空着,留给程名振亲自任命。

  这种大度的举动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刻意装出来的,都令人无法不感动。在清漳城外立好营寨后,程名振带了王二毛、张瑾、段清等核心将领,亲自前往窦建德的中军致谢。窦建德当时正在吃饭,听了亲兵汇报,立刻将碗筷向旁边一推,站起来冲左右吩咐:“先把它拿下去,待会儿给我热热。再找人烧一壶好茶来,我跟程将军边喝边聊!”

  左右答应一声,转身去准备。窦建德一边换衣服,一边又皱着眉头追补了一句,“在后营的柜子里有李密送来的新茶,你们找老孔拿钥匙取。程将军小时候在蜜罐子泡过,太差的茶叶估计未必能合他的口儿!”

  亲兵们再次答应一声,飞也般跑走了。心中却忍不住暗自纳罕,“不就是一个落了架的草鸡么,怎么值得窦天王如此重视?”

  同样的话落在被强行征辟来的大隋饶阳县令宋正本耳朵里,效果却截然不同。自从失陷于贼营之后,他曾经试图激怒窦建德以求了断,也曾经试图学进曹营的徐庶,以无声的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抗议。但这些办法都没起到任何效果,窦建德委他以行营主簿的高位,出入总将他带在身边。有什么谋划,无论他肯不肯开口,也总是让他在一边旁听。

  如此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宋正本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窦建德麾下很多人明显缺乏远见,而平昌县主簿凌敬身为文人,却只懂得点头附合,身上毫无半点文人应有的风骨。宋正本忍无可忍,冷嘲热讽,窦建德立刻从冷嘲热讽中得到他真正需要的信息,丝毫不以那些嘲讽为意。

  宋正本能看到,窦建德不止对自己一个人很宽厚。对于所有被携裹来的文人墨客,对所有前来投奔他的绿林豪杰,甚至对那些被打服后强行纳入豆子岗体系的乱世草莽,窦建德都很宽厚,很包容。这种宽厚有时给人一种非常迂阔的感觉,但渐渐地,这种迂阔却融化了几乎所有人。

  大隋朝已经摇摇欲坠。但天下不会永远动荡下去。一乱一治,几乎是自古以来中原大地的定数。作为一个曾经怀有“治国平天下”梦想的读书人,宋正本必须在无数乱世英雄中给自己找一个真正值得辅佐的对象。借助这个英雄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且像司马相如、诸葛孔明一样名垂千古。窦建德是值得追随的明主么?宋正本不清楚。但通过连日来的观察与碰撞,他至少知道了一个现实,窦建德的个人品质比大隋天子和自己见过的所有达官显贵都优秀得多。换个角度讲,窦建德除了出身比较寒微,说话有些太直白外,身上基本上具备了典籍上记载的,很多开国明主的必须的特点,尤其是他的胸襟和气度,令古往今来的很多英雄都望尘莫及。

  正胡思乱想着,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人的笑声已经从外边传了进来。“不急,不急,我四下把清河城团团围住,再让王伏宝和杨公卿两个带着亲兵于外围巡视。他***杨善会又没长着翅膀,难道还能飞出去?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最近一直在打仗,都累坏了,不妨先休息几天,让别人先上。等大伙都不成时,你再带洺州弟兄杀上去给杨善会最后一下子…….”

  “主公厚爱,末将感激不尽。但末将和弟兄们三番五次受到主公的照顾,不能无所回报。就借杨善会的人头用一用,算是给主公的见面礼!”

  “不必不必,你能加盟,已经是最好的礼物!”窦建德的话很实在,毫不对程名振隐瞒洺州军对豆子岗声势的壮大作用。“杨公卿、徐元朗跟我离得近,容易把话说开。你距离我那么远,没想到也能如此痛快就答应下来。以后河北各地的其他豪杰听说了,心里自然会琢磨琢磨。我老窦再派人去劝他们,也就事半功倍了!”

  说着话,主从二人依次入门。宋正本不知道双方接下来准备谈什么内容,站起身准备回避。窦建德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宋先生别忙着走。程兄弟对清漳一带情况熟,刚好能把咱们的谋划补充一下。你就在旁边听听,顺便再指点窦某几句!”

  面对如此热诚的笑脸,宋正本还真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甩袖离去。刚准备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窦建德已经把程名振也扯了过来,“程兄弟来得晚,估计还没人给你们介绍过。这个是宋主簿,原来是饶阳县令。河北大地上唯一洁身自好的清官。就是运气背了些,逢上了乱世。你们两个以后多亲近。都是读书种子,或许能说到一起去!”

  程名振在前几天已经见识过宋正本的驴脾气,赶紧笑着见礼。宋正本对于他,倒比对其他人客套些。也笑了笑,拱手还了个半揖。

  窦建德看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问道:“宋先生今天心情看样子不错么?以前我手下的人你可是见谁奚落谁!”

