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张金称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端坐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弟兄们或穿锦袍,或穿金甲,两旁肃立。而在大殿的中央,则跪着一群身穿大隋官袍的狗男女。有当年抢了他做生意最后一点儿本钱的赵班头。有冤枉他勾结流贼,为祸乡里的孔县令。还有馆陶县令林德恩、平恩县令王延龄,林林总总一大堆,哭喊着向他叩头,请求他饶命。
“冤枉啊,张大人。我们都冤枉啊!”
“杀了他。青天大老爷。”
“张青天,杀了他!”大殿门口,数以万计的穷爷们儿大声地喊冤。有当年一道行走塞上的同伴,还有乡间的左邻右舍。他们曾经瞧不起张金称,笑他狡猾,笑他小气。如今,他们却把报仇雪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张金称身上。
“证据确凿么?”拖长声音伸了个懒腰,张金称按照白天审案时别人教导的做派追问。
“确凿!十足的确凿!”林立于两旁的大小寨主们起哄般回答。
“拖下去,砍了!”既然证据确凿,就没什么好啰嗦的了。凡是身穿大隋官袍者都该死,从河北杀到岭南,挨着个砍头,也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要漏网一大批!
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放声悲号,头如捣蒜。但张金称不会饶恕他们。这些人渣、祸害死有余辜。如果不将他们斩草除根的话,早晚自己会死在他们手里。弟兄们撸胳膊挽袖子蜂拥而上,拎小鸡儿一样将众官员拎走。大殿中立刻清静了,只剩下他张金称一个人,身穿锦袍,头带纱冠……
只是身上这套官袍不太合体,肩膀过于肥大,下摆又实在太短。这不还是从林县令身上扒下来那套官袍么?怎么我还穿着它?张金称一楞,旋即愤怒地力拍桌案……
“咚!”面前的柳木桌案如纸糊的一般散了架,同时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闷雷般的鼓声传进他的耳朵。“***,居然擂鼓鸣冤,真把老子当县太爷了!”他气得大骂。伸手去扯令箭,入手处,却是一片温暖滑腻。
“来人!”张金称立刻翻身坐起,眼睛尚未完全张开,手已经捞住了横放在床榻旁的朴刀。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也立刻被吓醒,翻身滚下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hotsk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你是谁?”不管外边轰天的鼓声,张金称用刀尖指着跪在床边的女人追问。他在巨鹿泽中有十几个抢来的姬妾,但出征时都未带在身边。眼前这个女人身材窈窕,肤色白腻,贴身肚兜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发乱。
“妾身,妾身是柳儿啊,大王,大王三天前刚收的妾身!”跪在地上的女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嘴巴却非常麻利。一句话,便令张金称从梦中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现在正睡在馆陶县衙,刚刚砍了县令林德恩的头,顺手又睡了他的女人。
“谁在击鼓?!”紧皱眉头,张金称继续追问。旋即明白自己这个问题问错了人,县令的遗孀只是一个床上的尤物。对自己麾下的弟兄却一个都不认识。想到这,他不由得又一阵心烦,披着衣服坐起来,用刀背狠狠敲打窗棱,“去,看看谁在捣乱。给我打折了他敲鼓的手。***,大半夜的,有什么冤枉不能等到明天再申!”
“大王息怒!”柳氏抬起挑花眼,偷偷瞟了瞟张金称,然后垂着头低声提醒。“按衙门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鼓响,您都应该升堂问案!”
“老子才不管什么规矩。老子是大王,不是县令!”一脚将多嘴的女人踢了个跟头,张金称气哼哼地呵斥。半夜在熟睡中北吵醒,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直发闷。“鬼才愿意做这个狗屁县令!老子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你以为老子真的想替天行道呢?”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下刀,自己从床边的衣架上抓起官袍。林县令的身材又矮又胖,与身材精壮的他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样一身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不伦不类。但穿着这身官袍所带来的感觉,却像饮了醇酒一样舒泰。接连穿了两天后,张金称已经有些舍不得脱下来了。
被张金称踢到一边的柳儿不敢哭,惨笑着擦了擦嘴角,再度凑过来伺候张金称更衣。看着女人**的手臂上已经被冻起了一串串鸡皮疙瘩,张金称一把拍开她的手,低声呵斥道:“要么滚回被窝里去!要么自己把衣裳先穿起来。老子手头缺医少药,凡是生病的人,一概丢在路边自生自灭!”
