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心生警觉,程名振便愈发不愿意往后寨去了。零点看书即便是不得不参加的议事,也与杜鹃二人带着各自的亲卫同来同往。虽然二人心里都清楚,真的要是发生什么异变,这区区三十来号亲随未必能抵挡得了多长时间。但多一个人便多一分突围的机会,只要夫妻两个其中任何一人能跑回锦字营,号召起来的弟兄就足以令张金称对剩下的另外一个投鼠忌器。往最坏里打算,即便事发突然,夫妻两个都冲不出来,至少也能战死在一块儿。不用一个孤单的走在黄泉路上,另外一个却要在别人的猜忌中忍辱负重地苟活。
这种反常的举止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很快,一些有心人便发现了端倪。“大当家居然会怀疑九当家?”很多年青的喽啰们为此感到惊诧莫名。“九当家怕是功高震主了!”一些胆大的家伙私下里感慨。最觉得愤愤不平的是锐士营的弟兄,长期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程名振指导下训练、作战,深知这位年青的九当家胸中的本事。并且,在最近这一年多来,每次打仗,九当家总是厮杀时冲在最前,分好处时走在最后。大头全被老家伙们拿走了,他们居然还要鸡蛋里边挑骨头,真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底层喽啰只是发发牢骚,鸣鸣不平。一些中低级的头领,心中却各自有了新想法。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程名振打仗打得好,结果没受到应得的表彰,反而落了一身猜忌。大伙呢?在泽地里的势力还不如程名振!人家好歹还有个能在大当家面前说上话的岳父,大伙却除了一条烂命外什么都没有。前方跟官军抡着刀子,背后还得小心自己人的冷箭,这种日子,问谁能够过得下去?
人心里想得多了,难免就要找个发泄的出口。这天训练结束,韩葛生、段清、张瑾等人喝了些酒,心头火起,便一把拉了平素相交甚厚的周凡、张猪皮、王飞等几个朝程名振的宅邸走来。进了屋门,也不说话,一个个坐在胡凳上哀声叹气。
“各位兄弟这是怎么了?莫非谁给了你们气受不成?”杜鹃见众人的举动实在是可笑,一边带着侍女端茶倒水,一边抿着嘴询问。
“怎么了?没怎么?大伙就是觉得心里边堵得慌?”张瑾原来就一直归属在杜鹃麾下,资格最老,性子也最急,拍打着桌案气哼哼地回应。
他一开口,周凡和王飞两个立刻跟了上来,“就是,要想让咱们死就来个痛快的,像这般憋憋屈屈算什么?咱们锦字营兄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巨鹿泽的事儿,凭什么要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韩世旺和张猪皮都是被硬扯过来的,心里多少猜到了些端倪,却没料想王飞等人把话说得如此直接。感觉到势头不对,又没法脱身,赶紧笑着打圆场,“七当家别跟他们认真,我看几位兄弟是喝多了。刚才还好好的,这几碗黄汤下肚,便都犯起了糊涂来!”
“呵呵,喝多了,喝多了。也就是跟九哥九嫂这边关系近,大伙什么话都敢说。真的出了这个门,谁还敢乱嚼舌头根子!”
杜鹃笑了笑,也不戳破二人的鬼心思,“两位兄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先喝茶,九当家去外边练武了,稍后便能回来!”
“九当家还是每天都练武么?”张猪皮迅速接过话茬,大声地追问。
“当然了。别人的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不勤练着点儿能行么?”张瑾翻了他一眼,冷笑着着补充。
“小豹子,别满嘴跑舌头!”杜鹃狠狠地瞪了张瑾一眼,阻止他继续煽风点火。
小豹子是张瑾的绰号,他从十四岁便跟着杜鹃,一直拿对方当亲姐姐般看待。挨了训,不敢还口,耷拉下脑袋,气哼哼地嘟囔,“刀子在谁手里大伙都看得见。就是都在这儿装瞎子…….”
“刀子,什么刀子?”正嘟囔着,门帘一挑,程名振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零点看书看到家里同时来了这么多客人,他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笑着四下拱手,“各位兄弟今个儿怎么这般闲得慌?都跑我这蹭茶来了?来之前也不通知一声,我也好提前准备个大号水壶!”