  宋正本苦笑着摇头,“那些只会杀人越货的东西,宋某当然懒得理睬!而程将军在平恩一代活人数万,值得宋某还他个半礼!”

  窦建德眼睛闪了闪,呵呵而笑。今天对他来说算得上双喜临门,首先,程名振能主动请缨,说明自己连日来的努力颇具成效。这第二个喜讯么?宋正本既没乱摆架子,又难得没开口乱数落人,说明这个酸书生的态度已经开始软化,变相承认了自己的主公地位。

  他心里得意,嘴上的话说得便更加热情。“坐,坐,都坐着说话。这里没什么外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你们两个随便些,我自己也随便些!”

  “在正式场合,你也够随便的!”宋正本心里暗中嘀咕了一句。人却顺着窦建德的意思坐了下来。

  亲兵们跑上跑下送来热茶,窦建德亲手斟了两碗,一碗捧给宋正本,一碗捧给程名振,“这是好茶。具体好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两个可能尝得出来,我老窦喝纯粹就是个糟蹋!”

  程名振赶紧站起身,双手接过。本想客套几句,目光看向宋正本,发现对方只是欠了欠屁股,就理所当然地喝了起来。只好“入乡随俗”,端起茶盏慢品。

  窦建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撅着嘴吹凉了,然后一饮而尽。“味道太淡了些。不够煞口。要我老窦喝,还是那个江南的茶砖来得实在……”

  “咳咳…….”宋正本差点没把茶水喝到气管里去,呛得大声咳嗽。窦建德赶紧起身,亲手替他捋背,“先生慢些,先生慢些,茶叶还有,如果先生喜欢,尽管拿走!”

  程名振差点也被呛到,用茶盏遮住嘴边拼命喘气。输送往塞外的茶砖一般为最粗的茶叶所压制,比起手中这盏明前毛尖来,简直是土坷垃跟珍珠相比。难得的是窦建德不识货,更难得是窦建德这个人,居然毫不在乎地在属下面前自爆其短。

  “我窦建德是个粗人,一步步被逼着才走上今天这个位置。所以,我才更需要大伙的帮衬。为了我老窦自己活下去,为了咱河北的父老乡亲在这乱世中能活下去,两位,今后拜托了!”窦建德突然收起笑容,郑重请求。

  “主公何必如此?”程名振赶紧站了起来,肃立拱手,“但有吩咐,尽管名言。程某莫敢不从!”

  人非草木,虽然以前有过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窦建德最近这些日子所付出的坦诚,无论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足以换回他全力的回报。

  再看宋正本,也是默默地站了起来,长揖及地。“唉,宋某在城破之日没勇气以身殉国,也只好如此了。但愿大王日后之作为,不会令宋某的祖宗蒙羞吧!”

  “你放心,宋先生。如果想干坏事,老窦我早就干了,何必拖拖拉拉地等到现在!只要你尽力帮忙,远的不说,这河北的父老乡亲,将来肯定会念你一个‘好’字!”窦建德心情大快,咧着嘴巴答应。

  宋正本又叹了口气,默然归座。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而死。窦天王将来也许未必是真命天子,但他对宋某人的诚意,比起当初刘玄德三顾茅庐也不逊多让了。就这么着吧,也许天意便是如此,凡人挣扎不得。

  “你也坐,别站着,站着说话我不习惯!”安顿好了宋正本后,窦建德转过身来,双手将程名振按回座位。“今天即便你不来找我,傍晚的时候我也会去找你。不过不是为了打清漳城的事。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即便一时半会打不下来,困也能把杨白眼困死在里边。反正李仲坚一败,天下立刻乱成了一锅粥。黄河以南是李密带着瓦岗军在搅合,官军一时半会儿没力气北上。而咱们的北边呢,又被罗艺给搅合得稀巴烂,也不可能有人来给杨善会助拳。再加上姓杨的上个月刚败在你手里,元气大伤这个前提。城里的人能坚持上两个月才怪!”

  程名振和宋正本一齐点头,都认为窦建德分析得极为准确。窦建德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反复想过才想明白的道道,日后即便与现实有差错,也不会差得太离谱。我今天想找你们二位聊得是更长远的,将来,咱们准备怎么办?”