女人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又打了哆嗦,旋即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却不肯听令,自顾利落地帮张金称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犯贱啊你?”张今称被笑得心里发痒,低声怒吼。胸闷的感觉却渐渐地散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
“大王舍不得我!”女人继续轻笑。回头从床上挑起自己的衣服,懒懒地披在肩膀上。欲遮欲掩之间,她看上去比没穿衣服时还诱人。如果不是听到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张金称恨不得立刻将她推倒,再狠狠地收拾个够。
然而急速跑来的二当家薛颂却很不解风情,用手拍了拍窗子,大声叫嚷道:“大当家,大当家。王堂主送回来紧急军情!有官军偷袭馆陶,被九当家碰巧发现。九当家请您立刻整军,出城野战!”
“什么?”张金称惊问。不仅仅诧异于官军来得迅速,而且惊诧于程名振的大胆。刚刚入伙就敢向自己发号施令?这小子,真是踩着鼻子上脸了!
“当年汉高祖可没向张良发过火儿!”半裸着身体的女人用手指在张金称胸口画了个***,将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的怒气全部化解于无形。汉高祖刘邦的故事,还是昨夜睡觉前,女人为了取悦他跟他讲的。当时,让张金称听得热血澎湃。原本坚持不到半刻钟的杀伐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知道女人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痛快淋漓地睡去。
汉高祖也是个流氓,大字不识半斗。但凭着麾下的萧何、韩信、张良、樊哙。愣是打败了楚霸王项羽,自己做了江山。
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张金称一直很茫然自己将来的归宿在何处?打打杀杀,没吃的就抢一批,没钱了就洗劫府库。这样的日子虽然痛快,过多了必然会有些腻歪。而这几天穿官袍问案子的感受和女人讲的故事,无异于在黑暗中给他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看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大王快去吧!军情紧急,片刻耽误不得!”女人的话继续从耳边传来,呼吸的味道犹如兰麝。张金称的心突地一跳,伸手抓住画在胸前的手指,粗声粗气地骂道:“你个臭婊子,居然也敢干涉老子的事情!赶快把衣服收拾好,屋子里的东西捡值钱的也收拾一些!老子要是打不赢,你自己带着东西跑路!”
“妾身不认识外边的路。如果大王不派人来接妾身,妾身就只好等着别人来接!”柳儿望着张金称,慢慢将手指向外抽。两片猩红的嘴唇赌气地扬起,宛若一朵盛开着的桃花。
谁人都可以采摘。
谁力气大,谁来得及时,谁摘回家。
见过无数不同女人的张金称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狠狠地瞪眼,“你等着我回来收拾你!”转身出门。
“那妾身就在这里等着大王!”女人向外追了几步,半倚着门娇喊。直到院子中的脚步声都去得远了,才慢慢地收起盛开的妩媚,轻轻咬牙。(hotsk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很多年没过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幼便被老鸨用鞭子刻进骨头的技巧。林县令也罢,张金称也罢,男人么,肯定都有他的弱点。女人用身体喂养这些色狼,不吃定他们,又怎能活得开心?至于长得文雅也罢,粗鄙也好,就当是在做噩梦吧。只要记得噩梦有醒来的那一天,日子就不会绝望到令人难以呼吸。
可这绵绵的噩梦真的有醒来的那一天么?抚摸着自己被张金称踹疼的肋骨,林县令的遗孀柳儿默默地想到。眼前的灯花“啪”地爆开,火焰中,她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行走于浑浊的世间,脸上却充满了温暖的阳光。
如果有机会……。她轻笑着向灯芯伸出手,火烧火燎的感觉立刻传到心窝,令人不由自主地皱眉。但是她却不愿将手立刻缩回来,仿佛沉醉于***的温暖般,用力握紧。
火焰“扑!”地一下灭了。
缕缕青烟如梦。
县衙大堂内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乍听到鼓声,众寨主和堂主们不明白张金称到底想做什么,本着各自对“击鼓鸣冤”的大致理解,都换好衣服赶到县衙。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累得快散了架子的王二毛,随后,几个站在城头上值夜的小喽啰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火,火,外边,着火了!”事先没跟王二毛通过气,喽啰们惊恐万状地汇报。
“什么火,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没有到,三当家杜疤瘌只好主动挑起大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九当家回来没有?”
