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勇们的狂笑声和喽啰们的喝骂声中,地上的壮汉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脸色黑得可怕,却强忍着怒气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抚自己的坐骑。那坐骑是匹来自突厥的良驹,筋骨健壮,皮肉本来就比中原战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没什么力量,所以仅仅在马的脖颈和前腿交界处戳了个小洞,并未造成任何致命伤。
愤怒地突厥良驹嘶鸣了一小会儿,也就在主人的照顾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壮汉再三检视坐骑的伤口,确信没有什么大碍后。翻身又跳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余步,自己估摸着与程小九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拧身,弯弓搭箭,将三支雕翎连珠般射回。
这三支狼牙箭上没有绑葛布,因此来势又狠又急。程小九见状赶紧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却没有掠过他的头顶,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钉在了距离他仅有三步之遥木栅栏上,笔直地竖成了一个纵排。
“好啊!郝头领好手段!”喽啰兵们见自家人又将失去的风头抢了回来,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别射木桩子!”“有本事别跑那么远!”乡勇们不懂射艺,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听了城上的反应,那姓郝的头领也不着恼。冷笑着收了弓,冲着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头,连连晃了几下,带领着一干喽啰扬长而去!
城头上的弓箭手都归董主簿统带,在这么远的距离向对方还击,他自问没那个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没那个劲道。只好望着马蹄带起的烟尘咬牙。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了,也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跺着脚咒骂道:“呸,不就仗着弓好么。能连射三箭的人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比你强些!”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众乡勇们识不得“连珠三射”的妙处。只觉得对方挨了自家长史两箭,又射了三箭回来,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程小九却心知不妙,趁着大伙哄笑的时候,悄悄拉过队正蒋百龄,低声吩咐道:“你组织弟兄们轮流下城去用饭。然后就在城墙根儿附近找民居休息。三个时辰内贼军不会再发起进攻。三个时辰后,大伙继续按昨晚的班次轮换!”
“遵命!大人!”通过一夜的战斗,几个低级军官已经对程小九的指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听到吩咐后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应。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县尊大人那,把张金称的信给他送过去!”程小九从地上捡起郝姓壮汉射上来的箭书,平静地向董主簿询问。
“那,那是当然!”董主簿为人素来机警,先前看见程小九望着敌军出神,已经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再听见对方找借口邀请自己离开,赶紧一连声地回应。
二人又跟众乡勇交代了一番,拎着箭书,慢慢走下残城。待离得弟兄们稍远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污渍和汗水,低声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家伙箭术远在我之上。照这样看来,今天早上这仗,张金称依旧没尽全力。若是他三个时辰之后再度来攻,估计咱们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况基本是这样,见到大人之后,还请董主簿帮忙斟酌一下说辞。别让衙门里的同僚受了惊吓,也别让大伙过于小瞧了贼人,以至轻敌误事!”
“你,你是说张金称还在试探?他,他这样做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么?”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满脸诧异。他倒是不怀疑程小九的判断,从昨夜到今天早晨这一段时间里,少年人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但张金称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就让人很是迷茫了。流贼向来是依多为胜,驱赶这几千老弱病残白白送死,除了让他自家实力受损外,董主簿从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义。
“我也不知道张金称到底要干什么!”程小九仰面朝天,长长吐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有太多难以理解行为在他眼前发生了。林县令如此,张金称又如此。这些动辄可以决定人生死的“大人物”们,仿佛个个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弯的肠子。让谁也看不清楚他们肚子里想什么,谁也摸不透他们的真正打算。
作者:醉翁亭子2009-2-1921:13回复此发言——
2《开国功贼》第三章东门(四上)[请给酒徒投花]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骑兵,无论素质和装备都和其他喽啰不在一个层面上!”叹过之后,程小九又压低了声音向董主簿解释。“那些骑兵进退有序。没有主将的命令决不擅自行动。而那个姓郝的统领摔下坐骑后,先看战马,再找场子。想必也是个久经战阵的老手!”