  “主公心中有何打算?”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追问。

  以前在平恩县,关于将来,他着实考虑不多。主要是因为强敌环伺,他稍有不慎便会落进万丈深渊,与其坐在那里做春秋大梦,还不如脚踏实地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但现在的情形与以前不一样了,李仲坚身死后,在未来两三年之内,朝廷没力量再顾及河北。这牌广袤的土地,正是英雄一展身后的大好场所。

  窦建德看了一眼宋正本,发现他的目光中也怀着跟程名振同样的疑问。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要说最长远的打算,肯定是问鼎逐鹿了。说是吊民伐罪也好,说是救民于水火也罢,最后结果其实都一样。都要取杨家天下而代之。如果我老窦连这点儿志气都没有,也没必要硬拉着你们跟着我折腾。咱们几个都不是手握这金印出生的贵公子,这辈子的富贾荣华全得凭自己去争。我老窦日后做了一郡之守,你们才能做一郡的主簿和郡丞。我老窦日后做了一地之霸,你们大伙才能做得管仲乐毅。我老窦哪一天如果当了皇帝,你们也跟着出将入相。你们两个别笑,这都是实在话。万一我老窦无福,做不得真命天子,你们两个也得跟着完蛋。总之,咱们今天既然坐在一起了,日后必然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程名振与宋正本相顾莞尔,不得不佩服窦建德敢作敢当。寻常人这时候即便揭竿而起,也会扭扭捏捏地打一个什么“清君侧,诛奸臣”的旗号,谁也不会如窦建德这般实话实说。

  “可那都是远的,饭总要一口一口吃。”窦建德呵呵一笑,将话题转向眼前。“如今第一紧要的是,咱们如何应对河北目前的局面。不瞒你们,罗艺前些日子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约我北上,一块跟他去欺负李仲坚家里留下的孤儿寡妇,平分博陵六郡。”

  “大王答应没有?”宋正本闻听此言,脸上当时就变了色,急不可耐地追问。

  “还没。我琢磨着这事儿有点不靠谱!”窦建德轻轻摇头,“我不太相信罗艺,那小子太阴。前年薛世雄奉命南下剿我,人没等过拒马河,就被一伙人给偷袭了。之后全天下都说是我派人干的,天可怜见,我当时正在豆子岗帮高大当家跟徐元朗两个开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连夜飞到千里之外的拒马河去!”

  此战程名振和宋正本两个也听说过。都觉得非常蹊跷。今天听窦建德亲口抱怨,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冤枉”了这位窦当家。从那一仗带来的结果,薛世雄忧愤而死,部属被罗艺吞并的事实上来看,冒着窦建德名号在拒马河畔偷袭薛世雄的,必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无疑。想来也只有纵横塞上的虎贲铁骑,才有一夜之间毁掉三万大隋边军的能力。绿林豪杰手中的兵马,无论是全盛时期的洺州军也好,现在的窦家军也罢,对上三万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去不去正面交手都需要掂量掂量。

  “其他人怎么想?”宋正本皱了皱眉头,又问。

  “还没公开商议此事。我私下找过几个人问,都建议我去打。博陵六郡最近几年一直没经过什么大乱,又被李仲坚精心治理过,眼下肥得几乎流油!”窦建德犹豫着回应,“如果放任罗艺全吞了六郡,日后我肯定要直接面对虎贲铁骑的威胁。那可是大隋一等一的强军,而咱们这边连五千匹劣马都凑不齐!”

  “谏言大王北上的,统统该杀!”不待窦建德把话说完,宋正本怒气冲冲地强调。

  程名振第一次跟窦建德谈这么多,出于谨慎,没有急着表明态度。此外,他也想借机听听宋正本的高见,看看这位被窦建德推崇的狂狷书生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杀就算了,他们也都是出于一番好心。”窦建德笑着摆手,“先生有话尽管说明白,窦某照着做便是!”

  宋正本看了看窦建德,又扫了一眼程名振,幽然问道:“大王可知此子虽然只有几千兵马,三个县的地盘儿,这些年来却在强敌环伺之下如何活了下来?而前有张金称,后有高士达,个个声势浩大,却都那么快就倒了下去?”

  “根基不稳呗!”窦建德叹息着点头。“程兄弟发展虽然慢,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而高大当家,嗨……”

  作为继承者,他不想指摘已故者的错误。但是,即便是在高士达活着的时候,二人的意见也有很多相左之处。如果当日高士达但凡能听得进去一点儿不同建议,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可话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又说回来了,如果高士达不死,河北这片土地上就永远没有他窦建德露头的机会!

  “那大王可曾想过,这位程兄弟根基如此扎实,又怎会甘心为你所擒?”

  话音落下,窦建德和程名振几乎同时变了脸色,齐齐用恼怒的目光看向宋正本。宋正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舌头恶毒,摇了摇头,笑着点评,“程兄弟走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极端,只顾埋头发展,不顾天下大势。就如同蒙眼拉磨之驴,奔行万里,足未出户!”