“外边,城东边着火了。一大片,不知道从哪烧到哪。”小喽啰喘了几口粗气,大声回答。“九当家,没看见九当家啊。七当家带着几名弟兄冲出去了……”
“这傻丫头!”杜疤瘌气得直拍大腿。“谁开的城门!去几个人,把今晚管东门的人给我捆来!”
“是,是朱大耳朵!他拦了,没拦住!”小喽啰见杜疤瘌发火,赶紧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分辩。
“你,你们这群废物点心!”杜疤瘌连连跺脚,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出。自己养的宝贝女儿是什么脾气,当爹的最清楚。放眼整个张家军,谁有胆子拦杜鹃的马头啊?即便大当家张金称亲自出面,都难保不挨鞭子。让几个小喽啰阻挡七当家救程名振,那不等于草鸡跟老虎较劲儿么?
“三哥,三哥,消消火,别着急。鹃子骑术不错,再着急,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向火坑里边跳!”五当家郝老刀与杜氏父女关系最近,看到杜疤瘌急得团团转,赶紧出言开解。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疤瘌更觉下不来台。眼睛一竖,大声嚷嚷道:“谁着急了!我才不着急呢!她要是烧死了,老子反而省了心。混蛋玩意儿,老子就当没养她这么大,今后再也不用替她堵窟窿!”
狠话放下,眼圈却隐隐红了。他妻子去得早,家境又差,所以只养大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指望她能嫁个齐整少年,给自己生个亲外孙子。虽然孩子不姓杜,毕竟也是血脉延续不?哪知道女儿自打一见到姓程的小王八蛋就着了迷。三番五次被小王八蛋害得哭鼻子,三番五次不知道悔改!
“行了,行了。先让二毛把敌情说清楚。鹃子那么大人了,知道轻重缓急!”四当家王麻子早就听得不耐烦,见杜疤瘌不问正事先顾自家女儿,皱着眉头提醒。
“不是你的孩子!”杜疤瘌立刻找到了发作目标,转过头,恶狠狠地指责。
“你女儿无视军纪,私自调遣兵马,还有理了不成?”王麻子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反问。
眼看着两位当家的就要对掐,其他寨主、堂主赶紧围过来劝解。报信的正主王二毛反而被晾到一边没人管了。正混乱间,后堂内传来几声咳嗽。二当家薛颂,大当家张金称带着几个亲兵,陆续走了进来。
见到主心骨到位,众寨主、堂主们立刻停止了喧闹。各自站回了应该站的位置。张金称环视四周,不怒自威。待所有人都站得笔直了,清了清嗓子,冲着王二毛问道,“刚才是你击鼓?到底哪路官军杀过来了,多少人马?距离馆陶县还有多远!”
“是九当家让小的回来送信!”王二毛用衣袖擦了擦还在冒着热气的脑袋,依照提问的顺序回答。“官军从东边杀过来。趴在地上能听见马蹄声,人数不太清楚。距离馆陶县……”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尴尬,“九当家和我一刻钟前在离城三里左右的地方听到了马蹄声,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九当家吩咐我回来报信,请大当家整军出城野战。他自己留在原地想办法阻挡敌军!”
“胡闹!他有几个脑袋?”张金称闻听,又是吃了一惊。程名振与他一见投缘,对于这个聪明勇敢的少年人,他心里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如果刚从馆陶县的大牢里把此人救出来,此人就战死在阵前了。那么,他先前很多力气和谋划就全泡了汤。
王二毛不敢回应,眼巴巴地看着张金称。用目光催对方速做决断。张金称被他看得心烦,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道,“你怎么不自己留下,换个明白的人回来?多少敌军都没打听清楚,你让我怎么发兵?”
“大当家,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当家薛颂是个细致人,怕张金称因为恼怒儿耽误战机,低声给王二毛说情。
“老子跟他这么大时候……”张金称两眼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想炫耀一下自己少年时的英雄形象,话说到一半儿,又悻悻地闭上了嘴巴。二当家薛颂说得对,王二毛和程名振其实都只能算半大孩子。两个半大孩子发现了敌情,能留下一个想办法阻拦敌军,一个跑回来报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放眼天下,这样勇敢、聪明而又仁义的孩子有几个呢?换了其他人,甭说是孩子,恐怕几位寨主也没程名振那份勇气和决断吧?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稍平。又看了眼王二毛,低声安慰道,“你甭着急,只要九当家没死,我一定把他救回来。”
随后又将头转向其他弟兄,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各位堂主立刻回去整理队伍,能提刀上阵的,全给老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各位寨主留下,咱们商量个万全之策。敢在这种狗龇牙的天气领兵来袭的,估计不是个善茬子!”
