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名振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凡是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很少有人对自己善意地笑过。像老瞎子这般在笑容中充满欣赏与期待的,更是世间仅有。一刹那,他心里居然涌上了股被关爱的感觉,不顾行动艰难,殷勤地替老人添饭夹菜。
“老实吃你的吧,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烦!”老瞎子不愿意受人伺候,笑着命令。
“我,我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将铁链缠了缠,继续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说了几次说他不听,板起脸来,佯怒道:“没事献什么殷勤。好好吃饭。吃饭了老老实实想脱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帮自己的话,没人能救得了你!”
“师父,师父年纪大了。我,我……”程名振在这个时候根本没顾及到自己是死到临头之人,反而一心想着给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老瞎子脸上虽然一刻也没有正经,心却也被少年人的行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对方一下,继续数落道,“就懂得拍马屁!有这本事,你怎地没将姓林的哄住。哄我这老瞎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即将入土的棺材瓤子罢了!”
“师父,师父对我好,我伺候师父是应该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当的言辞,所以据实回答。“其他人,本来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马屁,要看心情!”
“你这小子还总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话给气乐,继续点着他的脑门教训。“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不是也包藏着祸心。说不定只是为了利用你,转头就把你给卖了!”
“师父不会害我!”程名振红着眼睛毅然摇头,“师父将宝藏的秘密交给别人,就为了换我多活几天。即便师父转头把我给卖了,也换不回来同样的价钱。徒弟虽然不太聪明,但别人对我的好歹还是勉强能分清楚的。”
说到这,他鼻孔里面又是一酸。林县令、张金称、张亮,这些曾经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没一个不是抱着相应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寻求武力庇护。这些年来,除了娘亲外,唯一别无所求地与自己真心相待的,也仅有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女土匪杜鹃,另外一个就是刚刚拜的师父。
“行了,行了!”见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烦地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小挫折算什么?你不是笨,而是聪明却不精明。说到底,还是阅历太少!师父告诉你一句话,你今后记住了,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没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别人给你再多的好处,你也不能将命卖给人家,包括师父我在内!”
“嗯,嗯!”程名振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钱么?”老瞎子见他满眼迷茫,放下饭碗,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名振很是尴尬。书上曾经说过,品德高尚的人应该藐视财富。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缺钱,他不会到码头上做苦力,也不会认识张亮。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不会放着好好书不读,去应征什么临阵磨枪的乡勇。进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钱,他甚至不会受县丞职位的诱惑。当然更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设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师父的脸色,他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给穷怕了。弟子当初就是因为付不起二十吊聘礼,导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因一个‘穷’字。所以,弟子以为,人兜里多些钱,说话就多几分底气。如果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再硬的骨头,也终有磨软的那一天!”
“唉!”听了程名振的话,老瞎子喟然长叹。少年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虽然这道理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宝藏,其实不算什么。李老酒他们命中无财,取了反而是招祸上身。你坐过来,让师父好好为你相相面。为师看你的天庭饱满,应该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经亲眼看到老瞎子三言两语将李老酒的家事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对师傅的神算本事颇为信任。听到师傅要替自己相面,赶紧答应一声,将胡凳挪了挪,凑到师傅身边。
借着油灯,老瞎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收的弟子,反复打量了好几遍,方才低声说道:“你的灾难快到头了。但前途却很难预料。你这个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时吃苦,老来或有富贵。但心性却不甚坚定。做事容易冲动,往往不计后果。一念之差,也许大善,也许大恶……”
类似的评价,程名振已经听师父说过一次,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见他不懂,也不再多点评。笑了笑,淡然道,“其实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纵纹入口,却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福轮,最后却落到饿死的结果。呵呵,所谓命运,不过是个妄而已,你也别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这几句,程名振却是完全懂了。街头算命的骗子,被人指责算得不准时,往往也是这般替自己开脱。纵纹入口指的是前代一个富豪,被算出该活活饿死。于是愤而将偌大家产换成米粮,散给街头流民充饥。结果在数年后,他非但没饿死,反而财产越聚越多,几乎富可敌国。而当年为他算命的人则信誓旦旦的解释说,因为他散米之举挽救生灵无数,所以被西天佛祖将嘴上的纵纹改成了福纹,从此大富大贵。
而天生福轮,却是说晋代首富石崇。民间传言,他生时手握金钱两轮于掌心,所以财运连绵。最后却因为财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门联手打击。所有家产被强行抄没,本人和子侄们也被关在监牢里边,直到活活饿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里的感觉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占卜之术,也就是行骗之术。十有八九,都是蒙来的。你不必当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后无悔,也就足够了。这是乱世,如果顾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弟子记得!”程名振连连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老瞎子的话在心里默念。“但师父的占卜之术不是蒙的,师父将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么准,弟子亲眼所见……”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与算术扯不上半点关系!”不待程名振将话说完,老瞎子大笑着打断。“你仔细回忆回忆,李老酒身上有股什么味道?”