一些理论上的东西,他也是从父亲留下的书籍和笔记中囫囵吞枣地记了个大概。与眼前的实际情况互相印证之后,原来很多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才慢慢开朗起来。郝姓统领是个老手,其麾下骑兵“训练有素”。照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不难推断出张金称的真正实力绝不会像老弱残兵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虚弱。那些残兵也许只是他的外围力量,他的弃子。他把杀招藏在了这些弃子背后,随时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
“也许流贼也不是一条心。所以张金称必须保持着最强实力,才能压服手下的头目们听从他的号令!”董主簿对兵事了解不多,对人性和官场规则却揣摩非常透彻。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强盗也好,官场也罢,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当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属服从于自己的实力,当下属的一定不要抢了上司的风头,这样,才能上下和谐,秩序井然。
但照着这个道理……,从昨夜到今晚这段时间内程兵曹的表现就过于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外蹭了蹭,与少年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县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晓前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在两名捕头的劝说下征用了一处靠近南墙的民宅,躺在里边的床铺上休息。人虽然安静下去了,心思却一直悬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来回翻滚,直到朝霞红透半边窗子时才勉强眯了一小会儿。听到了院子外有脚步声响,又立刻坐了起来。
透过薄薄的窗纱,他看见浑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并着肩走进了院子。各处厢房门顷刻间全部敞开,郭捕头、贾捕头以及衙门里边的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张贼退了么?”“董主簿,战况如何?你们两个怎么一道回来了?张金称走了?”一句句大伙都关心的话题接二连三地问出来,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县尊大人醒了么?”程小九没有立刻回答众人的问话,在距离正房远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种恭敬且知道进退的态度让林县令非常满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指扣打着窗棂吩咐道:“都进来吧,我已经醒了。有什么事情大伙刚好一块参详!”
“是!大人!”程小九又非常恭敬地冲着窗子拱了拱手,跟在众同僚的身后向正房走来。经历了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血战,少年人看上去已经非常憔悴。尽管如此,他仍然时刻注意着分寸和礼貌,不肯多走一步路,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这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又为他赢得了不少好感,特别是几个平级的诸曹小吏,因为不通武事,最近一直没有露脸机会。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声名鹊起的程兵曹抢了风头。见到对方在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后,依然安分得如个刚进城的乡下少年般,不觉心情大畅,连许多想好的刁难之词也暂时搁置了起来。
待程小九开始介绍战场的情况,大伙对他的印象愈发亲切了。对于昨夜那震天的喊杀声和今早的拼命血战,少年人只是寥寥几句便总结完毕。反倒是对于林大人在城下协调指挥之功,诸位同僚鼎力相助之德,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仗全是大伙打的,与他自己毫无关系般。
“程兵曹不必过谦!”林县令虽然贪功,却也不是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见程小九把功劳全推到了自己身上,笑着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你做的一切,大伙都有目共睹。若是一味的谦虚,反而显得我等太计较了。”
“首功当属于大人!”程小九羞涩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与刚刚当上兵曹时的喜悦不同,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无论众人对自己笑,还是温和地聊天,心里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才敢接茬。
“若能守住馆陶么!郡守大人那边,自然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记上一笔大功。毕竟张金称自起兵造反以来,已经攻破县城三处,毁了高墙大堡不下二十座。两年多来能让他铩羽而归的,仅有清河县丞杨积善一人而已!咱们今天顶住了他,便等于涨了整个武阳郡的脸面,郡守大人不会看不见!”林县令继续摆手,一厢情愿地推断。
“那是自然,只要我馆陶县上下齐心,张金称何足道耳?”顺着林县令的口风,董主簿热切地说道。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议论之声,无外是县令大人如何如何英明,一众同僚如何如何卖力。听得程小九心里直发虚,不断地使眼色请求董主簿尽快将话头切入正题。
董主簿冲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高深莫测表情。待众同僚们的这轮热闹劲儿过去了,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张贼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被咱们打得狠了,难免会使出什么狗急跳墙招数来。到时候拼个两败俱伤,也的确有违县尊大人的保护百姓的初衷。所以,卑职以为,我等还需仔细核计核计,尽量把县城的防御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嗯,那是当然!”林县令轻捋胡须,非常受用地点头。“你和程兵曹有什么好建议,说出来给大伙参详参详。”
“太好的建议我和程兵曹还没商量出来,还请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此外,张贼还射到城中一封箭书,不知道放得什么狗屁。但我等都是朝廷官吏,不能在流贼面前失了风头。所以还请大人稍稍过目一下,找个合适的措辞回了他!”董主簿不愧为多年行走于官场的胥吏,平平淡淡地几句话,便将程小九的拜托完成了个干脆利落。
“那厮居然给老夫发了箭书?呈上来,让老夫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林县令对贼人在信上内容的兴趣,远比安排守城兴趣大。一听董主簿提起,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
“请大人过目!”董主簿笑着从程小九手中拿过包着白葛的羽箭,双手捧给林县令。“无非是出言恐吓而已,看看打不动了,所以想跟大人玩‘不战以屈人之兵’这一套把戏。作为一个山贼,真难为他了!”
