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不认识那个衣服被扯得稀烂的女人。但他在这个时刻,他的心思却变得非常敏锐。那女人的身材很丰满,正如昨天酒桌上周礼虎所描述,屁股大得过半间房!
屁股大过半间房的女人!肯定是周家二公子的相好,馆陶县有名的暗娼!昨天酒席宴间,李老酒等人怂恿自己去端的正是她的老巢!“卑职不认识他!”程名振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别人设好的陷阱里,却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卑职昨晚昏倒在成贤街附近,这个女人卑职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
听完他的话,衙门内外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按照大隋规矩,地方上重大案件审理必须允许百姓旁观。此刻无论堂上的大部分差役和堂下看热闹的百姓都不相信程名振会**未遂去杀死一个暗娼。这就好比让一只天空中高高飞翔的野鹤去强奸一只长满脓疮的赖蛤蟆,根本不符合常理。
“你说你昏倒在成贤街附近?”林县令用惊堂木轻轻拍了拍桌案,示意底下的人保持安静。“可是,蒋百龄,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程名振的?上前说来给大伙听听?”
“卑职,卑职是在逍遥楼附近的柳叶巷找到程教头的!”被县令大人当场点了名,蒋百龄非常地难堪。昨夜他负责带人巡街,无意间听到柳叶巷里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弟兄们拎着兵器赶过去后,恰恰看到本县有名的暗娼王大屁股死于门口。而一个多时辰前还请大伙喝酒的程教头却倒在王大屁股家的院子里,酒气熏天,沉睡不醒。
这个指证非常有力,让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变小了下去。在程名振失踪这段时间,接替他兵曹位置的蒋百龄做得非常尽职。别人巡夜多半是敷衍了事,而轮到他值夜,则恨不得将县城的每个旮旯都扫过一遍。最近几天月城中无业流民虽然越来越多,在差役们的弹压下,治安却没有继续恶化。百姓们论及其中功劳,蒋百龄理所当然地被被推在首位。
愧疚地看了手脚被铁链锁住的程名振一眼,蒋百龄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他压根儿就不相信程名振杀了人,但肩头的职责却促使他不得不实话实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实话说出来,不会揭露真相,反而将使得案情愈发扑朔迷离。
“卑职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卑职先被打晕,然后被人拖到哪里便是哪里!”旁观者如刀的目光下,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承认后自己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大好前程。可此时偏偏无人能替自己帮忙。周围全是贾、郭两位捕头的人,而衙役们中间平素与自己交好的,要么根本不敢开口,要么远在百里之外。
“如果王二毛在的话就好了!”一边为自己辩解着,程名振一边在心里盘算。“他头上至少还顶着一个捕头的官帽,至少还能替自己分辨几句。”
林县令又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程名振的不争。“你说你是被人栽赃,本县又何尝不希望如此?程名振,你可知道本县已经写了保举文书到郡上,最迟不过半个月,你的县丞职位便能批复回来!你可记得,本县昨天反复跟你说过,不要你去找周公子的麻烦。当时他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才收留了朱氏为妾。本县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再委屈,你也不能杀无辜的人去泄愤啊!你,嗨,你让本县怎么说你!”
“大人!”程名振惊愕地抬起头,万万没想到林县令会这样以为。这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不能失去前程后,还失去仅有的一点尊严。“大人请想想,程某平素可是那种为了儿女之情不顾大局的人?当日程某只身前往死地,可曾回头跟家人告过一声别?大人请想想,以程某的武艺,如果真的想做此事,什么时候做不可,何必非喝醉了才去做。并且过后还要留下来被人逮住?”
“对啊!”“对啊,他武艺那么高,蒋兵曹怎能拿得住他?”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又开始变大,旁观者以目互视,眼睛里边充满了怀疑。嘈杂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很不高兴,又用力拍了下惊堂木,大声说道:“所以本县才认为,你是酒后乱性,才做下了如此不知廉耻之事!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本县怜惜你的才华,国法却容你不得!”