此话一出,屋子内的尴尬气氛立刻被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张猪皮一边捶桌子,一边回应:“九当家真是抠门,连热水都不愿意给一口。咱们今天好歹是吃过饭来的,否则,还不都被你拿大棍子打出去?”
程名振摊了摊手,摆出一幅土财主丢了铜钱的模样。“哎呀,你九哥我穷,今天把你们都招待好了,明天自己就得饿肚子。还是弄个水饱吧,好歹咱门前有个大湖!”
大伙闻听,笑得愈发不可开交。直到把眼泪都给笑出来,才慢慢收拢住,一口一口地细品个中滋味。
“教头性子豁达,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当年我等在馆陶时,就最佩服这一点!”段清出身于馆陶乡勇,跟程名振走得最近。一边吹动茶上的细沫,一边用目光向另外一名出身于馆陶的底层军官韩葛生示意。
韩葛生在旁边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非常遗憾地补充,“要说当年啊,咱们馆陶县那一千多号,也算狠狠地出了回风头。谁料狗屁县令翻脸不认人,弄得大伙走得走,散得散…….”
说到这儿,他故作警觉地打住话头,咧着嘴巴向杜鹃等人道歉,“嫂子,我们可不是说两家话。当年你们好几万人攻城,我们那一千多号兄弟若是不拼命,肯定被大当家全当下酒菜给吃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杜鹃摇了摇头,非常大度地回应,“况且现在我已经成了你们的九嫂,还能再跟你九哥分成两家么?他英雄,我跟着脸上有光。若是他被人欺负了,我心里能好受到哪去?!”
“咱们几个追随七当家多年,就没受过半点委屈。谁要是欺负到七当家头上来,别人我不管,反正我的锦山堂,肯定二话不说跟他动刀子!”张瑾听见杜鹃后半句话说得凄凉,咬牙切齿地发誓。
“对,咱们锦字营的人再窝囊,也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拿捏!”副都尉周凡要的就是这句话,用力一拍桌案,大声鼓动。
“咱们不想惹麻烦,但是,如果有人非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咱们也不能伸长脖子挨刀!”段清接过话头,与周凡一唱一和。
他们两个其中一人是杜鹃的心腹,一人是程名振的心腹,同时把实底亮出来,已经基本上代表了程名振和杜鹃的真实想法。韩世旺原本隶属于前六当家韩建紘麾下,前年秋天因为胆子小,没参与叛乱,才勉强逃过了一劫。此刻见众人群情激奋,心里知道大祸又要临头了,紧张得手脚发软,脸色发白,在一个劲儿地想朝桌案下出溜。
韩葛生平素看上去虽然老实巴交,目光却相当敏锐,见自己的同姓袍泽如此胆小怕事,忍不住向他的后背上拍了一掌,大声呵斥道:“老哥,你的腰梁杆子就不能直一会儿啊。站着死,和躺着死,不都一样么?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儿,还能捞多大的便宜!”
“那,那,没那么严重吧!”韩世旺胆汁差点被人给拍出来,苦着脸诉说。
“没那么严重,几位兄弟多虑了!”程名振用笑容给他以安慰。“他们说的都是最坏的情况。如果日后真有那么一天,大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多想就是!”
“我看哪个王八蛋能对九当家举起刀来!”张瑾一边笑,一边发狠。“没九当家,哪来的巨鹿泽的今天?九当家如果不在了,恐怕咱们巨鹿泽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官兵一来,大伙就等战着死吧!”
“反正只要我段清活着,就不能让人动教头一根汗毛!”段清冷笑几声,目光四下逡巡,最后落在了张猪皮的脸上,“老张,你怎么说?是拿今天咱们的话告诉大当家去,还是跟着咱们一道?”
张猪皮被他逼得一激灵,赶紧用目光向程名振求饶。看了半天,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大当家最近的确犯糊涂,可也没说要把九当家怎么样…….”
周凡横了他一眼,步步紧逼,“别啰嗦,是爷们儿的你就直说吧,一旦大当家想把咱们怎么样了,你准备怎么办?”
“实话!”张猪皮歉然地冲大伙拱手,“我这条命,按说是二毛兄弟给的,怎么着也该向着九当家。但我跟了五爷这么多年,他一直拿我当亲兄弟。到时候郝五爷一句话,甭说我,就连我们林字头的所有弟兄,上上下下几千号,恐怕都会跟着他走。如果郝五爷还是跟大当家一条心,我老张也只好先给自己一刀,眼不见为净了!”
