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别同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杨善会绝对没有给武阳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刘子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前者没有他功劳大,后者没有他资格老,所以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没有被任何人拦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刘二人面前。
接到杨善会的信,刘子和二话不说,立刻拔营北退。他现在已经属于博陵军大总管李旭管辖,心气自然水涨船高,根本没将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里。先前之所以响应同僚号召来河北南部剿匪,纯属于应景性质。事有所成,刘子和不想从中分取什么功劳。事无所成,信都郡也未必会遭受任何损失。杨善会等人拿土匪也许毫无办法,放在博陵军大总管李旭手里,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残霜。只要李大将军从河南平定了瓦岗之乱返回,随便扫一下,就可以将他们轻松抹除。
同样内容的信送到了武阳郡丞魏德深帐中后,所引起的反应却与刘子和那边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当着信使的面儿,将杨善会的手书丢在了地上,沉吟不语。待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讨要回文时,他干脆一拍桌案,命人将其叉了出去。从头到尾半点面子也没给杨善会留。
“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竖子!”轰走了信使之后,魏德深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拍打着桌案破口大骂。他被气成这样倒不仅仅是因为杨善会对他指手画脚的缘故,而是出于对眼前局势的无奈。没有了扬善会、刘子和两人的策应,光凭着武阳郡一家兵马,根本不可能挡住洺州军的锋樱。虽然太仆卿杨义臣老将军奉旨返回东都之前,仗义资助了武阳郡一大批辎重和装备,但眼下武阳郡兵依然挤不进精锐之列。首先,弟兄们跟洺州军的所有战斗中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没等开打,底气已经先虚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们的实力虽然得到了极大增强,但对手也一直在发展壮大。没有了张金称这一制约的洺州军犹如挣脱了桎梏的困兽,张牙舞爪,嘶吼咆哮,举手投足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威仪。
清河、信都两郡的兵马大步撤退后,武阳郡兵已经是孤掌难鸣。打,肯定不是洺州军的对手。撤,魏德深却再也过不了自己人的那一关。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将兵马开到了漳水河畔,本指望着犁庭扫穴,还地方以安宁。最后的结果却是,武阳郡几乎倾尽府库,才凑齐了给予洺州军赔偿,并且答应下了将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保安费”加倍的屈辱条件。当时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话,说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费还要翻上一倍。这次,郡守元宝藏和主簿储万钧等人本来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凭着郡丞的身份据理力争,并援引了大隋国法中有关“地方文武互不受制”的条文,才勉强迫使元宝藏等人让步。如果他再度铩羽而归的话,事后即便武阳郡的上司和同僚们不上本弹劾他,恐怕被折腾得数度破财的地方士绅们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卷铺盖滚蛋!
进退皆无其门,魏德深恨不得以头跄地,以发泄心中的懊恼。拍桌子砸胡凳地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待脑门子上的火苗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却不得不重新落回现实当中。作为一个尚有些许操守的地位武官,魏德深当然不能拿麾下这数千弟兄的姓名去逞一时之快。大步后撤是必然结果,只是如何走得从容些,不被洺州军在背后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稳脚跟,不让洺州军趁虚攻入武阳郡,才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把魏长史给我叫来!”将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划拉了一下,魏德深沉声向帐外命令。
“遵命,属下这就去请魏长史!”亲兵队正魏丁是魏德深的远房侄儿,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树强敌,答应的同时,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恶劣,叹了口气,苦笑着补充,“对,是请,你去把魏长史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需当面求教!”