程名振皱着眉头回想,却找不到半点相关印象。他素来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为阶下囚,而对方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牢头,对于这种人渣,他依旧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甭说走近了闻对方味道了。
“师父教给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观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脑门一下,很享受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其实领兵打仗也好,治国安邦也罢,尽都离不开这四个字。你看得越仔细,听得越认真,问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细致,对敌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居然这么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胜。尽管老瞎子的话跟他平时书中所学道理不尽相同,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见程名振听得认真,老瞎子也抖擞精神,继续说道:“所谓细节决定一切。大面上的东西都可以装,但细节却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就拿林县令他推举你做县丞这事来说吧。许诺的时候,他自然是满脸真诚。但你如果当时仔细看看手上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眼神,就能发现他其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说他在帮闲中也算个领头的,却终日衣冠不整,胡子和头发多少天都未曾洗过。他是不想收拾自己么?当然不是。能让他连脸面都顾不上的烦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亲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连连点头。按照老瞎子的引导去回想,发现事实还真是如此!那李老酒虽然卑鄙无耻,却总喜欢在人前抖一抖威风。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时,却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满的油污,头发边缘还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动……
“最重要一点是,他衣服下摆有一块黄黄的印记……”老瞎子呵呵一笑,满脸得意。“除了他亲生儿子,还有谁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结合那股子奶臭味,还有眼神里边的焦躁,随便诓他几句,他还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倾诉个遍?”
所谓人生处处是学问。程名振先前对此话还不太相信,现在却对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李老酒、林县令和蒋烨等人的表现,老瞎子慢慢对他进行引导,很快就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上。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有小牢子又陪着笑脸送进饭菜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老瞎子从稻草中摸出两个拇指大的银豆子,塞进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后轻轻向程名振身上的铁链指了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掏出钥匙将铁锁松开,然后陪着笑脸乞求道:“若是上司来查,程少爷可得机灵着点儿,自己把镣铐提前带上。弟兄们知道程少爷是冤枉的,但弟兄们的饭碗都来之不易!”(请支持正版订阅到17k)
“滚出去买猫尿去吧。记得把上一顿的东西还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白色,照着小牢子说话的方向踢了一脚,“不小心”却踢了个空。小牢子早就被他从野狗喂成了家狗,丝毫不以为忤,呵呵笑着将上一顿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过晚饭,师徒二人一个榻上,一个塌下,并首而卧。却都没合眼睛,通过断断续续地闲聊,将一些知识与经验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学问极其驳杂,兵法、儒学、骈文、歌赋,几乎无一不精。有些话题程名振才开了个头,老人立刻能讲出一堆他闻都未曾听闻的道理,并且句句都透着真知灼见。
越是听下去,程名振越是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囹圄,不顾一切地从对方的话语中汲取养分。而老瞎子的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非常足。发觉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畅,有问必答,字字珠玑。
直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却又早早地醒来,一个继续用心传授,一个继续努力学习。
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过。李老酒忙着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宝贝,无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烦。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着李老酒的手指缝隙捞点余财,对程名振师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败之后,馆陶周家的人也没继续纠缠,仿佛程名振已经死了般,对他不闻不问。
接连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程名振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写下一些口诀要他死记硬背。那些口诀都是些难得武术诀窍,程名振虽然暂时理解不了,凭着幼时打下的武术功底,却能识别出其中真假。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连蹲马桶的时间都念念叨叨,唯恐将师父的传授记错一个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为遗憾的便是没钱请良师指点。此刻猛然得到学习机会,岂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疯狂”了几天,师徒二人的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只好暂时将学业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几个时辰,然后再慢慢交流。
正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牢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刻的程名振已经将四字真言铭刻于心,从脚步声便推断出来者心中充满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着发财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他真是个没福气的,挖到了宝贝反而惹火上身?”