说罢,将手一挥,命仵作捧出一个木盘,指着木盘中的凶器问道:“如果本县没有证据,也不会仅仅因为你在现场,就认定了你是杀人凶手。程名振,你自己看看,这把刀是谁的?!”
我昨天没带兵器!程名振心中暗叫。目光却被捧在仵作手中的横刀吸引住,再也无法离开。那是贼军杀来的当晚,县令大人赐给他的横刀。而他在出城之后,又亲手将其交到了好朋友王二毛手上!
怪不得二毛看到我时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原来他已经与贾某人、郭某人两个勾结到一伙儿!最后的一丝温暖消失,程名振感觉到周围寒冷彻骨。他知道自己不该回来,整个馆陶县,没有人欢迎他回来。比起活着的他,人们更喜欢一个城隍庙中的泥偶!因为泥偶不会跟任何人抢功,泥偶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
“刀是谁的,你有何话说?”林县令的话继续从上面传来,却不带半点情感。
“刀是大人赐给我的!”程名振笑了笑,咬着牙回应。“是大人赐给我杀贼的。当日,我带着他去见张金称!骗他说馆陶县准备投降,让他晚几天再发起进攻!”
他不想提醒周围的看客,是自己救了他们。虽然那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提醒他们,估计也没什么用。人们的记忆力总是按照需要衰退的,在不想回忆起来时,什么事情都可以忘掉。自从“凶器”出现后,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便已经完全转了向。看客们都愤怒了,他们的愤怒是如此的廉价,如此的“义正辞严”。
“但我刚一进敌营,此刀便被张金称没收。大人这边刀乃精铁打造,质量上乘,张金称拿走后,便再没还我!”既然别人勾结起来给自己栽赃,程名振就打算把水搅得更混。‘不是说刀是我的么?’他眼底充满冷笑,恶毒而绝望。‘那好,这刀丢在张金称手里了,谁拿着这把刀,谁就与张金称有瓜葛。’
“至于这把刀怎么出现在大堂上!”他扭过头,用愤怒地眼光看那些正在指责他的看客,把对方看得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不敢抬头。“我不知道,我回到馆陶县时,只有一匹马,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兵器!”
“好毒的一张利嘴!”林县令气得用力拍打惊堂木。显然,他没料到程名振一看到横刀会突然变得如此桀骜不驯。“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招供了?”
“大人,您想让我招供什么?”程名振将头转回来,冷冷地看着堂上的县令。蒋百龄背叛了自己,因为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王二毛背叛了自己,因为二毛想继续当捕头,不想重复驴屎胡同的生活。可林县令呢?他为什么认定了自己是凶手?如果不止自己这个凶手救了他,当晚他已经死在了张亮的剑下!哪有今天的威风!
林县令被看得心里发虚,脸上的怒火却越来越盛,“夜闯民宅,强奸杀人,咆哮公堂,蔑视王法!”他抓起面前的火签,用力掷了下去,“给我打,四十大板,杀杀他的威风!”
“威——武——”衙役们以水火棍顿地,大声唱起了堂威。堂威声中,几名老资格衙役举起板子,冲着程名振的后背狠狠地打了下去。
“嘭!”“嘭!”木板与肉体接触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令人心颤。程名振向旁边歪了歪,回头恶狠狠地去看行刑者。接连三板子都打在他的后背上,令他疼得无法呼吸,更疼却是他的心,简直如万把钢刀在戳。
“我,冤枉!”他咬着牙齿,却无法阻止血从嘴角淌出来。“大人,我只杀过贼,没杀过那个女人!我……”突然,他闭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样射在林县令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与怨毒。
他看见林县令手中正把玩着另外一根火签。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签低端。那是衙门门里边一个最常见的暗示。此签之下,有死无生!
“给我重重地打!”林县令毫不犹豫地举起火签,掷于堂前。
霎那间,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沉重的板子敲在脊背上,声音犹如击打败革。“我要死了!”程名振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头晕脑胀。背负着一个强奸杀人的恶名被打死在馆陶县的公堂上,还不如当初战死沙场。他不愿这样屈辱地死去,他宁愿活得更痛快些。
“别打!”用尽最后的气力向前爬了几寸,少年人大声叫道。“我愿意招供!”
