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好了如何处置外来户的办法,众差役老爷们的心思便安定下来。再见到程小九的时候,脸上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虚伪了。
程小九毕竟只有十六岁,即便心里边一直绷着根弦儿,也猜不到众衙役们已经将他看做了落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子,随时都可以一口吞掉。见大伙对自己热情,还以为是自己连番退让的行为得到了回报。肚子里的一块石头慢慢落地后,便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乡勇训练上。
经过连续两天的考核,馆陶县总计征召了一千名乡勇。参照大隋府兵的编制,林县令将这一千乡勇分为三个团,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和瑶光命名。每团实辖兵士三百,由郭、贾两位捕头和董主簿分别担任校尉。多出来的那一百人单独组成一个天枢旅,由程小九担任旅帅,负责保护县衙重地的安全。此外,为了表示对程小九的倚重,林县令还将这三团一旅的总教头职位给了他,并赏了王二毛一个队正做,直接听程小九调遣。
也不知道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暗中指点,林县令挑选出来的,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的一旅乡勇中,居然有半数是当日冒着闪电暴雨和程小九一道抢救粮船的。这五十个人无论身体素质和胆量在乡勇中都是首屈一指,因此被程小九稍加点拨,便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来。虽然列队行进时依旧分不清左右,喊杀声却甚为响亮。每次在校场上开始训练,十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动静。
其他那三个团乡勇的表现也非常出色。为了保住一个月三斗米的军饷,大伙训练起来格外认真,唯恐被暂代军官职务的衙役们挑刺赶回家去。如此几天下来,就连最喜欢挑毛病骂人的郭捕头都没机会骂人了,看见一队队乡勇在程小九的喝令下大踏步从自己眼前走过,脸上不觉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乡勇们每日上午在程小九的督促下正常操练,下午便拿了抬筐、木锹等工具跟在李老酒的身后去修理城南侧被雷击毁的那段城墙。巨贼张金称旦夕将至,重新搭一堵新城墙肯定来不及。不过这点小困难怎难得住一向聪明睿智的林县令,在他的指点下,众乡勇们先砍来树枝,在倒塌的城墙上竖起了一排木栅栏。然后沿着木栅栏外侧两尺左右的位置,将城墙的残骸用木锹铲成一段直立的土壁。这样,城墙残骸连同新竖的木栅栏加在一起也有两人多高了,山贼若打着毫不费力突破南城墙的主意,肯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边修建着临时城墙,董主簿和林县令两个一边整饬乡勇们的装备。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根据古书上所记载的守城窍要,增加强乡勇们的远距离打击能力。馆陶县只有二十几张弓,凑不出一旅弓箭手的装备。这也难不住睿智的县令老爷,他一道手谕发出,登时从城内的集市上征调了数千根干燥的毛竹竿。命人挑其中粗大结实者一剖两半,然后再截成五尺左右的长片,两端挖孔穿绳,三下五除二便赶制出了数百张射程极远的巨弓。三百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可以在二十到两百步之间的敌头上瞬间降下一场箭雨。
这三百“精锐”弓箭手,自然归林县令最信任的董主簿统领。为了不显得自己偏心,县令大人又命人砍了七百多根白蜡杆子,一端装上铁枪头,发给其他乡勇作为长兵器。如此一来,除了弓箭兵之外,每名乡勇的手中便有了一长一短两样兵器,短者为本地铁匠赶制出来的朴刀,长者便是程小九最擅长的丈八红缨枪。
长短兵器俱全,还有三百名可以远射的弓箭手,这支乡勇也算得上装备精良。几个校尉兴高采烈,都以为即便张金称真的杀过来,乡勇们也有一战之力。对大隋府兵当年军容还多少有些印象的程小九却不敢盲目乐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当年所带的府兵很少有使用白蜡杆子做兵器的情况。作为标准配备,士卒们通常都是一杆步槊外加一柄横刀。至于军中精锐,往往是人手一杆陌刀,当者无不披靡。
步槊的优点是锐利和结实兼备。所谓丈八长槊,光槊刃部分便长达三尺,再加上一尺多长的槊座,丈许长的槊身,活脱一柄带杆的铁剑。即可当做长矛直向攒刺,又可以当做大刀左右挥劈。而敌人手中短兵器只能砍得到长槊前端的铁制部分,很难有机会将槊杆砍断。