“属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气,车到山前必有路在!”魏丁笑着拱手,然后叫来几个得力属下,命他们进入军帐中帮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们都很体谅魏郡丞的难处,入帐后一言不发,手脚麻利地将各种器具归拢整齐,放回原位。望着大伙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他累了,也厌倦了。曾经热衷的功名富贵不再令他感到荣耀,相反,却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身为地方武职,捉奸捕盗本为他的分内之责。可现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严重,而他这个地方最高武官却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头献媚。他不甘心如此,却毫无办法。朝廷的政令向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从没一次是有始有终。而地方上的同僚们却混吃等死,尸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纳贡缴粮乃分内之事,一点儿也不为此而感到耻辱。他试图振作,却无力搅动这一潭死水。他就像一个推着石头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松懈,便被大石头反推着后退几十里……
除了身边少数弟兄们外,整个武阳郡几乎都没人理解他在干什么。元宝藏只顾眼前,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储万钧等人只在乎能不能从缴纳给土匪的钱粮中克扣出一份中饱私囊,根本不在乎是当着谁的官,吃着谁的俸禄。众人皆唯吾独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当中,那个清醒者肯定会成为大伙的笑柄和协力打击目标。即便不出手打击,也是侧目相视。如今,整个武阳郡中唯一偶尔能跟他说几句实在话的只有长史魏征,而魏征又是元宝藏私募的从吏,属于亲信中的亲信,所谋多是为了元宝藏个人,不会是为公为国!
“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么妙策教我!”一边叹着气,魏德深一边在心中沮丧地揣度。他记得出兵之前,魏征就曾经好心地劝过自己,说没有李仲坚和杨义臣这等名将居中坐镇,各地郡兵很难协调一致。此番武阳郡兵大举出动,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身骚。而魏德深当初以为魏征之所以这样说是在替元宝藏张目,所以一句话也没听入耳。如今看来,魏征之言的确颇具远见,只是他魏得深现在即便后悔,也有些来不及了。
正懊恼间,亲兵已经将魏征请到。看到中军帐内凌乱不堪的模样,客人微微一笑,低声打趣道:“怎么了,刚刚有旋风陆起么?怎地我那边连半点尘土都没看见?”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得深提不起反击的力气,拱手告饶。“杨善会带头后撤了。咱武阳郡兵再次成了出头椽子。看在我已经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赶紧帮忙拿个主意吧!”
“什么注意?”魏征笑得很轻松,很难摆脱挟私报复的嫌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战是走,还不由你一言而决?又何必问我这个不相干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说笑话,谁不知道你胸藏无数韬略!再者说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来监军,你老兄就忍心看着我被土匪追着满山跑么?”魏德深不计较言语上的短长,长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幅委曲求全的模样,魏征也不忍心继续打趣他了。笑了笑,低声提醒:“情况还没到那么糟的程度吧?杨郡丞不是说先行避让,给流寇们一个自相残杀的机会么?咱们退后五十里,作壁上观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当,三家又何妨再度联手?”
“本来就是人齐心不齐的事情。一鼓作气,也许还能抢占先机。”魏得深苦笑着摇头,不敢赞同魏征的观点,“如今没等开战,先后撤几十里。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流寇那边,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征笑了笑,轻轻点出敌方的劣势。“我等各怀肚肠,程名振和卢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杨郡丞的计策虽然不怎么高明,依我之见,却也没什么大错。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可能!”
稍作退避不会立刻遭到攻击,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层,但他即将面对的难处却远非杨善会等人可比。“即便无胜无败,杨郡丞那边恐怕也没什么损失!但玄成且看看,我这边,还有可退之处么?一旦洺州军趁势侵逼上门,要兑现先前的威胁。咱武阳郡拿什么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见地方父老?”
“还没开战,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会找上门来?”魏征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贼人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为何必非得是武阳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阳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忧之?别人都过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独醒?”
带着激愤之意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征口中问出,问得魏德深应接不暇。“对啊?张金称又不是我杀的,他既然以给张金称报仇为旗号,又怎会第一个先找到我门上来?”顺着魏征的话头,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旋即又觉得这样说太过于不负责任,皱了皱眉,低声叹息:“唇亡齿寒,杨善会那厮虽然不顾咱们,可万一那厮败亡了,武阳郡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到那时,郡里的肉食者自然会催着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会再计较你失了方寸?”仿佛肚子里哪根筋没转对,魏征的句句话都像是在跟人赌气。
洺州军打过漳水,武阳郡的官员和士绅自然不会再嫌魏德深没事找事了。即便是对魏德深多有擎肘的元宝藏和储万钧,到那时恐怕也是要钱给钱,要粮草给粮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但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被魏德深视为锦囊妙计。而魏征身为元宝藏的心腹,根本没有把谋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会突然给人出这种阴损主意?