没等他做出正确判断,监牢的大门一开,弓手蒋烨带着一身雪花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关着一老一少的栅栏门前,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程大爷,程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原意给您做牛做马,但求您老放过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程名振正偷偷地将铁链向自己身上套,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将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来,低声追问道:“蒋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待罪死囚,怎么会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给外边传句话,就说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蒋烨平时的威风半点也再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刚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顿,连带着将胆子也给吓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向外传话,给谁传话啊?”程名振愈发糊涂,皱着眉头回应道。
见他不肯饶恕自己,蒋烨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确曾经害过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为。我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却没招惹你。你受难的时候,我也没派人对付你老娘。咱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姓蒋的犯在你手里,就以死赎罪。我的儿子和女儿……”
说到这儿,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不见,颤抖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挤出一缕血来,哭着祈求道:“我死给你看还不成么?我以命赎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胜心烦,索性将手上的铁链又摘下来,向地上重重一丢,厉声问道,“我一个囚犯,多少天没出门了。怎么威胁到你的老婆孩子?你这人好生糊涂,想救人,也要找对地方?找我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能起什么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愿意证明您的清白。县令大人那边,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亲自来接您老出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程名振愈发晕头转向。正惶惑间,猛然听到段瞎子一声轻叹,立刻又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想了起来。故作犹豫了一下,低声向蒋烨说道:“其实,我也没想伤害你的家人。但你等先前也忒过分。这样吧,外边的情况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控制不太好。你先跟我说说,是哪个弟兄劫持了你一家老小。我再传令给他,让他立刻放人!”
“唉,唉,程爷您大人大量。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弓手蒋烨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又深深地给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已经跟张大当家拜了把子,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要是早知道,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执行县令大人的口谕啊!这几天来,张大当家的弟兄已经在城里放倒了三十多条汉子,吓得周家的人连大门都不敢出。小的本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您老在这里安然无恙。但动作太慢了,他们一着急,便将我的家人、县令大人的夫人,还有两位捕头的家人全请走了……”
我跟张金称是把兄弟?程名振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惊诧之色。一场牢狱之灾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师父那里也把很多与人打交道的窍门传授给了他。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知道,自己越是沉住气,也越是安全。张金称肯定不会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但自己的安危,却已经牢牢地绑在了张大当家的马尾巴上。
“程爷,程爷,您就给个准话。小的不求您立刻放人,但求您麾下的弟兄别让孩子们吃了苦。我家那两个都从小惯下的,没被人碰过半指头……”蒋烨的央求继续传来,将程名振的思绪硬生生拉回现实。
“你出去对外边人说,我的冤屈即将昭雪,在牢里边没受什么刁难。我麾下的弟兄听到了,一定会善待令郎和令爱!”麾下分明没半个喽啰,程名振却不得不装蒜。
弓手蒋烨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去了。还没等程名振来得及跟师傅请教自己刚才处理得是否恰当,大牢门外又是一阵风,林县令,董主簿,两位捕头都陪着笑脸冲了进来。不顾众囚徒们脸上的惊诧之色,众官吏依次在程名振面前跪倒,叩头不止,“我等有眼无珠,居然冤枉了程爷。该死,该死。好在程爷洪福齐天,没受什么大伤。否则我等即便死上一百次,也无法赎罪了。”
说罢,立刻吩咐人打开牢门,簇拥着请程名振出狱。程名振知道自己必须硬撑下去,大咧咧地一挥手,低声吩咐,“我师父不出狱,我怎能出狱。你们走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师父!”