“你他奶奶的,老子真看走了眼!”万分失望之际,张瑾冲动地骂道。
张猪皮惨然一笑,拱手回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会出卖各位兄弟,也不会对不起郝五当家。各位如果不满意,可以现在就把老张的命取了去。记得做干净些,别留下什么痕迹……”
如此左右为难,两头都想讲义气,两头都无法面对,才符合张猪皮的性格。如果他痛快的答应与周凡、段清等人共进退,程名振反而要怀疑其居心。见段清等人还要逼迫,程名振赶紧站起来,笑着缓和气氛,“猪皮能说这话,足见把咱们当了兄弟。我不求你一定跟着我,但求你老张到时候别冲过来砍第一刀,伤了大伙的交情!”
“我不会再拿刀砍自己的弟兄!”张猪皮知道自己今天可以过关了,心情却愈发沉重。他在巨鹿泽的时间长,先后经历了几次内乱,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般令人选择艰难。“我也不会让麾下的弟兄,跟咱们自己人为难。说实话,有了你九当家在,巨鹿泽才有了奔头。但大当家容不下你,咱们也只能怨老天爷不长眼睛!古话说,皇上起了疑心,大臣只好等死……”
听他说得沉重,程名振心里也很难过。无论如何,张金称对他都有救命之恩,这份人情他不能不还。可真的让他像个忠臣一样束手待毙,又实在超过了他的承受底限。也许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把张金称当过君主。虽然对方一直很努力地想做刘邦,想刀斩白蛇,化身成龙。
“我从来没想过跟大当家争权!”看了或失望、或期待的众人一眼,他苦笑着解释,“但眼下风声日紧,不得不提前做个准备。大伙也别太为难了,今天咱们还是兄弟,真的闹到非要动手的地步,尽管把眼睛闭上就是。无论你砍中了我,我砍中了你,都是为了个活命,谁也别怪谁心狠,谁也别怪谁不念旧情!”
听了这话,众人愈发难过,连眼泪都差点淌了下来。张猪皮今晚的表态让大伙明白,倘若九当家与大当家发生了冲突,其他寨子里的好手,无论入选锐士营的,还是未曾入选锐士营的,恐怕还是要如张猪皮这样,听从其当家人的号令。至于那些本来就浑浑噩噩,胆小怕事的人,如今天的韩世旺。恐怕届时只会把脑袋扎进芦苇丛中,以求片刻之安宁。
届时肯死心塌地与九当家共同进退的,只可能是原来第七寨和第九寨的部分弟兄。而这部分弟兄即便再能打,也决不会挡得住其余几家寨子的围攻。
“非这样不可么?”韩世旺胆子最小,仿佛已经看见了巨鹿泽的末日,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滚。
“看你那个熊样!”张瑾恨不得一脚将其踢到门外去,“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谁愿意跟自己弟兄动刀子!”
“其实,其实,没,没那么严重!”韩世旺抹了把泪,抽抽搭搭地补充。“两口子过日子,还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呢!大当家不过是一时想不开…….”
“等他想开了,咱们早死了!”周凡气得直摇头。都知道韩世旺胆小怕事,可其最近几次战斗中的表现却着实可圈可点。大伙都以为他转性子了,谁料关键时刻,照样拉稀不误。
“我是说,我是说不能躲一躲么?”韩世旺继续抽噎,说出来的话却让程名振心内为之一动,“四当家,四当家在的时候,大伙谁看到他谁烦。他走了这大半年,几位寨主们说起他来,全都说他的好处!”
四当家王麻子借着威慑牵制河西官军的由头,去年率部越过太行山后便一去不归了。张金称写信劝了他好几次,都被其找各种借口搪塞。如此狂悖的行事,却让寨中的老人想起了他的好处。非但没以叛逆待之,反而不时地向太行山另外一侧输送些金银细软作为补给。
韩世旺认为,程名振现在之所以被大当家视作眼中钉,也是因为他距离大当家太近了,近得让人感受到了威胁。一旦他打着巨鹿泽的旗号离开一段时间,让大当家张金称把心里的坎儿绕过去,双方还会恢复到先前那种鱼水相得的局面。那样,无论是对程名振还是对张金称,都好,都何乐而不为?