“玄成?”说不清楚是出于震惊还是出于困惑,魏德深抬起头,对着魏征的眼睛叹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应,魏征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解释:“郡守大人刚刚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令我一定协助你从容后撤,别逞一时之勇。然后在漳水东岸隔河观望,把洺州军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违!”
“元大人的命令?”魏得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道命令可谓来得非常及时,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阳郡治所贵乡隔着上百里远,局势的变化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传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在杨善会还没决定后撤之前,元宝藏就料到了其会玩这一手。所以提前为武阳郡兵准备好了退路。
但这个解释又有许多不通之处。宝藏心肠再好,也没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时,会主动送上枕头的地步。况且当初郡守大人本不赞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陷入了深进退维谷的境地,岂不恰恰证明的郡守大人有先见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具体目标和步骤,你我均猜不到。”魏征的话语再度传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将队伍平安撤过漳水,便没你什么责任了。郡守大人会把主动一切都担负起来。至于日后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后撤可以!“魏德深叹息着答应,“但是……”看看魏征落寞的脸色,他将后半句话又给收了回去。如果连魏征都不得与闻的话,元宝藏的下一步举措里边,肯定包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就凭他元宝藏?可能么?不如说在进行一场结局难料的赌博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他赢的机会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誉的魏征同样看不到。混乱的时局中,他们两个都倦了,疲惫得连挣扎都不想。
一盏茶,一局棋,眼前棋称上经纬分明,光初主簿储万钧却迟迟落不下子。与之对弈的元宝藏也不催促,羽扇轻摇,香茗细品,脸上写满了悠然意味。
“属下棋力相距大人太远,这一局,还是弃子为妙!”反复斟酌了好半天,储万钧也没看到翻盘的希望,干脆将手中棋子向棋盒里一丢,宣告认输。
元宝藏浅浅一笑,“万钧又哄老夫开心,此局才到中盘,哪有这么早认输之理?你再想想,老夫不着急?”
“属下哪敢,大局已定,继续挣扎下去,恐怕也于事无补!”储万钧拱拱手,无论如何不肯继续接受对方的蹂躏。棋称上,属于元宝藏的黑子已经连成一条大龙,渐有一飞冲天之势。他即便再花时间去琢磨,也只能于对方照顾不到的地方捞回有限几目,实在是杯水车薪。
“未必吧!”元宝藏笑着看了看,然后将棋称调转方向。“来,来,来。你来接老夫的棋,老夫来接你的,咱们易地而处,看看能不能力挽天河!”
“大人!”储万钧苦着脸哀求。“属下这点棋力,怎接得上大人的妙招?还是算了吧,属下先回去苦读几天棋谱,然后再登门向大人求教!”
“你这懒家伙!”元宝藏被拍得舒舒服服,摇头大笑。“恐怕是最近劳碌过度,没心思在老夫这里磨时间吧!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改天等你有了兴致,老夫再与你手谈!”
“也不是没心思下棋,只是最近有惶恐!”储万钧又拱了拱手,顺着对方的话茬往上爬。“几千弟兄的粮草辎重,每天都不是少数。马上夏粮该入仓了,给朝廷的,额外支出的,恐怕都得仔细准备。嗨,也不知道魏郡丞那边到底有多少胜算?万一他再输上一次,属下这把骨头都拆掉,恐怕也凑不出善后之资来!”