“师父?”林县令两眼瞪得滚圆。想要发作,又想到城外那数万匪徒,咽了口吐沫,陪着笑脸道,“程爷什么时候认得师父?这等喜事我们岂能错过。既然是程爷的师父,肯定又是冤案。来来,请一并到衙门里边喝茶。程爷的师父,就是我等的师父!”
马屁拍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无耻之尤了。老瞎子却不肯领情,在榻上翻了个身,低声道:“这里挺好,我习惯了,不想动弹。你们去吧,别打扰我!”
他不肯离开,程名振自然也不会离开。几个馆陶县的父母娘舅官老爷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央求道:“老人家喜欢这里清静,原本我等不该勉强的。但程爷若是不肯出狱,恐怕会令张大当家误会。馆陶县数万老小的安危,全着落在程爷一人身上。您老能不能辛苦些,跟程爷一道往县衙坐坐。那边也有很多空房间,包您老不会受到打扰!”
“唉!”老瞎子喟然而叹,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声音中充满了失落。“去吧,去吧。谁让我老瞎子一时心软了呢?可惜这清静日子了。唉!”
说罢,他翻身坐起,抖抖衣袖,领先出了牢门。脚步轻盈敏捷,哪里还有半分老朽瞎聋的模样。
众官吏们又吓了一跳,但事情紧急,也顾不上想得太多了。众星捧月般围着程名振,将其请出了囚牢。两个捕头还唯恐“百姓们”看不到,派人在队伍前面一边鸣锣,一边大声喊道,“程教头蒙冤入狱,天怒人怨。县令大人已经重审此案,洗清了程教头的冤枉。尔等听清楚了,程教头于我馆陶百姓有救命之恩,大伙谁都不能忘记!”
众百姓虽然被城外的警讯吓得不敢出门,却也听得稀奇,一个个躲在窗帘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老瞎子,低声叫道:“那不是段铁嘴么?他怎么不瞎了?腿脚还变得这般利索”
“你懂什么,这年头,好人能变成歹徒,瞎子就不能睁眼了?少说多吃,哑巴有福!”立刻有人接过话茬,低声呵斥道。
“那是,程教头好好一个英雄,怎么会去踩大屁股那臭狗屎。她自己送上门去,程教头都未必理睬她!县太老爷上次也真糊涂,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没有土匪,这次土匪不是又打来了么?”
百姓们乱纷纷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如芒刺在背,偏偏他还不敢让队伍走快,以免张金称得不到准确消息。好不容易捱到了县衙门口,林德恩立刻命人将正门打开,以恭迎上差之礼,将程名振师父迎接了进去。
到了二堂,早有家丁准备好了酒席。众人推了老瞎子做了首座,然后依次安排程名振、林县令和董主簿、郭捕头和贾捕头。至于弓手蒋烨和与他一样被人打成猪头的李老酒,则连个座位也没捞上,站在堂下边负责替众人叫酒端菜。
“前几日的案子,其实是一场误会!”酒盏端起,林县令用袍袖挡着脸低声致歉,“我老糊涂了,连别人栽赃陷害都没看出来!程壮士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县丞之位,包在我的身上。王捕头已经带了批复回来,即日起,程壮士便可上任!”
“恭喜程大人!”
“恭喜程大人!”存心不给程名振拒绝的机会,董主簿带着郭、贾两位捕头举盏。此刻,性命比一切都重要,些许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片恭喜声中,程名振的目光四下巡视。他终于得到了县丞的职位。可现在,他还需要这个职位么?
心中反复默念师父的教诲,他笑着问道,“谁陷害了我?我怎么还糊涂着啊?”