  长了如此恶毒的嘴巴,也就是在窦建德手下混才能平安无事。换了张金称,早就拉出去挖了心肝做下酒菜了。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过耳,心里却知道宋正本说得丝毫不差。窦建德以前也指点过自己,只是不像宋正本说得这般辛辣罢了。

  “两个都不对,那宋先生说该怎样才好?”窦建德怕程名振受不了气,赶紧笑着接过宋正本的话头。

  “有志问鼎者,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待之过缓。审时度势,风起之时振翅高飞,直冲云霄。风停之时敛翼蓄力,静待天变。动时若苍鹰博兔,静时若巨蟒盘岩,这才是真正的王道!”宋正本深吸了一口气,侃侃而谈。这些天他憋坏了,一开口便无法再停下来。

  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不住点头,深为宋正本的见解感到佩服。这书生狂狷也罢,恶毒也好,肚子里还着实是真有些干货的,不枉了大伙连日来对他三番五次地忍让。

  “大王今日之所为,便是极动之态。借着李仲坚败亡,瓦岗军实力大损,朝廷无暇北顾的三重机会,席卷河北南部各郡。但同样的便宜不会一直有,人在关键时刻要懂得收手,克制住心中的贪欲,才能确保不把已经到手的基业再丢出去!”

  “先生说,如果我北上响应罗艺的话,就是贪多嚼不烂了?”窦建德想了想,试探着问。

  “正是如此。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而罗艺趁乱伐丧,乃不义之举,人神共愤,大王又何必受其所累?!”

  不伐丧乱,只是上古时代诸侯们才讲究的道义,放在眼前未免有点儿僵硬。窦建德心中不甘,继续试探着反驳道:“可那罗艺得了博陵六郡后,岂不是如虎添翼?”

  “哪那么容易得去?”宋正本对罗艺的行为嗤之以鼻。“大王如此担忧。那河东的李渊岂不是同样头疼?且不说博陵六郡人心都向着李仲坚的遗孀,但凭着李氏夫人出于太原李家这一条,河东李渊就不能坐视不救。”

  “所以宋某以为,眼下博陵六郡虽然式微,却未必会那么容易被人吞下。窦大王与其为罗艺去锦上添花,不如为李夫人雪中送炭。既能博取一个好名声,让全天下都晓得大王乃一个难得的义士,非同寻常草莽。又能坐山观虎斗,收取猎人之利。总之,博陵六郡跟塞上虎贲拼得时间越长,越惨烈,留给大王腾挪的时间和空间越大。待虎贲铁骑被磨得锋芒尽失,大王再提兵北上,也不为迟!”

  一席话,说得窦建德茅塞顿开。“先生真乃管乐之才。老窦我捡着宝贝了!如果咱们豆子岗再有几个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天下肯定就是咱们的!”

  坐在一边旁听的程名振也是受益匪浅,挺直了身体,冲着宋正本拱手道谢:“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今日才明白,所谓朝问道,夕死可以是什么滋味!”

  “程将军言重了!”宋正本恭敬地回礼,“刚才宋某言辞虽然激烈,却也是有点儿替将军惋惜的意味。将军如果善于把握时机,恐怕跟窦天王也有一争。只不过,那样,河北各郡的百姓就更苦了。还不如跟窦天王并肩而战,重塑太平盛世!”

  后半句话窦建德爱听,呵呵地笑着打断,“就是,就是。咱们绿林道打来打去,除了祸害百姓之外,恐怕没半分意义。偏偏咱们这些人,当初也是平头大百姓。可惜总是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转过头来,就忘了当初造反的原因!”

  不用宋正本强调,程名振现在也提不起再跟窦建德争一短长之心。双方实力差着不止一筹半筹。首先,在战略眼光方面,他就承认自己远不如窦建德。此外,窦建德麾下武有王伏宝,文有宋正本,可谓人才济济。而程名振自己麾下勇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像宋正本这样具备谋臣之才的。

  “主公说的,也正是程某心中所想!”拱拱手,程名振再度向窦建德表态。“程某无法容身与苛政之下,所以这辈子能看到秩序重建的那天,就已经心满意足。至于封侯拜将……”他笑了笑,让所有人看清自己的脸孔,“更是锦上添花,谁都想,但走到哪步却是要看缘法了!”

  “程兄弟能文能武,将来做个一方总管戳戳有余!”窦建德笑着许诺,“至于宋先生,无论他高不高兴,老窦这辈子都要把他留在身边早晚受教的。”

  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很不满意窦建德现在的形象。人君需要有人君的架子。窦建德现在的做法虽然有利于拉拢人心,日后却未免会多恩少威,影响政令的执行力度。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可以慢慢去磨着他改变。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帮助窦建德把基本发展方略给定下来。想到这,宋正本收起笑容,郑重建议:“放弃北上与罗艺汇合,暗中支持博陵六郡抵抗强敌,这只是大王需要做得第一步。否则,即便大王得了六个郡中的三个,万一罗艺突然翻脸,眼下咱们的弟兄也不是虎贲铁骑的对手!”

  窦建德也知道自己麾下的喽啰战斗力不强,点点头,低声附和:“的确如此。咱们绿林豪杰打仗,总是仗着人多。要么就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耍一点阴谋诡计。但在真正的有实力者面前,人多未必管用,阴谋诡计也未必见效。就好比拿鸡蛋去砸铁锤,无论你扔多扔少,换着什么法子扔,终不能奈何对方分毫!”