程名振今晚之所以特意暗示周凡把张猪皮和韩世旺叫到自己家中,就是因为他们两个分别代表了巨鹿泽中两种不同的人物。一种是有能力且有担当的,一种是有能力却胆小怕事的。对二人的表现,他都非常地重视。眼下听到韩世旺的建议,不由得有些心动,犹豫了一下,低声沉吟:“世旺说得很有道理。有办法能让大当家对我放心,自然是最好不过。可现在四处都没有战事,我找个什么借口才能躲出去?一旦我离开了,弟兄们和弟兄们的家人怎样才能不受牵连?”
“都是,都是那个魏征在挑拨!”韩世旺见识不俗,却没什么好方法可为程名振提供。只是一个劲地强调,眼下困境都是魏征那封信造成的。罪魁祸首在巨鹿泽外,而不是在泽内。
“我也知道是魏征挑的事儿!”程名振眉头紧锁,“二毛曾经提醒过我,姓魏的很难对付。但是我没料到,他难对付之处不在战场上!”
“那未必不是个好借口!”韩葛生眼神突然一亮,慢吞吞地说道:“教头,如果咱们打着去收拾魏征的旗号呢?谁也不能拦着咱们吧?”
“收拾魏征?”程名振的眉头迅速向上一挑,犹豫着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自己居然没想到。巨鹿泽内部实在太闲了,所以才总有人想折腾事儿。如果突然外边有了敌人,大伙的注意力稍作转移,也许危机还会被推迟一段时间。
将祸水外引,也符合张猪皮的利益。想了想,他大声提议:“如果九当家准备收拾魏征,我可以私下联络几个堂主,在议事时把话头挑起来。那小子一再写信挑拨大当家和九当家的关系,答应咱们的粮草辎重又迟迟没送过河……”
“问题是带多少人去?”
“我看重在威慑,既然姓魏的欺负到九当家头上,不用别人帮忙,咱们锦字营的弟兄就不该放过他!”
眼前突然多了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周凡、段清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如果能过得去,他们也不想跟张金称翻脸。毕竟对方头上顶着大当家的名号,众人即便占全了理,传出去后,名头也不会好听。
“去哪?”
“找个合适的地方,既然能够得着武阳,又能跟泽地保持联系……”
众人越说,眼前越是明朗。仿佛连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云突然散去,天空中射下璀璨的星光。
过了几天,果然有名很少说话,但资格绝对够老的堂主在议事时,非常愤怒地提起了武阳郡长史魏征答应给巨鹿泽的“保安费”迟迟没到的问题。众人一听,心头的火立刻被勾了起来。巨鹿泽现在算得上是河北道内数一数二的大绺子,岂能被一个书生随便忽悠?即便他把老少爷们都当成了傻瓜,那张大当家呢?张大当家难道也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干脆,咱们也甭再跟姓魏的废话,直接派兵端了他老巢!”郝老刀早就憋得浑身痒痒,跳起来,挥舞着胳膊建议。
“对,前后都来了三封信了,半个肉好都没见着。他当咱们巨鹿泽是什么啊?卖弄文采的地方?”六当家孙驼子很少冲动,这次也显得忍无可忍。“照我说,咱们直接打到武阳去,需要多少钱粮物资咱们自己拿!”
三当家杜疤瘌早就希望给巨鹿泽群雄找点儿事情做,免得有人闲得牙疼,日日琢磨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见到郝老刀和孙驼子两个这么帮忙,也赶紧站起来,大声说道:“老五和老六说得对,想当年咱们打围子,哪次不是直接带着弟兄堵了财主的堡门,他们才肯乖乖地送上钱粮。姓魏的虽然读书读得多,照我看依旧是个贱骨头。咱们的弟兄不开到武阳郡内,他肯定得磨蹭就且磨蹭!”