“万钧不相信魏郡丞有一战定乾坤的能力?”元宝藏从储万钧的话里话外听出了几分酸溜溜的味道,笑着质疑。
储万钧笑着耸肩,“哪敢啊?人家可是杨义臣老将军亲自推荐的郡丞。我一个小小主簿,怎敢质疑太仆卿老人家的慧眼?”
新任郡丞大人魏德深几年来没打过一次胜仗,却被杨义臣看中,力荐,从而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非但储万钧等人心里不平衡,元宝藏肚子内也憋着一股子邪火。但他为人老成持重,不会把这些东西全表现在脸上。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德深平素体恤士卒,善待百姓,想必是积了些阴德,所以最近是官运亨通。万钧做事谨慎,老夫曾多次向朝廷申报过你的功劳。如果不是时局混乱,东、西两都留守都忙不过来。想必你也不会总被委屈在一个小小主簿之位上!”
闻听此言,储万钧赶紧站了起来,长揖及地。“大人误会了!能在大人麾下做事,乃储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坐下,坐下,咱们两个相交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元宝藏笑着摇头。“擎云之志,哪个不曾有过?莫说你储万钧想着指日高升,元某当年何尝不想着入天子幕府。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唉,只是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
“卑职真的只想侍奉大人!”虽然元宝藏说明了自己不会介意,储万钧还是继续解释。“不怕大人笑话。储某现在只希望保全首领。对于仕途,着实看得极淡!”
看了看元宝藏错愕的脸色,他苦笑了几声,继续补充道:“大人也不必感到奇怪。如果是太平盛世,当然是官做得越大越好。可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大人难道一点儿没察觉么?”
“大厦将倾,吾何必去做那根于事无补的独木?”元宝藏心有戚戚焉,喟然长叹。“万钧看得明白,也懂得其中道理。不像某些人,唉……!”
“他自己看不开也罢,却非要去给大伙惹麻烦!”储万钧一下子与元宝藏找到了共同语言,非常不屑地数落。“那程名振岂是好相与的?到时候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还得咱们去给他善后!这武阳郡的大户,上回就已经被逼得不耐烦了。如果这次再让他们出粮出钱,恐怕大人也要受些埋怨!”
“德深这个人啊!”元宝藏吃了口茶,慢慢回味。“有骨气,有担当,更难得的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他执意要调动兵马,老夫也不好拦着他。”
“是啊,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即便是属下那边,何尝又不是忙得焦头烂额。眼看着第一批粮草既要被他用尽了。这第二批粮草,属下还不知道上哪给他挪动去呢!”听出了元宝藏的本意,储万钧微笑着试探。
郡兵们在家门口作战,不可能像流寇那样就地“筹集”补给。如果他将粮草输送日期往后拖延几天,魏德深就等于被勒上了一道缰绳,无论怎么撒欢撩蹶子,恐怕也难逃后方的掌握。
这本是一条辖制对方的妙计,不料元宝藏却断然拒绝,“万钧切莫胡闹。该给的粮草一定给足,给及时!老夫这边还有一些别的安排,你千万别好心办了错事!”
“属下明白!”储万钧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带着几分沮丧回应。“希望魏郡丞也能理解大人此番胸襟,别辜负我等的一番努力!”
“你要是真明白,才怪!”元宝藏继续笑着摇头,仿佛背后藏着无数秘密般。
对于顶头上司的权谋能力和做官水平,储万钧向来是不敢质疑的。首先,能与楚公杨素有瓜葛,在杨玄感兵败后却没受到牵连,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其次,一边对朝廷忠心耿耿,一边还跟流寇眉来眼去,脚踏数只船,却从没让鞋子被弄湿,这也不是平常人能有的功夫。再次,元宝藏这个人虽然对贿赂来者不拒,却从不主动贪墨,对属下的馈赠也毫不吝啬。有时候给属下的回礼比受的礼物还贵重。即便如此,他手中的钱财却越聚越多,总好像花不完。如果不是学过陶朱公的秘笈,恐怕天下无人能做到。第四……何必第四,单凭前三条,已经足以保障元宝藏在武阳郡的地位坚如磐石。大户人家拥戴他,部属敬佩他,至于升斗小民们,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晓得他们能于乱世中独得安宁完全依赖于元大人的治政之功。日子过得虽然苦了些,从来不敢在背后胡乱嚼舌头根子。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бk.cn
“你且来猜猜,魏郡丞在洺州贼面前能坚持几天?”看到储万钧一幅低头受教的模样,元宝藏突然来了兴致,得意洋洋地考校。
“这个?”储万钧摇头苦笑,丝毫不肯给同事留颜面,“属下以为,恐怕不取决于魏郡丞。上回王贼只有了区区几百人……”看了看元宝藏的脸色,他又将话头向回掰了些许,“不过这次,好歹有杨大人在。也许能在关键时刻帮上魏郡丞一把!”