  “宋某曾经听人说过,大隋先帝倾举国之力,才打造出了一支虎贲铁骑出来。而罗艺这几年失去了朝廷的供给,为了奉养麾下这群虎贲,把幽州刮得天高三尺。所以凭着咱们现在这点儿家底,想打造同样一支强军出来,恐怕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不可能做得到。程兄弟在洺州练过兵,应该知道其难度!”

  程名振郑重点头,“的确如此。甲杖兵器,样样都是吃钱的货。懂行的工匠也非常难找。至于马匹,养一匹好马的耗费,足够养十名普通士卒!”

  “但大王也不必为此丧气。争天下第一凭的是天命,第二凭的是地利,第三凭的是人心。而人心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得了人心,恐怕天命不足惧,地利亦不足凭,百万雄师也无用武之地!”唯恐窦建德被说得失去信心,宋正本大声补充。

  这话说得有点儿虚,窦建德恐怕不太能听得进去。宋正本想了想,继续道:“所谓人心不仅仅是百姓的拥戴。轻税薄赋,赈灾屯田,与百姓休养生息。本身也会让地方上愈发富足。地方上富足了,各行各业跟着也就繁荣了起来。百姓手中的余钱会越来越多,商旅必然闻风而至。商旅多了,生铁、木材、皮货供应就会越来越充足。有了钱,有了物资,再有了足够的工匠,自己就可以打造铠甲兵器,不必再等着从官军手里抢!”

  “人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没人天生喜欢受穷。咱们这边富足,外人那边穷困。外人想打进来时,百姓自然会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产奋起拼命。届时大户人家出钱出粮,普通百姓出力。五丈之城旬月可起!而大王发兵去打别人,即便守将愿意作战,士卒百姓家都在本地,有谁愿意继续跟着此人过苦日子?”

  “至于野战,那是大王和王将军、程将军所长,在下就能多置喙。但有一点可以强调的是,敌军也好吃粮,战马需要草料。再强的兵马,饿上十天半月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虎贲铁骑虽勇,避其锋樱,跟他旷日持久的硬耗下去。双方拼的便不是士卒之勇,而是彼此的根基之深了!归根到底,这还是人心和钱粮问题。”

  这番话之中很多都是书上有过记载的陈词滥调,但从宋正本嘴里说出来,却变得如此生动真实。联想到过去高士达、张金称等人迅速败亡的事实,窦建德心里翻起一阵阵惊涛骇浪。而程名振则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战斗中的得失,心里一时也是风起云涌。

  战斗转入长时间的僵持,打的就是根基。也就是各自的家底和人心。如果早听闻宋正本这番教诲,他根本就不会与桑显和硬撼。放弃清河、平恩两县,收缩兵力据险而守。只要坚持得时间稍长一点儿,桑显和的补给定然出现困难。

  如此,洺州的军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保全,再也不会受到瓦岗军王德仁部的要挟。

  一时间,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都停止了说话,各自对着茶水,愣愣地出神。宋正本见状,也将下面的话头停住,端起茶盏来慢慢品味。

  茶是地道的好茶,只是烧茶的人属于门外汉,放了过多的香料,却让茶叶的本味迷失在佐料当中。眼前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都堪称良材美玉,却又都在不断变幻的世事中迷失了自身。如果可以令他们焕发出应有的光泽的话,宋正本不惜作一块磨玉的青石。

  过来好长之间,窦建德才像做梦般回过神来。长长地嘘了口气,以稍有的庄重口吻说道:“多谢先生指教,窦某感激不尽。如蒙先生不弃,军中长史一职,将专为先生而设!”

  “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宋某还在乎多说一些么?主公,连日来怠慢之处,宋某这厢一并赔罪了!”宋正本战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窦建德施了一礼。

  “这话从何说来,这话从何说来!”窦建德立即从胡凳上跳起,双手扶住宋正本。“只要先生言之有物,就是再给我些脸色看,窦某也不在乎。请坐,请坐,先生还有什么高见,今日请一并教诲窦某知晓!”

  “那可能就要浪费些功夫了!”宋正本面露出微笑。“我有一策,可替主公经营半个河北,不知道主公有兴趣听否?”

  “有,有,肯定有!今天咱们三个不干别的事情了,就听你的谋划!”窦建德连声答应,表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先生上座,我命人准备些酒菜。咱们晚饭就在这吃,边吃边聊!”