掌刑的衙役楞了一下,抬起眼睛望向闭目养神的捕头郭靖。犯人的表现出乎了他们事先的预计,令他一时间难以适应新的变化。程名振不会是第一个死在杖下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少年人被打烂了衣服下露出来的嶙峋疤痕,却毒蛇一样刺激着所有衙役们的眼睛。
那些疤痕愈合的时间没多久,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粉色。谁都知道少年人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两天之前,他们还在城隍庙里对着少年人的塑像表达过自己的感激。
大堂内外又乱了起来。人们更愿意看到的是真正的恶棍受到惩处的热闹,而不是稀里糊涂屈打成招。众目睽睽所造成的压力让林县令多少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慢慢地举起了惊堂木。
“我招供!我罪该万死!”程名振一边喘息,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肚子里边的淤血吐出来后,他的头脑又清醒了些。“请大人手下留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林县令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惊堂木。“董主簿,记录案情,然后让他画押!”
然后,他又将爱怜的眼神看向堂下的人犯,“本县会尽量向上面求情,争取从轻发落你。杀人乃重罪,却未必等不到天下大赦!”
“不必那么麻烦了!”程名振慢慢地支撑起上身,回头看向外边的天空。风已经停了,雪后的天空纯净得就像一块美玉。“大人指控的罪名,我没做过,也不会承认。但是,我却犯了更大的罪,一个滔天大罪!”
“休得胡言!”林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
“我勾结杨玄感,图谋推翻朝廷。我与张亮日日在馆陶县密谋造反,期待着日后被论功行赏。”抢在衙役采取行动前,程名振大声叫嚷,全身镣铐铛铛响个不停,“我还图谋行刺张金称,救了你们这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那是我最大的罪恶,百死难赎!”
“给我狠狠地打!”林县令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把整盒的火签全都扫到了地上。满堂的衙役们却楞在了当场。谁都不敢第一个下手。
“楞什么,给我打!”恼羞成怒的林县令将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弓手蒋烨得到贾捕头的暗示,冲上前,伸手去抓行刑的水火棍。兵曹蒋百龄却抢先一步拦住了他,将其堵在了距离程名振三步之外。大堂下,韩葛生、段清等新入行的衙役和已经被遣散却赶来看热闹的乡勇们再也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一道大声地鼓噪了起来。
“程教头冤枉!”
“那烂婊子倒贴上去,程教头都看不上她!更不可能强奸她!”
“程教头可以将功折罪!”
他们在为我说话?!程名振狐疑地扭过头,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到底是谁在仗义执言了,但这已经让他感到分外满足。至少,他不会肮脏的死去,总有一天,人们会证明他的清白。
为了让大堂内外恢复秩序,贾捕头亲自带领弟子喝起了堂威。“威——武——”十几名衙役大声叫喊,却无法掩盖更多人的抗议。此情此景让林县令倍觉尴尬,偷偷地将目光扫向素有智者美誉的董主簿。他看见董主簿在轻轻摇头,双眉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案情重大,先将看押起来。待本县禀明郡守后,再继续审问!”被逼无奈,林县令不得不宣布暂停处理。“退堂!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的蒋烨,李老酒等人如蒙大赦,赶紧带领一众弟子将程名振拖走。堂下听案的百姓却不肯离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直到朱红色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住。他们的质疑声和迷惑的目光才被隔在了外面。明镜高悬的匾额又肃穆了起来,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尊严。
林县令气得脸色发黑,回到二堂,立刻命人将董主簿叫到跟前。“你刚才为什么阻止我?如果不将这个小畜生打死,一旦他执意寻周公子的麻烦,将当晚的事情捅出去,多少人要因为他而掉脑袋?”
牺牲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程名振,挽救馆陶县数百人的性命。林县令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朝廷对谋反案追究甚严,仅仅是那几大姓的子弟可以免除死罪,像林县令这样无根无基的,万一跟杨玄感扯上关系,有司向来是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大人觉得今天打死了他,咱们就能把盖子捂住么?”董主簿摇头冷笑,目光中充满了神秘,“他最后那几句话,也不知被堂外多少人听到了。一旦其中有人气愤不过,强要替程名振鸣冤。大人是抓,还是不抓?”