“指望那头白眼狼,无异于缘木求鱼!”元宝藏的笑容冰冷而古怪,“如果老夫所料不错,杨大人肯定先行后退,待别人跟程名振拼得两败俱伤了,他再上前捡现成便宜!”
“属下,属下只是不希望魏大人战败。毕竟,毕竟他亦代表着咱武阳郡的颜面!”储万钧被笑着有些尴尬,红着脸解释。
“如果你是程名振,你会怎么做?”元宝藏安慰性地笑了笑,继续问道。
“属下,属下只是个文官!”储万钧愈发小心了,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仔细琢磨了一遍,然后用棋子粗略地摆了个形式,“属下也不跟他硬打。逼着卢方元先上。然后这样……”
摆出了几粒子,迂回到地方背后,他猛然停手,呲牙咧嘴。“只是,如果杨郡丞不战先退,这招就落空了。贼又不甘心走空,掉过头来,魏大人的境地可就危险了!.”
“大局未定之前,他不会在魏大人身上浪费力气!”元宝藏也抓了几粒棋子,慢慢在棋称上演示。“依照老夫的观察,那程名振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魏郡丞虽然对朝廷忠心,可他那点本事,恐怕根本没被程贼放在眼里。在局势未分明之前,卢方元想必也要观望,不肯轻举妄动。如此,洺州贼的左右两翼虽然都有危险,却都无关大局!”
论起纸上谈兵的功夫,元宝藏还是非常有一手的。几粒棋子一落,棋称上的局势立刻变得非常分明。以白子带表的官军势力相继收缩防线,在巨鹿泽东侧让出大段空地留给卢方元和程名振两个自相残杀。而魏德深势必独木难支,退往漳水河东岸。如此,洺州军周围立刻就空阔起来。程名振发觉形势变化后,可以向左攻击卢方元,也可以向右渡河攻击魏德深。但这些动作都不符合他的本性。以元宝藏的眼光看来,程名振此刻最佳的选择是趁着杨善会大步后退,军心浮动的机会,直接扑上去咬住他。只要一口将杨善会咬死,回过头来,无论是想收拾卢方元,还是想收拾魏德深,全都是游刃有余。
“嘶!”看到此节,储万钧忍不住深吸一口冷气。如果程名振真的像元宝藏推测的这么做的话,魏德深的境地可就更加危险了。与其让他在漳水河畔等着挨打,何不早一天将其调回郡城?!
可元宝藏大人为什么还催着我及时给他输送粮草?几乎在意识到危险的同时,储万钧心里涌起一个谜团。借刀杀人?元郡守要借程名振之手杀掉魏郡丞!他被自己猜测到的真相吓了个半死。认识元宝藏这么多年,知道对方擅长权谋,却从来没见对方出手如此狠毒过。可那样做,武阳郡岂不是一点儿自保的力量也剩不下了?凭着对上司的了解,储万钧迅速否决了自己的推断。元大人即便恨上了魏德深,欲置对方与死地,却也不会把自己的命也赌上,那样对他自己没任何好处,他也不会笑得如此从容。
“还请大人指点迷津!”既然猜不到元宝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储万钧干脆放弃猜测。给对方一个卖弄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老夫虽然与魏郡丞失和,却也不会戕害同僚。这点,万钧尽可放心。况且玄成还在军营中,老夫一直视其为臂膀,岂肯让其白白丢了性命?”元宝藏知道储万钧那点小心思,笑着指点。
“大人的胸襟和气度,属下向来佩服!”储万钧深施一礼,将脸上的尴尬与惶惑掩饰掉。“但属下资质实在鲁钝,看不出破局之策来!”