  “还是上顿的剩饭么?”宋正本笑着打趣。

  “你们两个吃新的,我拿上顿的对付一口…….”窦建德没听出宋正本话里的玩笑意味,信口回应。说到一半,才感觉自己有些过于随便了。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大声补充,“咱们三个今天谁都不吃剩饭了。拿剩饭去喂马吧,奶奶的,今天的事情可喜可贺,老子也借机奢侈他一回。”

  程名振不知道这几句的背景,瞪着眼睛发愣。窦建德回过头来,讪笑着又向他解释。“这不是因为豆子岗地方穷,我得带头节俭么?要不然,我天天大鱼大肉,却让弟兄们吃糠咽菜,那岂不是会被大伙背后戳脊梁骨?”

  “主公懂得与士卒同甘共苦,正是我辈之福!”宋正本由衷地称赞了窦建德一句。自从深陷“匪巢”以来,他曾于多个角度观察窦建德。非常惊愕的是,即便做了事实上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身上依旧保持着质朴本色。对于被他携裹入伙的读书人,如凌敬和孔德绍等,窦建德给的待遇优厚有加。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却厉行节俭,绝对可以用“食不重荤”四个字来形容。

  程名振得知真相,对窦建德愈发感到佩服。想了想,笑着建议:“主公也别太苛待自己了。否则让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也食不下咽。我手里余粮和干肉都有些,这就命等在帐外的弟兄们回去拿,晚上就可以送到中军入库!”

  “你还有弟兄等在外边?”窦建德楞了楞,霍然想起自己接上程名振时,曾经看到几个来自洺州营的陌生面孔。“坏了,坏了,咱们这里边聊得高兴,可是让他们在外边久等了。来人,赶紧准备一桌酒菜,让洺州营的弟兄们添添肚子!”

  “不必,他们只是跟我来拜谢主公,顺便请缨攻城而已。既然主公已经有了破敌之策,就让他们先回去待命吧!”程名振摆摆手,笑着替弟兄们拒绝了窦建德的好意。窦家军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紧巴巴,他没必要再给人添麻烦。否则初来乍到就被人看见开小灶,很容易引起同僚的排斥。

  见程名振执意如此,窦建德也不多客气,“那也行!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未必如你那边伙食好。粮食你就不必给我送了,营里的存粮够我支持两个月。干肉、干菜什么的,你多少匀给我点儿。打起仗来难免有彩号,给大伙熬汤补补,恢复得也会快些!”

  程名振拱手领命。转身出帐吩咐人去执行。将王二毛等人送走后,他又赶紧转了回来,洗耳恭听宋正本的教导。窦建德“赐”下的酒宴果真如他事先说的一样简单,不过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坛子浊酒而已。饶是如此,依旧让三人吃得大快耳颐。

  “如果能尽早结束北面的战事就好了。我现在一占据了两个半郡,学着程兄弟的样子屯田,日子很快就会宽裕起来。豆子岗中许多已经抡不动刀枪的老兵,当年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原来是没地可种,现在是有的是荒地了,却没时间去种,唉!”一边吃,窦建德一边畅想未来。

  “时间很快就会有的,只要主公谋划的仔细些。”宋正本喝了口酒,慢慢说出自己对窦家军短时间内的发展规划。“主公现在所据之地,东临大海,西靠太行,这两侧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威胁。太行山那边,曲突通和尧君素两都忙着防备李渊南下,也无暇东顾。正北边河间郡的郡守王琮年事已高,自保都困难,当然更不会找主公的麻烦。至于博陵六郡,就像属下刚才所言,咱们雪中送炭过去,日后彼此之间非常容易相处。属下以为,于今之计,窦家军并不急于把地盘扩得太大,而是首先应该把河北南部这几个郡真正联结在一起。重新沟通驰道,整肃地方。让商旅能夜宿于野,百姓能闻犬声不惊…….”

  他的想法很系统。首先,窦建德需要做几件有影响力的事情,证明自己真的与其他打家劫舍的绿林豪杰有所不同。这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发生于幽州与博陵六郡之间的战争。幽州大总管罗艺同室操戈,趁乱伐丧,是非常让人不齿之举。而窦建德只要给予李仲坚遗孀以少量物资上的支持,就可以博得义士的美誉。

  其次,宋正本建议窦建德暂时放缓地盘的扩张,以避免跟其他强大的地方势力发生接触。北边的河间郡夹在罗艺和李家两大势力之间,虽然其主人王琮无力自保,窦家军却没有必要代替王琮去做那个饺子馅。留着河间做为缓冲地带,可以大幅减少与罗艺发生战争的机会。而在攻下清河郡后,窦家军应该立刻转头南下,将临近清河的武阳郡、临近平恩县的魏郡,还有大隋屯粮重地汲郡控制在手。这样,窦家军便拥有了一块东临大海,背靠太行的完整地盘,防御起来相对容易得多,战略纵深也比原来大得多,不会轻易再出现偶尔失败,立刻一蹶不振的境地。