这问题令众人好不尴尬,有心矢口否认彼此勾结起来对程名振栽赃陷害,又怕这位小爷一不高兴,不肯帮忙与张金称沟通。有心承认大伙曾经为了各自的目的联手打击了他吧,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支吾了半响,依旧举着酒盏东顾西盼。
经历了一场磨难,今日的程名振早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懵懂少年。见大伙不接茬,放下酒盏,继续笑着追问道:“真正的凶手找到了么?诸位千万别再冤枉了其他人!”
“已经有了眉目,有了眉目!”还是董主簿反应快,抢在程名振说出更令众人难堪的话之前大声回应,“郭、贾两位捕头已经盯上了那个陷害你的人,只要证据确凿,随时可以将真凶缉拿归案。”
“哦!那我可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下的恶事,居然能栽赃到我的头上。寻常小蟊贼想必也没那本事。可馆陶县有头脸的人物就那么几家,谁会如此下作寻我一个大头乡勇的麻烦?”
“如果真正查出来是有人蓄意谋害,本县为你主持公道便是。无论是谁家干的,必将其绳之以法!”被称名振逼得无路可退,林县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至于“真凶”是谁,倒也不太难找。反正程名振最后看哪个不顺眼,便将哪个交给他便是。否则若劳烦张大当家亲自动手的话,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真凶”殉葬。
“那我就多谢县尊大人了?”程名振举起酒盏,遥遥地向林县令致意。“小可身无长物,能拿出来的见人的,也就是这点儿名声。若是名声也被毁了,便真的无法在这世上立足了!”
“县令大人已经在全城贴了告示,证明你的官司冤枉。若是程兄弟还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派出弟兄们沿着各街各项鸣锣宣布,挽回你的清白!”董主簿赶紧又举起酒盏,替林县令回应程名振的质问。“其实,这馆陶县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程兄弟是大伙的救命恩人。这不么?张金称此番前来,只是把军营扎在了城门外,连箭都没向城内放一支。若不是程兄弟上次跟他立了约,他岂肯如此规矩行事!”(请到hotsk支持正版)
“对,对对,上次便多亏了程兄弟,这次,少不得还由程兄弟出面与张当家说和!”众官吏也都不傻,听到话题被董主簿强行拧回正地方来,赶紧举着酒盏往下顺。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师父,发现段瞎子自顾一个人喝酒吃菜,根本不理睬大伙说什么。笑了笑,淡然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人不信不立,张大当家虽然是个绿林豪杰,却也知道‘信义’二字。林大人只要把上次没谈完的约定继续谈便是。想必这回官军不会来得太突然,双方都有充足的时间!”
林县令之所以把程名振从监牢里边迎接出来,打着的就是将上次幸运重演的主意。此刻心中企图被程名振一语戳破,不觉愈发恐慌。勉强堆起几分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是,那是!咱们县与张大当家先前有过约定。这次他亲自前来,也足见诚,诚意。只,只是,只是双方没见过面,沟通起来十分不方便。程,程教头既然跟张金称是结拜兄弟,这个中人,中人不知道能否做得?”
“那是自然!”程名振已经探清楚了林县令等人的需求,笑呵呵地大包大揽。“吃完了饭,我和师父就亲自去张大当家那里一趟。上回商谈中断到何处,这次咱们就在何处接上。总之大伙好聚好散,别伤了和气!”
这个时候,林县令可不敢轻易把程名振放走。万一其一去不回,大伙唯一能让张金称投鼠忌器的依仗便丢了。与董主簿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又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敢劳教头亲自去为我等斡旋。只,只需要教头写一封信即可!”
程名振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便已经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略作沉吟,笑着应道,“也好,吃完了饭后,大人尽管命人拿笔墨来。许久未曾见面,写封信问候一下张大哥也是应该!”
“那是,那是!”
“程兄弟高义!”