众人被董主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都轻松地期盼着,看县令大人怎么批驳张金称的痴心妄想。谁料林县令接过箭书之后,起先还是一边看一边摇头。看着看着,脸上就慢慢阴沉下来。直到最后,双手如同灌了铅一般,几乎连写了字的白葛布都捧不住。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其放到了桌案上。
“信上所说的都是真的?”放下箭书后,林县令用几乎绝望的目光看着程小九追问。
“卑职没敢看箭书!”程小九心道不妙,赶紧出言替县尊大人鼓劲儿。“兵法素来讲究虚虚实实。把三五万人马说成四十万也很平常。并且人数和战斗力自古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五百官军大破十几万黄巾贼的战例比比皆是!”
“虚张声势么!”董主簿还记得程小九的拜托,笑着在一旁帮腔。“很多号称的百万大军,实际上也不过十余万兵马。其中战兵更少,未必有总数的十分之一!”
听了二人的安慰话,林县令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儿。苦笑着将箭书向大伙面前推了推,低声道:“你等一块看看吧。然后帮本县拿个主意。张贼给了咱们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如果咱们不肯投降,他就要下令屠城!”
“***,他先有本事攻进来再说!”众小吏气得拍案大骂。
“对,有本事先过了程兵曹那一关!”嚷嚷的声音虽然大,心里却先怯了几分,十几颗脑袋几乎同时凑到了箭书旁,将箭书上的空间挡了个严丝合缝。
看到大伙这般光景,林县令心中更是懊悔。早要知道张金称准备得如此充足,昨天半夜时自己就连夜出城了。虽然事后难免丢了官职,可凭着这些年任上的捞头,后半辈子也足以过得衣食无忧。可现在好了,贼人的骑兵将四面的路口全部堵绝,为了一个不顶用的虚名,自己把性命和衙门里的私藏全搭了进去!
再无人开口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郭捕头、贾捕头、李老酒、蒋烨等一个个将头慢慢抬起来,一个个变得面如土色。发觉大伙如此紧张,董主簿和程小九两个也凑上前,将箭书摆在眼前仔细阅读。不看则已,一看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仿佛被人重重地压上了一个大冰坨。
前来攻打馆陶县的人,竟不止张金称一家。杨公卿、王德仁、杨宝珠、刘乞儿等新近崛起于运河两岸的流贼都应其招而来。其中有两家刚刚起事的小蟊贼居然打得是杨玄感的旗号,公然宣布要替大隋皇帝铲除天下贪官污吏。
这些贼人或者率众五千、八千,或者将兵一万、两万,全加起来总数计十五万三千有余。具体谁家人数多少,从何处而来,居然详细列在了箭书中,有零有整,以示绝非虚言相欺。
“贼兵人数虽然多,却未必齐心。否则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他们已经把南门给攻破了!”董主簿抬头看了看林县令的脸色,强作镇定地解释道。他现在也好生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跑路,但退路既然已经被人堵死了,也只好抗争到底。
“张金称说了,那是他送给咱们的开胃小菜。本意是试探试探咱们值得不值得他劝降,如果咱们连第一波攻击都挡不住,他根本不屑写这封信给咱们!”蒋烨满脸晦气,气急败坏地反驳。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多事,大伙根本不会被堵在城中。贼人向来是居无定所的,抢够了杀够了,自然会拍拍屁股离开。届时大伙再转回来,照样该收税收税,该征粮食征粮食。
此刻抱着这番想法的可不止弓手蒋烨一个。贾、郭两位捕头本来就对程小九崛起的速度很是担忧,听得自家徒弟这么一说,看向程小九的目光愈发凌厉。好在张金称的信中并没有要求馆陶县必须交出一个人来为流寇们昨夜和今早的损失谢罪,否则,这个该死的罪人将非程小九莫属。
“昨夜就该先问问张金称的目的再开战!”
“就是,本来还可以请人斡旋一下。这回好了,咱们只剩下投降和等死两条路了!”
众衙役和帮闲素来以两位捕头马首是瞻。见贾、郭二人对程小九冷了脸,立刻七嘴八舌地上前凑热闹。
程小九刚刚进入官场半个月,对其中长于内斗的传统一点都不了解。几曾会想到大敌当前时,众人居然不考虑如何杀贼,反而先互相推卸了起责任?听同僚们把矛头全都指向了自己,委屈得两眼差点冒出烟来。
他拿着祈求的目光看向林县令,希望对方能站出来替自己主持公道。林县令却不知道是因为被贼人的信吓昏了,还是根本没听见众人的话,居然眼皮都没有抬,一味地朝着箭书发愣。
看到县令大人懦弱如此,程小九胸口的剑伤愈发疼痛。勉强压了压心头怒气,他先笑着对大伙拱了拱手,然后向率先朝自己发难蒋弓手请教道:“照蒋头这么说,张金称现在劝咱们投降,还是瞧得起咱们喽?”