  当拥有了一块相对完整的根据地后,接下来,如何经营发展便成为重中之重。除了已经被程名振和李仲坚二人验证有效的屯田策略外,宋正本又补充了整修运河、连接水道和重新打通大隋建国初期通往各地驰道的建议。这样,既能保证窦建德发出的政令能够尽快落实到治下各地,同时,又能保证军队和物资的快速移动。在沟通道路的同时,宋正本建议窦建德对盘踞在各地,至今未响应窦家军号令的山寨,村堡,庄子痛下杀手。铲平那些盘踞在乡间的各类势力,保证地方的治安和商旅的安全……

  此外,既然要重建秩序,就应该摒弃原来的那些绿林称呼。该设官位的设官位,该设武将勋的设武勋,由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治政体系。

  “大隋之败,其实并非完全由于征辽所致,而是多年积弊,在征辽未果后一并爆发。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豪门权重,把持朝政,劫持察举。使得朝中官吏尽出于豪门大姓,朝廷所定之策皆有利于钟鼎之家,而无视于小民。换句话说,从朝廷到地方,都在劫贫济富,为政者却丝毫不知收敛。长此以往,使得贫者无法安生,而富贵者愈发骄奢。就像沙基金塔,表面上光鲜无比,上层却慢慢把自己的根基压塌了。”说起大隋的败亡,宋正本的话语里边依旧充满了惋惜的味道。

  “是这么个理儿。当年我还算个小吏呢,都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普通百姓更是除了造反之外只剩下死路一条!”窦建德点点头,低声赞同。

  “古往今来,所有造反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造反之后该怎么办,却至关重要。古之举义者,行事多有不成。比如陈胜吴广,推翻暴秦,功当居首。最后却都落得身死名丧的下场,何也?宋某以为,非陈胜、吴广行事违背了天命,而是其造反之初,缺乏一个长远打算!”宋正本笑了笑,慢慢将话头向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引。

  “主公所行,乃汤、武鼎革之事,所谋必须长远。使得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此乃第一要务。第二,便是改变人才选拔制度,使得无论寒门庶族,还是亲信贵胄,皆有人位列朝堂。无论富贵贫贱,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其言皆可入上位者之耳。第三,革除大隋积弊,轻赋税,少徭役,体恤民力。第四……”

  “有些事可以现在就着手做起来,有些事情可以先做一部分,待将来时机成熟再慢慢完善。但整体的目标和施政原则不能变,徐徐图之,以恒持之。古人虽然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可如果朝令夕改的话,就如同烹鱼之时不停翻锅,没等鱼做熟了,骨头架子已经被折腾散了。属下这些天通过亲眼观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若有缺失之处,还请主公和程将军指教。”

  对于一些策略的具体实施步骤,宋正本也有相对成熟的方案。一部分是借鉴于大隋开国之初没有坚持到底的善政,另外一部分是他多年治理地方经验的自我总结。窦建德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经济之道,不禁听得如醉如痴。程名振的治政经验比窦建德略多些,却从没成体系的总结过,因此在旁边也受益匪浅。宾主三人一一言,我一语,不懂就问,有问必答,谈谈说说,酒喝了一坛又一坛,一直喝到后半夜方才尽兴而散。

  程名振酒量本来还算可以,但一天之中接触的新东西太多,想得太多,头不仅也有些晕了。“如果窦天王真的能将宋先生所言之策都逐步落实下去,未尝不能成就王霸之业。嘿嘿,汤武鼎革,汤武鼎革。届时程某也少不了云台拜将,嘿嘿……”

  步履蹒跚出了中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欲上马,心头警兆忽起,猛然回头,月光下恰恰扫见了几道晃动的黑影。

  “谁在那?”程本能地握住腰间横刀,低声断喝。窦建德的队伍扩张过快,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某个人对窦建德图谋不轨的话,今天刚刚看到的希望可是又要化为泡影了。

  “我,当然是我了!程将军么?你今天跟老窦喝得真够痛快的!”来人躲避不及,只好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我刚才想过来看看老窦,见你们喝得正高兴,就没进去。呵呵,老窦今天肯定得趴下,他可是有段时间没这么喝酒了!”

  借助头顶上的皓月,程名振认出了此人乃窦建德的左右臂膀之一,天公将军曹旦。赶紧收起戒备,陪了个笑脸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多喝。主要是窦天王问起一些今后的方略,宋先生说得非常精辟,所以散得就有些晚了。怎么样,曹将军现在还没睡?”

  “姓宋的?那酸丁除了损人外,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好屁?!”曹旦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宋正本的厌恶。“读书人没几个有好心眼的。嘴里说的是一套,做起来肯定又是另外一套。他想偷驴,就忽悠着你上前拔橛子。万一出了事情,就将责任一推二五六。老窦也是,总想着拿这帮家伙充门面,说什么更容易安顿地方。却不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家伙怎可能跟咱一条心!”