话音刚落,衙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响。负责把守东门的小头领朱耳朵亲自跑进来报信,“禀告大当家,东门外火头越来越近。属下建议拆掉靠近城墙的房子,以免火头烧进来!”
“拆,拆你娘的狗屁!”张金称抓起惊堂木,径直向朱耳朵砸过去。“腊月的火,燎地皮,能烧进城里才怪!把各城门的弟兄全过我调到东门外,准备野战。”
朱大耳朵被他骂得面红耳赤,答应一声,倒退着跑了出去。几个寨主以目相视,暗自点头。都明白张金称的话说得在理儿。腊月的野草和枯树都被雪打过,露在表面的一层被风冻干,沾上火星便着。烧到后来,土地和粗枝里的冰被火烤化,反而能起到压制火焰作用。所以民谚中总结,“腊月的火,燎地皮,着得快,灭得急!”,便是说这种火势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很难造成大的灾害。(注1)
待众堂主全部领命退下,张金称叹了口气,对着几位寨主推心置腹地说道:“这把火不用说也是九当家放的。这小子为了咱们,把命都豁出去了。咱们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鹃子呢?怎么没见她?是不是已经出城去了?”
“鹃子带人去救九当家了!”杜疤瘌低下头,黯然回应。张家军这几年声势虽然大,却从未与朝庭的正规兵马交过手。上回对付王世充的江淮乡勇,已经力不从心。这回又遇上“有很多战马大军”,一旦杀来的是大隋府兵,恐怕杜鹃和小九两个都难逃虎口!
“无论怎么着,咱们不能丢下七当家和九当家,自己逃命。大当家下命令吧,我来打头阵!”八当家卢方元倒也是个干脆人,拱了拱手,低声请命。
“对,咱们好歹也得拼一拼,别辜负了九当家的心意!”五当家郝老刀也大声响应。
二当家薛颂为人最是沉稳,见张金称的目光转向自己,想了想,低声分析,“如果我带兵来偷营,最怕的就是被人提前识破。九当家在野外放了一把火,敌将不知道咱们的虚实,肯定会以为大伙早有防备,所以提前放火烧断他的去路。趁着敌军犹豫不绝的时候,我们倾巢杀出,也许能给来人一个下马威!”
“的确如此,九当家肯定是这个意思!”刹那间,众位寨主全都明白了程名振那句“出城野战”的用意,纷纷抚掌赞叹。这种情况下,张金称已经无需再过多动员,用力拍了拍桌子,长身而起,“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咱们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巨鹿泽当山贼。这县太老爷的滋味不错,我做得挺过瘾。将来谁敢说咱们不能过过郡守、总管的瘾呢。起兵迎战,告诉弟兄们,死了四脚朝天,不死,老子有一份富贵,便能分他们一份富贵,决不相忘!”
“对!苟富贵,勿相忘!”二当家薛颂掉了一句谁也不懂的文言,满脸都是激动。这趟馆陶大伙没白来,才几天,他就从张金称身上看到了一个喜人的变化。原来的张大当家只懂得杀戮,而现在,除了杀戮外,张大当家眼中明显多了一些闪耀的东西。
注1:在极冷的雪后天气,雪未化,草却能点燃。笔者小时候曾经玩过类似的游戏。有条件的朋友可以试试。注意不要引发事故。
片刻之后,大小喽啰们在城东摆开阵势,准备跟前来征剿的官军决一死战。寒风呼啸,黑夜里却看不见敌人,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火堆儿在城外数里处星斗一样蔓延。单论任何一处火头都不算旺,数万个火堆儿连接起来,饶是铁甲金刚试图从中穿过,恐怕也少不得烤成锡酒壶了!(注1)
见到此景,众寨主都猜测程名振可能小命不保。忍不住摇头叹息。杜疤瘌却不甘心好不容易钓到手的女婿就这么没了,用力推了推五当家郝老刀,低声求肯道:“老五,你能不能派些人手去找找鹃子,好歹她叫过你一声师父!”