见程名振肯替大伙斡旋,众官吏提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边赞颂着少年人的好处,一边频频举盏。程名振既然答应了修书,也就不再故意刁难大伙。杯到即干,来者不拒,转眼之间,与众人又喝了个眼花耳热。
参照老瞎子在狱中的指教,他可以将话题向自己需要之处引。同时也仔仔细细观察众人的表情、动作和眼神。很快,便通过几个人的说辞综合,将馆陶县目前面临的情况摸了个大概。(请到hotsk支持正版)
原来自从他蒙冤入狱的第一天起,馆陶县便暗流汹涌。先是衙门的匾额被人偷偷用墨汁染成了乌黑色,紧接着,市署、驿站、门卡,几个可以为县衙生钱的地方,也被人放火的放火,捣乱的捣乱。正当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时,馆陶周家又莫名其妙死了几个家丁,个个都是走在路上被人从暗处放了冷箭,目击者连凶手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到了这个时候,林县令已经“察觉”程名振是被人栽赃了。所以派衙役们“努力”去搜寻为程名振洗脱冤屈的证据。不料此举更加深了张大当家留在馆陶众眼线的误会,居然连夜引来的“义军”。
为了避免误会深到不可弥补,所以县令大人只得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提前将程名振从牢里放了出来。好在如今馆陶县四门都被张金称的人堵死,恶人想必也无路可逃。只待与绿林豪杰们达成撤军协议之后,馆陶县就会将陷害程名振的凶手与给张大当家准备的礼物一并交出去,绝不会让恶人逍遥法外。
听大伙如此解释,程名振脸上的笑意更浓。酒宴刚一结束,立刻痛快地命人取来纸笔,当众写了一封信给张金称。告知绿林豪杰们自己一切安好,请巨鹿泽的众兄弟尽管放心。有关上次约定,程名振也敦促“结义兄长”张金称一定保持克制。馆陶县不是刻意赖账,而是需要些时间商量和准备。最迟三日,肯定能满足张大当家的一切要求。
在信的末了,程名振又旧事重提。以馆陶县地小民穷为理由,请张大当家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洗了这个弹丸小县,义军未必能增加很多收获,反而平白落了一个恶名。而农夫生来会种地,工匠生来会打铁,商人生来会赚钱,只要保持着馆陶县的存在,财货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创造出来,义军也能细水长流地得到补给。
一封信写得有情有理,旁观者从中挑不出半点纰漏来。感动得林县令连连作揖,不待墨迹全干了,便命人用信封装好,隔着南城的木栅栏射到张金称的军营门口。
作为对义举的酬谢,董主簿亲自带人在县衙后院腾出一间大屋子,请程名振师徒两个入门休息。并派遣了四名看上去还顺眼的丫头跟随左右,伺候程壮士师徒洗澡更衣。程名振脸嫩,赶紧摆手谢绝。老瞎子却笑着插言道:“你身上有伤,暂时下不得水。师父我却必须洗洗晦气。让四个女娃都来伺候我吧,顺便请董主簿给我师徒两个准备几身干净衣服!”
“应该的,应该的!”董主簿正发愁如何跟程名振搞好关系,听老瞎子如此一说,迫不及待地答应。、
程名振又看了一眼师父,见老人满脸洒脱,根本没将几个小丫头当回事。只好笑着拱手,接受了董主簿的好意。师徒两个被众星捧月般迎到后院,然后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好。林县令、董主簿、贾捕头、郭捕头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以不打扰程名振养伤为理由,先后告辞。临别前,却在屋子周围安排了十几名弟兄,要他们随时恭候程壮士的吩咐。(请到hotsk支持正版)
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林县令软禁,程名振也懒得与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笑呵呵掩了门,坐在外间等着给师父端洗澡水。还没等小丫头们将热水烧好,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扣打声。牢头李老酒那特有公鸭嗓子紧跟着传进屋子内,“程兄弟,程兄弟,能让我进去跟老神仙说句话么?我有急事儿需要他老人家指点!”
“师父已经准备休息了!”程名振不想搭理李老酒,笑着回应,“你能不能晚上再来!”
“我,我真的有急事儿!”李老酒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哽咽着祈求道。
“让他进来吧。”没等程名振进屋向师父请示,段瞎子隔着帘子吩咐。声音不大,却隐隐的带着一丝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