已经有三位当家放了话,底下堂主、香主们的情绪愈加沸腾。凭着去年王二毛干下的那票大买卖,如今众人不缺吃,不缺穿,就是浑身的火气没地方发泄。既然武阳郡的官员们给脸不要脸,大伙不吝啬到城里边去走一圈……
听见底下人声鼎沸,张金称也有些坐不住了。武阳郡输款纳粮、接受“保护”之事乃为他亲力督办,图的就是不战屈人之兵,在风头上压一压程名振。谁料眼瞅着这事儿就黄了,让他这个大当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可提兵去打吧?短时间内,巨鹿泽唯一有把握来去自如的,只有程名振一个。点了程名振的将,难免又助长了年青人的风头。不派程名振,换别人领兵?万一武阳郡迟迟不下,而该死的紫骝驹卫文升又从背后杀过来,出泽的弟兄也许就要全军覆没。那样,不但他的实力会受损,连带着即将进行的封王大典都要失掉几分颜色。
“这,这个,诸位兄弟稍安,勿,那个勿躁!”思前想后,张金称艰难地发出声音。谁料想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文辞根本没几个人能听懂,众头领的嘈杂声只是稍微弱了一下,转眼又沸腾了起来。
“别吵,别吵,你们他妈的有完没完!”张金称发现没人理睬自己,气得用力拍打桌案。这回,众头领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愕然抬起了头,看大当家到底抽的是哪门子疯。
张金称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拍打着桌案咆哮,“完了没有,完了没有?到底我说还是你们说?”都什么德行,怪不得自己说起称王之事,程名振的眼里总是显出几分异常。就这般赶大集的模样,拉牲口买菜还差不多,哪里像个王爷的大堂?
众头领被吼得有些莫名奇妙,一个个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互相观望。他们突然发现大当家现在的心思很难猜,人也越来越难伺候。虽然他的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凶,但坐在帅案后,脸上总像挡了一层寒冰做成了纱,让人觉得既遥远,又模糊。
“说够了没有?说够了没有?谁没说够接着说,等你们说完了我再开口!”张金称不依不饶,难消心头无名业火。“家再大,总得有个管事的不?你们说打就打,我跟魏征的约定呢,敢情全当放屁了?!”
众头领不敢还嘴,心里边却暗自嘲笑张大当家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魏征从一开始说不定就是为了挑拨离间而来,根本没打算向巨鹿泽投降。是你大当家的太一厢情愿,明知道别人没说实话,还凑到跟前去上那一大当,又怪得了谁?
“说啊,说啊,这会儿怎么又不怕被当哑巴卖了!”
“说啊,说啊,刚才你们不是挺能说的么?”
鸦雀无声的聚义厅内,张金称尽情咆哮。直到把若干天来心里头积聚的郁闷都喊了出来,才又拍了下桌子,恨恨地解释:“我之所以不出兵,是想着咱们弟兄年年春天都要出去打仗,家里边的地都得老婆孩子来照料,太亏了人家。这回好不容易有点儿余粮了,就给大伙个顾家的机会,收拾收拾田地,翻修翻修房子,别让家里的娘们天天累得跟牲口似的…….”
说到动情处,他声音不由开始发颤。“不容易,这两年大伙都不容易。我心里知道你们,你们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也心里知道我的难处……”
话虽然说起来糙,粗一想的确饱含真情。众统领忍不住纷纷咧嘴,讪笑着表示对大当家的歉意。张金称见大伙重新被自己收服,接下来的话愈发语重心长,“眼看着咱们就不一样了!只要立起王旗,咱们就是另外一个朝廷。朝廷总得有朝廷的模样吧,上上下下总得讲些规矩吧?打谁,抢谁,怎么打,怎么抢,得先立个章程。然后一切按照章程办?否则,想打就打,想打谁就打谁,那不还是一群土匪,等着被人家看笑话么?”
“嘿嘿,嘿嘿!”众头领讪讪而笑,无言应对大当家的指责。还是二当家薛颂心思转得快,稍一琢磨,便理解了张金称的真实想法。向上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大当家息怒,兄弟们刚才乱是乱了些,但肯定没有不尊重大当家的意思。只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金称故作愤怒地横了他一眼,厉声打断,“你拿什么肯定,我怎么觉得大伙现在心都散了?”