“抓了,说明大人做贼心虚。不抓,流言向来跑得比马还快!况且大人把王捕头支应到郡城去,无疑是给此事留下了一个后患。那姓王的与程名振是过命的交情,若是他回来后发现发现姓程的死了,难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届时城里边有被遣散的乡勇跟着闹,衙门中有蒋百龄等人心生同情,咱们这些当人父母官的,不是把自己架到火盆上烤么?”
“这———”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林县令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原来的谋划很完美。馆陶县所空缺的县丞之职,一直被郭、贾两位捕头视作囊中之物。横空杀出个程名振来,两位捕头自然要想方设法搬掉这个竞争者。而他只要装装糊涂,便可以了却两位捕头的心愿。从抓人,到当堂杖毙嫌犯,所有事情可以做得滴水不漏。非但能除去程名振,同时又送了捕头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是,谁也没想到程名振只做了一个月的兵曹,居然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威望。刚才,堂下的退役乡勇们一直不停地替他叫屈,堂上行刑的几个老衙役,也不敢对他直接下死手。换做平常,只要有上司的暗示,三板子打死一名江洋大盗对衙役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今天把程名振从晕头转向打得明白过其中味道来,竟然还没能将其活活杖毙。
几乎每个环节都脱离了掌控。为官这么多年,林县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无力过。“咱们要动程名振,就必须把王二毛与他分开!武阳郡的主簿魏征是我的知交,见了信后,肯定会将他留在郡城几天!”沉思了片刻,他犹豫着向董主簿解释。“等王二毛回来时,本县再想办法将其除去便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了解了这桩案子,别让更多的人开始关注!”
“大人不想用王捕头来牵制贾、郭两位捕头了么?”董主簿又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追问。
“如果程名振被张金称杀了。王二毛当然是一粒好棋子。”林县令不住地苦笑,“可现在,该死的人偏偏没死!”
“只要大人下定了决心,其实解决姓程的也不难!”董主簿用手指轻叩桌案,低声提醒。
宛若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林县令像飞蛾般扑了上去。“怎么办?你说!他不肯认罪,你又不让我将他往死里打?”
“大人何必又非要当众打死他!”董主簿手指掐掐捏捏,仿佛天下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当众打死他,乡勇们的怨恨都会落在你我的头上。却白白便宜了郭捕头和贾捕头。今后他二人得意起来,大人岂不又要受其挟制?”
提到两位馆陶县的地头蛇,林县令刚刚熄灭的怒火立刻有开始猎猎燃烧。本来,他利用王二毛的单纯和程名振“死后”的余荫,已经逐步恢复了治下官吏的平衡。可现在,一切都得重新考虑。
该死的程名振,他为什么不被张金称杀了!馆陶县已经给他塑了像,让他生生世世享受城隍庙的烟火,他还要如何?偏偏又跑回来做讨债作甚!
毕竟身负智者之名,董主簿总有办法给县令大人分忧,笑着敲了敲桌案,他轻声道:“恐怕郭捕头和贾捕头两个,也不希望那小子咸鱼翻身吧。万一他们两个指使人将程名振在狱中给做了,大人是追究罪魁祸首给程名振洗刷冤屈呢?还是继续糊涂下去,任由几个地头蛇为非作歹呢?”