“那倒不是!他没那资格!”蒋烨知道自己的话被人抓住了语病,向两旁躲了躲,讪讪地回答。
“既然他没资格命令咱们投降,咱们又何必考虑箭书上的话?”程小九将嗓门提高了几分,继续反问。“咱们是官,他是贼。自古官贼便势不两立。如果降了他,即便侥幸不被他挖了心肝,今后还怎么有脸抬起头来做人!”
这句话他并非针对蒋弓手,而是努力提醒在座所有人,别忘记了自己是朝廷官吏。既然做了地方官吏,平素吃的用的都是从百姓头上收来的,事到临头就没资格逃避。否则,即便朝廷不追究,自己的良心也受不起那份煎熬。
“话谁都会说!”蒋烨的目光不敢与程小九的眼睛相接,低下头嘟囔。“你有本事将他打跑了?打不过他,最后还不是牵连了别人一块倒霉!”
“至少我们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程小九继续鼓动。“那贼素来残忍,咱们真的投降了,也未必逃得了一死。不如血战到底,至少是死在阵前,而不是被人绑了当畜生宰!”
少年人心无纤尘,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分凛然正气在。众官吏们听了,即便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看到程小九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他们一个个侧开头,不愿跟那双纯净的眼睛相对。内心深处却七上八下,始终提不起与张金称为敌的勇气。
“其实咱们继续打下去,未必一定是死!”昨夜率先与张金称交手的事情也有董主簿的份儿,因此他不得不与程小九站在同一位置。“馆陶县距离郡城不过百十里,元大人得到消息,肯定会派兵前来相救!”
“那也得咱们能坚持到元大人的兵赶到!”郭捕头翻了翻眼皮,冷笑着回应。
“就是,张贼如果倾力压上,四面强攻。咱们就千把人手,到底守那头才是?”贾捕头扫了不晓事的董主簿一眼,冷冷地问。
他们两个捕头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就目前情况而言,投降对大伙来说其实是个风险最小的选择。程小九带队抵抗,程小九杀了那么多“义军”将士,就让程小九来承担张金称的惩罚好了。张贼为人虽然凶残,却素有信誉。牺牲掉程小九后,大伙自然能保全性命。实在不成,大伙还可以加入义军。反正那边管得不严,找机会大伙还能偷偷溜回老家。
“咱们县乡勇虽然不多,但可以跟大户们先借些家丁充数。昨夜要求入伍的百姓还有一批,也可以安排到城墙上去。敌军没什么合适的器械,很难爬过其他三面高墙!”董主簿向后让了让,然后硬着头皮回答。
“借家丁?你当是借铜钱么?谁有那个面皮跟周家借东西,你董主簿有么?”贾捕头在衙门里边横行惯了,根本没把董主簿这个朝廷任命的官员当根葱,见对方一直不肯附和自己,有些不悦地质问。
董主簿被他噎得直喘粗气,肚子里也憋起了一股火,用力拍了下桌案,厉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馆陶城若是被攻破了,他周家的院墙再高,能多坚持得了几天?这个道理想必周公子比咱们更清楚,只要县尊大人开口去借,我保证他不会拒绝!”
“主簿大人什么时候能替县令大人做主了!”贾捕头冷笑着耸肩。
他们在底下唇枪舌剑,林县令居然依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般,不做任何阻拦。他的目光依旧盯在箭书上,仿佛自己多看两眼,便能从中看出生存的机会来。
眼看着大伙就要炒成一锅粥了,程小九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县令大人抱拳施礼。“三个时辰转瞬即过,是战是降,还请大人早做定夺!属下也好酌情安排,尽量保全弟兄们的活路!”
“大言不惭!”蒋弓手继续撇嘴。也跟着站起身,学着程小九的样子向林县令请求道,“请大人早做决断。我等愿听大人的安排!”
‘他要能做得了主,就不是林德恩了!’郭、贾两位捕头心中轻蔑地冷笑。脸上却做出一副恭恭敬敬模样,静听林县令的决策。
被众人再三催促了好几遍,馆陶县令终于从沉思中回了神。先小心翼翼地收好箭书,然后颤抖着声音向程小九询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握守住馆陶?”