“你再来看!”元宝藏很得意自己的布局,忍不住低声提醒。“打仗如下棋,不能只着眼与一处。远近虚实,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话,他又捡起几粒白子,放到了黑子背后更远的地方。“桑显和将军得了曲突通和尧君素两位大人的支持,带着两万精兵正星夜赶来,准备一雪前耻。如今,他的兵马已经过了黎阳,可能挡在其前面的替程名振争取时机的,只有博望贼贼王德仁一家。而王贼隶属于瓦岗军外营,与程贼一直没什么往来。眼下瓦岗军被李仲坚逼得节节败退,王德仁断然没有不南下救自己之难,而把力量浪费在程名振身上的道理!”
啪。最后一粒棋子落称,激起一声脆响。储万钧听得如闻惊雷,楞了楞,喃喃道。“程贼给杨郡丞刚刚恶战过一场,恐怕刚刚回过头来,桑显和率领大军便能杀到。届时,卢方元掉头向巨鹿泽中一缩,魏大人借势向前一探……”
好大一场豪赌。
如果王德仁真的任凭桑显和从自己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赶往巨鹿泽的话,洺州军危矣!不知怎地,猛然间,储万钧心里对程名振的命运涌起了一股深深地同情。虽然对方与他没什么交情,还几度逼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地去筹集钱粮。但整个河北道上,程名振却是是唯一一个,肯讲道理,不喜欢滥杀无辜的义贼。
“除却此贼,老夫从此又得安枕矣!”元宝藏眼望远方,大声长叹。
‘此贼狼子野心,不可轻视。宜在其羽翼未丰之际尽早除之。兄见信后,务必尽全力将其拖在漳水河畔。某将令德仁让开道路,令官军为吾等手中之刀……’夏日的铅云上,一封长信隐然而现。
事实上,他元宝藏,亦不过是粒棋子而已。真正的翻云覆雨手,当局者谁也看不见。
此刻,处于局中的程名振对来自背后的冷箭浑然不觉,如同元宝藏所预料的一样,发现杨善会退却后,他立刻改变了既定计划,衔着清河郡兵的尾巴追了下去。
出道以来,他从没像今天这般意气风发过。不是因为局势的明朗,四下几无敌手。实际上,巨鹿泽附近的各路豪杰的力量大小相差无几,彼此间所面临的情况亦极其类似。都是处于敌我难分的境地,都随时有可能受到另外几路兵马的夹击。
令程名振感到轻松惬意的是,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施为了。以前在张金称麾下时,虽然也没受到太多的擎肘。但毕竟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大当家,他的很多想法在实施之前,不得不经过张金称的点头同意。
即便是在张金称被逼走了以后,其影响在洺州军中依旧存在。对于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程名振不可能对他的一切情况都置之不理。在顾得上的情况下,该援手时就援手,该输送钱粮时就输送钱粮,该替其出头时就替其出头。可是,他又不能管得太多。首先,张金称在离开时,曾经挑明了不想再欠他程名振的人情,不想被程名振当废物一样养着。如果洺州军过分大包大揽的话,反而会引起双方的矛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金称他老人家在河北大地上的名头实在是烂到了极点,几乎可以与阎罗殿前的勾魂使者相比肩。洺州军与其纠缠过多,难免会影响到程名振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义贼”名头。
甭看名头这东西在战时起不到多大作用,在平时,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队伍的凝聚力、吸引力,以及百姓和钱粮周转。随着洺州军的声望增加,开春之后,又有一大批流民前来参与垦荒,其中还有不少囊中尚有余财者,试探着从洺州军手中买下平恩城内无主荒宅,收拾清理后将其当做自己的栖身之所。与此同时,也有不少行商、小贩看到了机会,出资盘下了临街的店面,打扫粉刷后重新开张。后两类人的到来,极大地恢复了平恩县的生机。可以说,如今的武安郡内,除了古城邯郸之外,平恩县是第二个繁华所在。其市井秩序和货品丰富程度,连郡治所永年都不上。