“没散,没散。这不都等着您做决定呢么?”八当家卢方元立刻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替大伙解释。他也看出张金称此时纯属借题发挥,没事找事。所以只要肯让他顺了气,大伙就能混得一夕平安。
“哼!”张金称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卢方元献媚的笑脸,慢慢转到紧挨着他的第九把交椅上。程名振也早有准备,发觉张金称的目光看向自己,笑呵呵地站起来,拱手施礼,“大当家素来英明,岂能不懂我等的意思。弟兄们都是觉着姓魏的做得太过分,太对不起大当家,所以才抱打不平。但到底该怎么办,还是要请大当家作主。无论您说什么,我等定然唯您马首是瞻!”
虽然此刻对程名振一百二十个不喜欢,张金称却不得不承认,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有了足够的台阶下,他也不想把所有弟兄全得罪了。笑着挥挥手,低声命令,“都坐下吧,大伙有这份心就行。魏征那小子不地道,我也早就看出来了。但前一段时间大伙都忙,所以没急着跟他较劲儿。反正武阳郡不能搬,姓魏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欠咱们的时间越长,他付出的利息就越多!”
“对,是得让他付点利息!”张猪皮跳将起来,大声响应。
这是个有名的粗坯,所以张金称话头虽然被打断了,也不跟他计较。笑了笑,继续道:“猪皮兄弟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放心,该你出马时,肯定落不下你!”
“谢大当家器重!”张猪皮一抱拳,得意洋洋地坐了下去。仿佛先锋官职位已经到手了般,顾盼之间充满自得。
众头领见状,不由得在心里纷纷感慨张猪皮机会抓得好,马屁拍得及时。程名振却明白张猪皮在想方设法给自己创造机会,以别人无法察觉的动作向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又站起身,拱手向张金称施礼:“大当家说怎么打,咱们自然就怎么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愿意亲自去把魏征给您抓来!”
“你抓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张金称笑着点头。“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最近一直在咱们两个之间制造麻烦,我也一直想问问你是什么打算。既然今天你来了,大伙就先听听你的意思!”
“我觉得,大当家的考虑非常稳妥!”程名振略作沉吟,然后笑着对张金称表示恭维。“弟兄们这两年都辛苦了,您体贴大伙,是大伙之福。”
马屁话人人都爱听,张金称也不例外。虽然表面上还是要谦虚一下,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善,“你别跟他们学,尽捡哪些好听的话来哄我开心。这里边就你读书多,你说说要是打,咱们怎么打?要是不打,咱们怎么才能让姓魏的乖乖把粮草辎重送过来!”
“大当家先前的考虑,肯定也想到了卫文升这狗贼在黎阳虎视眈眈!”程名振笑了笑,继续恭维张金称的谨慎。“咱们如果以攻破武阳郡城为目的,一旦卫文升带领着骑兵从背后迂回,武阳郡距离黎阳虽然远,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
“说得对!”张金称笑着一拍桌子,“这也是让老子为难的地方。老子不怕跟卫文升开战,但腹背受敌,老子实在难招架!”
转眼之间,二人的关系便恢复了融洽,仿佛又回到了杀死冯孝慈之前的那段日子,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杜疤瘌与郝老刀等人相对而笑,都为刚才彼此默契的配合而感到高兴。正心照不宣地得意着,突然又听见程名振补充道:“所以属下也不建议咱们立刻与武阳郡开战。一则是因为风险太大,二来,也有违大当家让弟兄们休息的初衷!”
这话一出,可就等于杜疤瘌等人的努力全都白废了。气得老家伙们调转头来,冲着程名振直翻白眼。程名振歉然冲他们笑了笑,继续向张金称说道:“但是,不攻入武阳,并不等于咱们放过了姓魏的。咱们巨鹿泽的规矩不能坏,如果今天让姓魏的开了这个坏头,日后必然有人跟着学。长此以往,便又回到了先前每次收粮,都必须大动干戈的日子!”
“嗯”张金称连连点头。程名振的话都说到了关键处,令他心里边即便怀疑对方的忠诚,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话的确有道理。可问题都摆到明面上了,选择却不一定好做。打也为难,不打也为难,真是令人万分犹豫。
程名振从来没用心思对付过自己人,初次尝试,心里边也充满了矛盾。回头看看微笑着仰视自己的杜鹃,再看看急得满头冒汗的杜疤瘌,他将心一横,笑着进谏,“所以,属下思前想后,倒有了一个不太完善的主意,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张金称正听到心痒处,怎肯就此停下,大手一摆,豪爽地催促,“说,说,你尽管说。咱们之间还是哪句话,有错我兜着,做事你尽力!”