“这话不用你说!”郝老刀瞪圆虎眼,没好气地回应,“我自己带人去。九当家是为了大伙死的,找不回他的人,我也得把尸首给搬回来!”
说罢,向大当家张金称抱了抱拳,策马便向火海冲去。几十名亲兵呼哨一声,纵马跟上。一行人瞬间去远,只见其背影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与火光连接为一体,却始终没有人回头。
目送郝老刀的背影在浓烟中消失,张金称慢慢转身,先向弟兄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冲二当家薛颂命令道:“我看一时半会儿敌军也过不了火场。你派些精细的弟兄穿到城西去,试试运河上的冰冻得结实不结实。如果到天明时七当家和九当家两个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辎重和老弱先撤过运河。我留在此地替你断后!”
二当家薛颂想了想,郑重点头。招手叫过来几名心腹小头目,命其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到城西探路。待一切都安排利落了,又将目光转回张金称,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建议:“官军想偷袭咱们,估计是没指望了。但咱们也没机会趁其立足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天亮后,还是大当家带主力掩护着老弱和辎重先撤吧。我带领本寨弟兄断后就行。反正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实在打不过,大不了我学九当家,把馆陶县全给点了。烧死这群王八蛋!”
“一会儿你们都走,我来断后!”杜疤瘌每逢打仗都是逃跑在先,冲锋在后,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鹃子和小九如果都回不来,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拼他一个够本儿,拼他两个赚一个!”
众寨主听三当家如此一说,心中不觉凛然生寒。远处的火头虽然烤红了半边天,但总有熄灭的时候。届时数以万计身披铁甲的大隋精骑踏着余烬杀过来,大半还持着木棒做兵器的喽啰们又能抵抗多久?所谓断后,不过是以少部分人的死,给大多数人创造逃命机会而已。无论现存的六个寨主中哪个留下,其结局相差都不会太大!
有程名振这舍身取义的先例在眼前摆着,几个寨主谁都不肯被人瞧扁了。一时间,断后倒成了“美差”,人人要抢,谁都不肯先行撤退。
“不如全留下赌一把。官军又没长着三头六臂!”看不惯几个寨主那满脸悲壮的模样,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大声提醒。“九当家这把火烧红了半边天,说不定把官军已经烧得哭爹喊娘了。等火头一小,咱们立刻杀过去。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他们可全是骑兵!”四当家王麻子立刻大声反驳。张家军的声势虽然在河北排得上前五,但以前的作战对手大多是地方乡勇。凡事与正规官军交战时候,几乎没有过胜迹。
“骑兵怎样,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九当家能豁出去,咱们也能豁出去!”素来不参与指挥的六当家孙驼子一边咳嗽,一边嚷嚷。
“对,不能让九当家白死!”众堂主们也赞成与敌军决战的观点,七嘴八舌地回应。
“人死鸟朝天。反正爷们也痛快过了!”受寨主们的情绪感染,几名小头目也跟着表态。
自打举义以来,张家军的心气还没有像今天这般齐整过。放眼望去,十个喽啰里边至少有六个抱定了死战的心思。被远处的火光一照,脸上隐隐居然带上了肃穆之色。
大张金称看得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大声道:“好,既然弟兄们都想跟官军伸伸手,咱们就鼓足精神打上一仗。谁都不退,火势一小,我亲自带着你们向前冲!”
“愿与大当家同生共死!”一干大小头目将刀抽出来,高高地举向天空。
正满脸悲壮间,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冲来一串人影。当前一人浑身烟熏火燎,双手却稳稳地抱在胸前。“五当家回来了!”立刻有眼尖着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大叫。
“五当家,五当家回来了!”
“七当家,我看到七当家了!”
喊声交叠而起,句句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原本还算齐整的军阵登时乱套,张金称自己带头,大小喽啰蜂拥迎了上去。
“让开,让开,腾开一个宽敞的地方!”五当家郝老刀一边用腿控制住坐骑,一边大声呵斥。“驼子呢,赶快让老驼子过来看看。九当家还有气儿,赶快想办法救他!”