而在两年之前,平恩县还是一个野狼在荒宅中逡巡的鬼域。人类不愧为万物之灵长,对创伤恢复能力在整个世间无以伦比。轻税、短期免赋、租给农具和种子,这些消耗不大的善政发挥出了程名振在当初制定其时都没预料到的效果。洺州军的好名声则将这种效果迅速放大,对于很多百姓而言,一个能使得自己活下来的秩序比“轻税薄赋“还重要。只要治政者肯讲道理,不变着法儿搜刮,不仗势欺人,抢男霸女,他们就是善人,青天大老爷。至于这伙青天大老爷身上披的是官衣还是贼袍,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与百姓数量同时在增加的,就是各类可以充作底层小吏的人才。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对大隋朝忠心耿耿,也不是所有识字者都怀着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出身寒微的学子之所以苦读诗书,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养家糊口而已。如今大隋朝快完蛋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天下终究要姓氏名谁呢?一时半会儿却难以说得清楚。能找个真命天子去投靠,建立从龙之功,进而名标青史固然是好。但那第一需要真本事,第二也要同时承担跟错了人,丢命掉脑袋的风险。
对很多胸无大志的读书人而言,比起未来青史留名,封妻荫子。能先找个地方混口饭吃渡过眼前难关才是最为正经的事情。程名振在河北南部各地的口碑不错;程名振这个人喜怒有节制,不好滥杀无辜;程名振这个人讲义气,重感情,就连曾经辜负过他的张大当家,走背运时都受到了他的庇护,跟着他的人自然也不会吃什么亏。出于上述种种原因,一些没有什么家世和出路的落魄学子混在流民当中来到了洺州军治下。由于平恩各地人才实在过于匮乏,这些学子很快便在洺州军底层谋到了不错的饭碗,或负责管理粮草辎重,或者协助地方官员指挥流民垦荒,闲暇时吟几句歪诗,弄弄墨水,虽然不能成为帝王之佐,至少不用看着一家人满脸菜色而束手无策了。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бk.cn
所以,张金称的死对河北绿林道是个打击,对洺州军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有益无害。他就像一个坚固的笼子,在程名振幼小的时候曾经保护了他,却早已不利于这只羽翼渐丰的雏鹰。他的死,让程名振彻底摆脱了羁绊,从此一飞冲天,肆意翱翔。
没有羁绊的感觉是轻松的,轻松到程名振随便思索一下,都妙招迭出的地步。如期拿下经城后,他发现阴险狡诈的杨善会居然提前一步撤离的战场,令自己逼其与卢方元硬拼的如意打算完全落空。立刻调整部署,弃侧后的魏德深、卢方元两路兵马于不顾,循着清河郡兵后撤的尾巴追了下去。
杨善会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用兵高手,最近日子又过得太顺,所以难免疏于防范。前锋已经回撤到了漳水河畔,运送粮草辎重的后队却还拖拖拉拉地在五十里外的高家庙磨蹭。洺州军的游骑毫不费力地便发现了一票“大风”,向后方送出信号后,立刻扑了上去。双方激战了近一个时辰,雄阔海带领的洺州军前锋抢先一步赶到,锁定了胜局。待杨善会听闻噩耗回扑过来时,押送辎重的一千多郡兵和所有民壮已经被洺州军强行驱散,大部分粮草和重器械被掠走,少部分雄阔海一时吃不下,干脆浇上刚抢到手的菜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谢杨大人赏!”得了便宜还卖乖,隔着一条宽阔的着火带,雄阔海带头喊道。
“谢杨大人赏,兄弟们给您老人家作揖了!”什么将军带什么兵,雄阔海的麾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扯齐嗓子,拉长了声音向敌方致谢。