  程名振无法苟同对方的意见,只好微笑不语。“我可不是说你。程兄弟你虽然也读过书,但属于没把良心读黑的那个!”曹旦是个自来熟,笑呵呵地靠了上来。“怎么着,程将军喝尽兴了么?如果没尽兴,可以到我帐里再整点儿。我那倒有几坛子好酒,一直没舍得开封。你若肯来,我打开了招待你!”

  “多谢!”程名振笑着拱手,“还是改日吧。明天还要攻城呢,你我若是喝个烂醉,恐怕会让窦天王难做!”

  “那倒也是!”曹旦晃晃脑袋,表示理解。“我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到我帐里痛饮。你程兄弟的本事,我老曹是佩服的,值得一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得追随左右,实在是程某之幸!”程名振点点头,嘴上的话愈发文质彬彬。

  斯文与礼貌对他来说,相当于另外一层铠甲。只可惜曹旦根本感觉不到这层“铠甲”中所包藏的拒绝意味。笑了笑,继续出言拉拢:“我跟伏宝也是近亲。你既然已经跟他拜了把子,今后就是我曹旦的好兄弟。将来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惹了你,尽管前来找我,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对了,姓宋的刚才跟老窦说明天谁打主攻了么?本来我跟老窦已经商量好的事情,这酸丁非要从中插一脚!”

  “宋先生说的全是今后的规划,没有涉及明天的战事!”程名振心里越发不痛快,连带刚才跟窦建德交谈时带来的兴奋感都慢慢变冷。“他说他是文官,不会轻易言及武事。我的明天的任务倒是定了下来。因为我初来乍到,窦天王意思是让我先带人给大伙先打打下手,运个粮草,抬个伤员什么的……”

  几句话,他替自己和宋正本撇得清清楚楚。曹旦闻此,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很不见外地说道:“嗯。你刚来,对咱们窦家军的情况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先在旁边观战也好。虽然你程兄弟在河北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毕竟没攻过城,不知道其中关窍。嗯嗯,明天如果能抓到杨善会,我肯定把最后一刀留给你,让你替张大当家完成了心愿!如何?”

  说罢,得意洋洋地看着程名振,静待对方答谢自己的人情。

  “我跟杨善会其实并没有什么私仇。他是官,我是绿林,相互之间厮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程名振后退半步,尽量跟曹旦保持一点儿距离。“窦天王刚才开导过我,说成大事者不能老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杨善会在清河郡很得民心…….”

  “奶奶的,他的民心还不是靠咱们弟兄的脑袋瓜子堆出来的。”曹旦不管不顾地大骂。“他是好官!尽职尽责地杀光了境内的绿林豪杰。咱们就活该倒霉了,打输了要被他杀。打赢了还是拿他当爷爷供起来!奶奶的,不行,我得跟老窦说说去!”

  程名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扯住曹旦的衣袖。“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搅窦天王休息了吧?再说,咱们私底下议论的事情,怎好拿去惊动他老人家?”

  曹旦涅斜这眼回头,满脸都是不在乎,“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吧?你们读书人还讲究个直言敢谏呢?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跟你打听出来的。”

  程名振大窘,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声音依旧有些变了调,却不知道该怎样跟曹旦解释明白。人家是窦建德的大舅哥,可能什么话都可以直来直去。而自己毕竟是个新来的外人,牵扯得越深麻烦越大。

  正惶急间,曹旦突然又笑了起来,“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老窦那人,年龄越大心肠越软,过几天,说不定就给弟兄们每人发一本佛经了。走吧,咱们两个找地方喝几盏去,别在这大月亮地上干站着!”

  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二度提议,令程名振非常难以拒绝。有心不答应,却怕恼了曹旦这厮,日后被他寻小鞋穿。如果答应了,又实在难以预料跟对方混熟后,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就在此时,远处又慢慢走过来两个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护住程名振,闷声闷气地禀告,“程将军,夫人派我们来接你。问你今晚还回不回营安歇!”

  “曹将军,您看,我这…….”程名振赶紧抓住这把救命稻草,愁眉苦脸地向曹旦请示。

  “谁家婆娘这么大胆,竟然管起男人的事来!”曹旦眼睛一竖,大声替程名振抱打不平。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谁要你娶了杜疤瘌了女儿,自作自受了吧!呵呵,小两口的家务事,老曹可管不得。你自己解决吧,咱们改天再聊!”

  “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程名振如蒙大赦,赶紧顺坡下驴。跟着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走出老远,才慢下脚步,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营中有事情发生么?”

  “没有,只是大伙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们两个过来看看!”伍天锡拍拍腰间横刀,非常自信地回应。刚才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和雄阔海二人凭着勇力也能杀进去,舍了命也要救程名振出来。

  “窦天王不会摆鸿门宴!”程名振长长地松了口气,背上浮起了一层层凉意。“总体上说,他还过得去!唉!”

  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家军里,总是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同时也有无数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