囚室里边看不到阳光,冷风顺着墙壁的缝隙嗖嗖地吹进来,将人衣服上的血迹冻结成冰。少年的心里却有一股火在熊熊地燃烧,支撑着他不肯轻易地死去。
“我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救了你们这群中山狼!”程名振喃喃地嘟囔,慢慢从发霉的稻草上弓起身体。铁链“叮当”、“叮当”响个不停,新的血痕不断从冰壳下渗出来盖住旧的血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想化作团烈焰,将这丑陋的人间付之一炬。
同狱的是几个老狱油子,看到少年人脸上的狰狞表情,都吓得远远地躲在了一旁。垂死挣扎的人身上迸发出来的战斗力往往最为可怕,他们与程名振无冤无仇,可不想给对方做了垫背的。
好在程名振的注意力不在他们几个身上。只是不断地挣扎着爬起来,又不断地倒下。直到将身体附近的稻草都染成了殷红色,才不甘心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牢狱栏杆向外看。
管狱的小牢子是李老酒的徒弟,早得了师父的关照要“好好伺候”程名振。因此无论少年人的呼吸声再沉重,身上的血淌得再多,也根本不向此号里边看上一眼。更甭说拿些水来给程名振喝,或者拿些药材来给他治伤了!
堪堪捱到了傍晚,兵曹蒋百龄偷偷地拎着篮子跑来探监。见到程名振倒在草堆上半死不活的模样,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教头,我,我对不住您……”一边哽咽着,他一边将酒菜和吃食摆在程名振面前。目光却始终躲躲闪闪,片刻也不肯与对方的眼睛相接。
“别这么说!今天要不是你带头拦着,我说不定已经死在公堂上了!”程名振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移动的地步,却仍然不肯在外人面前服软。“弟兄们都好吧,小心些,别被人打击报复!”
听了程名振这番说辞,蒋百龄愈发觉得心中愧疚。“如果不是我当晚巡夜巡到那娼妇家门口,教头也不会被捉住。我知道教头肯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但能脱离了现场……”
“如果不是你恰巧,恰巧,咳咳,咳咳!”程名振大声咳嗽,上气难接下气,“说不定我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那样,咳咳,咳咳,更省了别人的事!”
蒋百龄无言以对,很惊诧程名振居然对自己没有半点恨意。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愧对这种豁达。李老酒和蒋烨等人设计要毁了程名振的前程,事先他曾经有所风闻。对于这种“高层”之间的争斗,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得远远的,以免引火烧身。只是万万没料到,那些人不仅仅想抢走程名振的职位,而且还要顺带着取走程名振的性命。
但是,这些秘密蒋百龄无法跟任何人说。只能让它像毒蛇一样吞噬着自己的良心。其实在酒席宴前,他已经尽力给了程名振暗示,可当时对方却根本没听出来,或者说是听出来了,却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我,我娘知道我处事了么?”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程名振低声问道。
“知道了。老太太要到衙门替你鸣冤,被段清他们拦了下来。弟兄们说,只要大伙在,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蒙冤受屈。但弟兄们,弟兄们……”
“弟兄们能帮我安慰老娘,我已经很是感激。其他的,你们别跟着掺和了,掺和下去也没什么用!”程名振苦笑着摇头,铁链“叮当”“叮当”地跟着乱响。想要自己的命的人是林县令、贾捕头和郭捕头,还有馆陶周家。乡勇们人数虽然多,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到了现在,除了老天外,没人能够救自己。可老天爷早就睡着了,很久很久没睁开过眼睛!
“教头!”蒋百龄给自己和程名振两个都倒了一盏酒,先把自己面前的那盏喝了,然后将另外一盏递给程名振,“监牢里边风大,您喝点儿酒暖暖身子。这是弟兄们凑钱买的,算不上什么敬意。您吃好喝好,才有力气想办法给自己洗清冤屈!”