杨善会气得暴跳如雷,置燃烧中的剩余辎重而不顾,挥动军旗就要绕过着火地带将雄阔海等人碎尸万段,就在这个时刻,程名振的大旗也露出了远处地平线。
“有种就过来,爷爷等着呢!”虽然距离还很遥远,雄阔海及其麾下却大受鼓舞,停止退却,跳着脚邀战。
“贼子,总有尔等授首的那一天!”出于对敌将的重视,杨善会迅速压住怒火,冲着浓烟的另一侧回应道。
敌我双方都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隔在中间的大火恰好成为他们各自收拢兵马的最佳借口。片刻后,赶到战场的程名振率先吹响了号角,召唤雄阔海等人向主力靠拢。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的杨善会也见好就收,带领着垂头丧气的郡兵,缓缓退向不远处的一处高坡。
“吓,老家伙长本事了,居然想跟咱们死磕!”正赶往中军的雄阔海看到了火场对面的情况,咧着嘴笑道。
“恐怕这事儿由不得他!”张猪皮打仗的经验远比雄阔海丰富,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说道。“他可以不理会咱们,立刻回去安排渡河。等一半人上了船,另外一半人还在岸上时,咱俩带领弟兄呼啦往上一冲,都不消劳教头出手。光咱们哥俩,就把问题全解决了!”
“强敌在侧,不顾而渡”是古来兵家的大忌。张猪皮这没读过书的人凭经验能看得到危险,杨善会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停止后撤,摆出一幅随时可于洺州军决战的架势。同时派遣信使,星夜赶往刘子和与魏德深二人的营地,命令二人率部迅速向自己靠拢。
“刘子和距离这里有多远?”程名振不打算给敌人站稳脚跟的机会,迅速召集将领,商讨军务。
“大概要走小半天。算上报信人耗在路上的时间,恐怕即便赶来,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投入战斗!”王二毛走上前,笑着给出答案。
“郝五叔他们已经出发了吧!”程名振感激地冲好朋友笑笑,继续询问。
“已经出发了,估计早就攻入了信都郡内!”王二毛又迅速接口。
二人一问一答,主要目的不是了解敌情,而是坚定大伙决战的信心。毕竟有后顾之忧和没有后顾之忧时,弟兄们发挥出的战斗力不会完全一样。果然,听了两位主将的话,其他人的情绪立刻高涨了起来。“打!”“打这吹牛不要脸的老小子!”“割了他的脑袋,祭奠张大当家!”刹那间,求战声响成了一片。
“魏德深那边情况如何?”程名振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
“已经退过了漳水。但过河后便不再移动。好像随时都可以重新杀过来!”这回接口的是段清,他负责监视武阳郡兵的行动,刚好收到了斥候们的最新报告。
“卢方元也跟了过来,跟咱们大约保持着二十里的距离。不远不近,意图很不明确!”张瑾负责后路,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还是前门打虎,后路要防狼的态势。与数日前在巨鹿泽边上几乎一模一样。洺州军与清河郡兵的战事一展开,卢方元投入哪边,就可能成为那一方获胜的关键因素。对于这个难以琢磨的家伙,众将领可没什么信心。听完张瑾的汇报,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将目光看向程名振。
“给杨善会射封信过去,告诉他今晚可以放心睡觉,我不会袭击他。明天日出,双方一决生死!”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然后迅速做出决断。
众将先是楞了一下,随后一齐笑着响应:“诺!”。
杨白眼今夜是甭想睡好觉了,程名振许诺不会袭击他,问题是,这种从以夜袭闻名的洺州军主帅口里说出的话,杨白眼有胆子相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