程小九咬了咬牙,正色答应道:“属下不敢说有把握,但只要属下不死,肯定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您的安全!”
“你们说如果及早降了,张金称就会放过咱们?”林县令转过头,又试图从郭、贾两位捕头那边寻找信心。
两位捕头刚才虽然合伙找程小九麻烦,心中对投降之后的结果也没十足的把握。互相用目光交流了一番,低声回答道:“不好说。张金称那个人很有信誉,但咱们杀了他数千手下,他总得做些事情才能对底下人有所交代……”
“当然了,用不着两位捕头大人去交代。这里以县令大人职位才是最高!”董主簿拦住贾、郭二人的话头,冷冷地来了一句。“不过贾捕头也别心存侥幸。杜疤瘌据说是个非常记仇的主儿。她女儿杜鹃是头母老虎,想必也不会忘了半个月前到底是谁摸了她的屁股!”
蒋捕头被臊得老脸通红,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想跳起来给董主簿以颜色。林县令这回却听明白了董主簿话里的隐藏意味,猛然竖起了眼睛,厉声断喝:“都给我坐下,本县莫非已经管不得你们了么?不战先乱,成何体统!”
‘还不是你个窝囊费没主意!’贾捕头心中暗想。对这个色厉内荏的县令大人很是瞧不起。自从对方到馆陶上任时起,他们这些胥吏就能做得了衙门大半边天。一直横行惯了,哪曾真正把对方当一县之主对待过?
从贾捕头的眼神中,林县令察觉到了其真实想法。心中怒意更盛,高高举起手中箭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谁愿意投降,现在就请自己从栅栏上爬出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如果现在不走,就别再打这个主意。否则,本县即便死了,也要拉几个人垫背!”
有道是不怕当官的威风大,就怕当官的耍流氓。林县令这一发狠,还真的把一众捕头衙役们给吓住了。若是平时,他们还可以采用消极怠工的办法,把对方的锐气给磨尽了,然后再慢慢折腾。现在对方麾下有程小九这个愣头青,如果他们不肯好好做事,林县令一声招呼,程小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大伙撂下的挑子!
所以,最该死的人还是程小九!众胥吏狠狠地瞪了一眼无知少年,闷头坐了下去。静听林县令能拿出什么万全之策来。
“大人如果能向周家借些家丁,守城会更有把握!”董主簿看准机会,低声进言。
“本官回头就去拜会周公子!”林县令尽管心里为难,嘴上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主簿的建议。他现在的苦处无法说于任何人听。馆陶周家虽然号称跟他有旧,但那都是看在蒲山公李密的面子上的交往。如今李密和杨玄感已经起兵造反,而馆陶县却一直虚与委蛇。周家鉴于这种情况,还肯不肯对他这个县令鼎力相助,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董主簿跟县令关系密切,一看对方脸色,便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笑着开解道:“周家是咱们馆陶最富的大户。张金称发兵攻打馆陶,十有八九还是冲着周家去的。所以保全县城,相当于保全周家。否则县城一破,周家的院墙也经不起流贼几次冲击!”
“那倒也是!”林县令叹息着点头。
“周家院墙那么高,几乎就是座城中之城。”董主簿想了想,继续替县令出主意,“大人不妨将自己和同僚们的家眷也安排到周家去。一则防止暴民趁机在城中闹事。二来也让周家知晓,咱们与他同仇敌忾,不会丢下他们家自己先撤了!”
这条计策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却在建议林县令将众官吏的家眷先送入周家当人质。这样,即便郭、贾两位捕头和他的弟子们有心跟张金称勾搭,也得多为自己的儿孙考虑考虑。林德恩虽然向来懦弱,生死关头也憋出了几分狠劲来。当下点点头,大声命令道:“诸曹主事,还有捕头、班头、牢头,今晚天黑之前必须将家眷送入周家大院。本县会跟周公子好好商量,专门腾出房间来安置大伙的亲人。万一咱们守不住城墙,就退入周家继续坚持。反正本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让张金称得了馆陶!”
“大人千万不可如此!”郭捕头气得脸色发黑,站起来抗议,“咱们如果把家眷都送入周府,不等于告诉百姓守不住馆陶了么?一旦民心先乱了,恐怕城墙失陷得更快!”
“本县会像昨夜一样,亲自站在城墙上!”林县令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喝道。“本县会亲自站在城墙上,让百姓看着本县。谁先于本县退下来,本县可以放过他,城里百姓怎么做,本县决不过问!”
说罢,目光扫视全场,全身上下竟然散发出了从没有过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