程名振又四下看了看,故作迟疑,“那,那属下可就说了。如果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还请大当家,还请诸位前辈多多指正?”
“说罢,说罢。九当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众头领也等得心痒难搔,乱纷纷地催促。
“你尽管说,对错都有大伙帮着斟酌!”二当家薛颂笑了笑,挥手催促。
程名振要的就是这句话,略作沉吟,笑着说道:“也是刚才岳丈那句‘不堵了门就没人肯交钱’醒了我。所以,我想带一票弟兄上门去讨债。把队伍拉在武阳郡家门口的清漳县,就是上次王堂主和张堂主驻扎的位置。那里与武阳郡只有一水之隔。如果元宝藏和魏征不识相,我就直接冲进他家里边乱砸一通。如果他们把钱粮乖乖地给大当家送来,我就原地驻扎,接到钱粮后押着返回!”
“的确是个办法!不过……”明火执仗,张金称可谓行家,一眼就看出来程名振的办法切实有效。但转念想到这可能会令程名振重新掌握兵权,他又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属下知道大当家是担心属下的安危。但属下这次不需要太多兵马,也决不硬来。如果卫文升出头,属下能打就打,打不过就向泽地里边撤。清漳距离巨鹿泽没多远,大当家随时可以出泽接应!”
这句话既顾全了张金称的面子,又将对方逼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张金称无法再拒绝,只好讪讪笑了笑,试探着询问,“我的确有点担心你应付不过来。但既然你已经考虑周全了,我便不拦你。你需要多少兵马,半个锐士营够不够?”
“锐士营的训练刚刚见到些成效,耽误不得!”程名振的回答再度出乎张金称的预料,也愈发令他放心,“既然不打算硬拼,属下只带本部兵马就够了。把锐士营的其余弟兄都留在泽中,由郝五叔带领张虎、张彪两个继续训练!”
眼下巨鹿泽战斗力最强的便是那四万锐士,其中隶属于程名振和杜鹃二人麾下的只不过五千左右,还没占到其中两成。张金称当然不会连这点本钱都舍不得,高兴之余,他心中又隐隐感到一丝担忧,略作沉吟后,低声追问道:“只带锦字寨的弟兄,那实力是不是差了点儿?你需要多少粮草,先报一下,我和老二看看怎么给你筹备!”
程名振向上拱手,满脸自豪,“我这次是打着大当家的旗号上门讨债,光锦字营的弟兄已经足够了。真的需要大打出手时,您再带所有兵马前来接应不迟!”
“至于粮草么?”他看了看张金称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也不必携带太多。大当家可以先拨两个月的军粮给我。如果两个月后还回不来,我再向大当家开口讨要。不过我估计,有一个月也就够了,带多了没用,白受累,怎么推出去还得再怎么推回来!”
“呵呵,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张金称这回算彻底放了心,捋着下巴颏说道。粮是三军之胆,程名振的声望再改,如果自己不给他军粮,他的部下也得生生饿散了烟。有他不在泽中这两个月,自己刚好放开手脚,把放下去的一些权力慢慢再收拢回来。
“除了向魏征讨债之外,属下还有一个想法!”程名振看到张金称笑得开心,决定继续趁热打铁。“大当家既然要称王,光守着一个巨鹿泽肯定不够。待属下抵达清漳后,您不妨向南和、平乡、龙冈、洺水这些地方派遣官员,或者命令当地的大隋官员直接听候您的调遣。这几个县城夹在清漳和巨鹿泽之间,除了俯首称臣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届时,大当家以巨鹿泽为腹心,以襄国、武安西侧七县为助臂,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在座诸位都是河北人,对巨鹿泽周边地形都相当熟悉。程名振的话,无疑让大伙看到了一个辉煌而又模糊的轮廓。巨鹿泽、柏仁、南和、平乡,平恩,这些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将永远隶属于他们的治下。他们不再是流贼,不再是过客。他们要亲手在此建立起一个国家,有吃有喝,有衣有住。没有贪官污吏,也没有苛捐杂税……
至于在没有赋税的情况下,这个国家的国王和将士们吃什么,大伙太忙,还没时间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