说罢,飞身下马,将抱在怀里的人放在一个积雪尚未化尽的土坑旁。蹲下身子用雪替此人擦拭面孔。众当家这才看出刚才被郝老刀紧紧抱在胸前,黑得像碳团般的东西居然是程名振。立刻呼啦啦围成半个圈子,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施救。
六当家孙驼子早已被簇拥过来,蹲在程名振身旁查验伤势。只见他左手一把草灰,右手一把黑炭,三下五除二将少年人的外袍剥了个精光。然后用手在对方胸口使劲压了几下,大声说道,“还好,只是被烟熏晕了。这小子身上的丝绵袍子事先自己沾过雪,隔住了一层热,没真正让火烧到。大伙都往远处闪闪,让他自己透过这口气儿来!老五,你继续拿雪擦他的身子,凡是露在衣服外边的地方,甭管烧到没烧到,都使劲儿的擦!”
“我来,我来,我来!”杜疤瘌听说女婿还有救,喜得几乎连鼻涕都顾不上蹭。分开众人,抓起残雪就向程名振额头上抹。土坑里的被风吹剩下的些许残雪很快就被耗尽,也不待张金称吩咐,众喽啰们四下散开去,将城墙根儿附近的残雪一把把捏成团,排着队送将过来。
“不要救他,让他活活疼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叱,七当家杜鹃一把推开自己的父亲,抓起别人送过来的雪团,狠狠地砸在程名振的脸上。
“鹃子,你这干什么?”杜疤瘌被女儿疯狂的举止吓了一跳,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低声追问。
“别救他。反正他自己找死!”杜鹃用力一甩衣袖,将老父的手指甩开。从喽啰手里接过雪团,继续朝程名振的身上猛丢。“死了活该,大半夜跑出城去,活该你遇到官军!”
被她这么一闹,周围的弟兄们反而不敢继续帮忙了。一个个愣在当场,明知道这样不妥,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杜鹃从自己手里将雪团夺走,接二连三地砸在程名振身上、脸上。
“丫头,丫头,你要是还想嫁他,就给他留点颜面。”别人无法插手小两口的家务事,杜疤瘌却不能任由女儿胡闹,再度凑上前,低声祈求。“他再不对,也是你男人啊?!你刚才要死要活地找他,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又何必当众折他的面子!”
“谁要嫁给他了。他想的倒是美!”不知道被烟熏的,还是被程名振气的,七当家杜鹃两眼通红。“他,他既然自己找死,我又何必拦着!”
说到这,头一低,楞楞地流下两行泪来,把被烟熏黑的小脸儿硬生生冲出两条白线。
见到女儿伤心如此,杜疤瘌也知道今晚程名振遇到官军之事恐怕另有猫腻。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你不想嫁他了。爹也不强迫你。总之好不容易将他救回来的,先让驼子弄醒了他再说!别弄得前功尽弃!”
“死了活该!”杜鹃抹了一把泪,咬着牙诅咒。抬起战靴,欲再踹昏迷不醒的程名振几脚泄愤,看到对方手上、脸上那一串串水泡,没来由心又是一软,抢过几个雪团,用力丢在他的身旁。
“老五在哪找到的他?”趁着杜氏父女在旁边胡闹的功夫,张金称将郝老刀拉到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
“五里之外的土坑中。不是我发现的,是鹃子先找到了他。傻丫头以为他死了,正抱着他准备殉情呢!”郝老刀笑了笑,被烟熏黑了的嘴唇下,露出一口的白牙。
他带着几十名心腹沿着官道一直向火场近前闯,接连冲过了两层不大不小的火头,才于一处低洼处看到了十几名惊慌失措的小喽啰。大伙团团将杜鹃围在中间,死活不肯让开通道。而一向坚强的七当家却像疯了般,抱着程名振的“尸体”,大步向火势最旺处冲……
“哪个准备跳火了。我正准备把他烧成灰,偏巧你就到了!”没等郝老刀继续描述,继续追问,人群中立刻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反驳。
“是,是,我到的不是时候,行不行!”郝老刀向来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笑呵呵地回应。
“就是!我当时不过想再待一会儿,看看敌军有没有机会从火场中穿过来而已!”杜鹃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隐约带着几丝愤怒。
“胡闹!”张金称回过头,狠狠瞪了杜鹃一眼。“如果你被火困住,大伙怎么跟你爹交代?!你到底看清楚没有,敌军过得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