“喔!”程名振有些诧异蒋百龄的举动。按常理,此人应该站在弓手蒋烨一方才对,怎么会接受了段清等人的托付。但此人的一番小心的举动,却给他提了一个醒。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雪恨。如果轻易死掉,再大的冤枉恐怕也翻不过来了。
他颤动着手将酒盏举到嘴巴,如饮琼浆。蒋百龄默默地将所有吃食尝了个遍,然后逐一撕成碎块,喂给到程名振嘴边。这顿饭,两人吃得都非常慢。但咀嚼得都非常仔细。仿佛对着的是鱼翅燕窝般,唯恐半点儿被浪费掉。
吃完了饭,蒋百龄将程名振扶到墙角避风的地方,又叫过小牢子叮嘱了几句,然后默默地离开。他前脚走,躲在牢房角落的几名老囚立刻恶狼般扑将上来。他们现在不怕被程名振临死反咬了,有这么好吃食的家伙,轻易舍不得跟人拼命。而那些吃食是他们多少年都见不到的,豁出一顿打也值得咬上两口。
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任由囚犯们将属于自己的食物瓜分干净。他没有力量,也没有精神分散在这些不相干的家伙身上。众囚犯见他不出声,一个个抢得更欢,其中两个囚犯为了争夺一块冷肉,居然在马桶旁大打出手。而门外的小牢子只是看了看,便习以为常的走开了,根本不肯出面维持一下秩序。
吃完了残羹冷炙,所有同牢的囚犯都心满意足。他们互相看了看,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谢意”。“你以前是当官的?”一名满脸横肉的囚徒由正面靠近程名振,冷笑着询问。另外两名同牢的囚犯则从左右包抄过来,将少年人紧紧逼在中间。最后一人,则费力地拎起了马桶,一边傻笑,一边冲着大伙做鬼脸。
“我以前是这个县的兵曹。你们如果进来的时间短,应该听说过我。半年前,很多不长眼的山贼都死在我的手里!”强忍着头上传来的眩晕,程名振伸出手,目光直直地盯向自己的掌心。昏暗的油灯下,他的掌纹呈青黑色。仿佛凝着许多血,分不清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腕上的铁链向外挥了挥,尽量让其显得举重若轻。“我现在被问的是谋反、杀人、**三项重罪。在这里呆不了几天,请各位老大多多照顾!”
听到这话,四名本想给新人一份下马威的“牢友”立刻软了下来。他们之中罪责最严重者不过是偷了别人家的耕牛,根本与死囚不是一个级别。“我,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只身闯入张金称大营的程少爷!”靠近程名振左手那人见识稍广,大声惊叫,“您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着回来了!”
“不准喧哗!”这回,小牢子的反应倒是迅速,用皮鞭敲打着牢门大声呵斥。
四名“牢友”立刻将身体贴到了墙壁上,尽量远离牢门。待小牢子的脚步声去远了,他才又将目光转向了刚才准备收拾的“新丁”,目光中充满了尊敬。
“因为我不想死!”程名振苦笑这摇头。做恶人就是有这种好处,哪怕你穷凶极恶的模样是装出来的,至少能让你少受些欺负。
他忽然想起了张金称。此公总是四处炫耀自己喜欢吃活人心肝,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道理。论武艺,在巨鹿泽诸位当家中,张金称肯定不是最高。论领兵打仗的本事,恐怕郝老刀、杜鹃的能力均不在张金称之下。但张金称的大当家位置却坐得很牢,经历了那么多场的叛乱,从没人能够真正将其打翻在地。
杜鹃手中有了那么多的喽啰,张金称会不会容她不下?猛然间,一张含嗔带怒的笑脸又闯入程名振的心底。几天前,他不肯留下,因为她是一个贼。而他有着一个大好前程。现在呢,他终于也是被打成“贼”了,却再也没有与她并络而行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极为难捱,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像被洒了盐般,一阵阵疼得人撕心裂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伤口终于疼得麻木了,呼吸和血液却像火一样炙热起来。程名振被烧得迷迷糊糊,总觉得过去的事情像皮影般在眼前晃。他看到张亮叮嘱诚伯,给自己工钱比别人加了一倍。然后看到张亮来到县衙门,要求林县令照顾自己。接着,他看到黄河老龙,笑着许诺自己一场富贵,龙女,蚌妇,一个个围着自己蹁跹起舞。然而,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份平安富足的生活,看着老娘的背别再那么驮,身影别再那么憔悴。
“程名振,你非走不可么?程名振,你会不会回来看我!程名振,你走好!有空就回来看看大伙!”最后,他听到杜鹃在风中抽泣,心里翻江倒海,却始终不敢回头。
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将所有影像都吹散去。小牢子用皮鞭将其幻境中抽醒,“程名振,有人看你来了。起来,别他娘的装死!”
“嗯?”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人茫然抬起头,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