陌刀这种兵器最适合大力士使用。其刀刃和刀柄加在一处足足有一人半高,双手抡开去,可以将敌军连人带兵器一并砍为两段。参照大隋府兵的战例,有一百名陌刀手为前锋,便可以向人数足足是自己十倍的敌军发起强攻。只要前排的陌刀手不累到脱力,敌人很难将我方的攻势遏制下来。
而林县令所征召的这一千乡勇,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在码头扛大包过活的,别的长处没有,力气却有的是。
找了一个私下的机会,程小九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林县令提了出来。对方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眼看着恩人稀里糊涂地战死在流贼手中。
林县令很高兴程小九能对自己直言不讳,但想了好长时间,却给了他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答案。“你说的的确是正规府兵的装备方式。但对付几伙蟊贼,用不着过于大张旗鼓吧?!咱们馆陶本来就不富裕,打一杆长槊可是要六倍于矛头的铁料。衙门里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如果再向百姓头上摊派,恐怕民间会有些怨言!而一旦被贼人趁机煽动引发民变,馆陶将不攻自破!”
“大人说得对。晚辈只考虑到了加强乡勇的武备,却没想到百姓承受能力这一层!”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躬身认错。白蜡杆缨枪最大的好处是便宜,再多配置一千杆,也不会让县令大人肉痛。可如果想配置铁槊、陌刀、横刀这种真正的军用器械,就得衙门里想办法另行筹集钱财了。
据王二毛打听来的小道传闻,自从开始筹建乡勇,街市上的各项税费便足足向上翻了一倍。这些钱,相当大一部分流入了各级官吏口袋中。即便是自己,也从中分得了三吊半钱的好处。如果自己还不能体谅县尊大人的苦衷,未免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对于年青人勇于承认错误的好习惯,林县令还是非常欣赏的。最近一段时间,程小九在校场上的表现也的确让他这个县令大人感觉到脸上有光。为了鼓励心腹爱将的心气,他斟酌了一下,笑着表扬道:“其实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咱们这里实际情况不允许而已。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倒可以去军中发挥你的长处。咱们这弹丸小县,未免天空太狭,不足鲲鹏展翼!”
“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能为大人效力,已经是难得的福分!”程小九不明白林县令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林县令看着他摇头微笑,目光中仿佛隐藏着无限玄机。直到程小九被看得浑身发毛了,才又笑着将话题转移开。“我听说你本是将门之后,令尊大人是受了贺若老将军的牵连,才被发配到塞上的?你最近有令尊的消息么?本县在辽东倒是有几个朋友,也许能够对令尊看顾一二!”
突兀,非常突兀。程小九内心滚滚翻翻,十分情绪中倒有七分惊诧,剩余三分才是狂喜。呆呆地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躬身向林县令做了个长揖,斟酌着回答道:“多谢大人照顾。只是家父已经被贬到边塞很多年,开始时还有些口信传回来。最近五年,已经音信皆无了。如果哪天晚辈得到家父的消息,一定请大人帮忙。我父子若能再度团聚,晚辈纵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德!”
说到最后,他真情流露,话语中已经带着几分哽咽。林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报答二字,你再也休提。本县是欣赏你的才气,并非想示恩于你!那桩案子本来就是场无妄之灾,嗨,可惜满朝文武没人敢仗义执言!”
“晚辈知道大人施恩不望报!但大人毕竟是第一个真心关照晚辈的长者!晚辈,晚辈,晚辈失态了,大人勿怪!”程小九抹了把泪,嚅嗫着道。
“你这小家伙!”林县令又笑。他很喜欢小九脸上的青涩,那是他当官多年来,难得见到的一种表情。让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心神变得轻松,不知不觉中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
看着那青涩的面孔,他又笑着补充,“你好好训练乡勇,已经是报答我了。守城的事情,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这里距离武阳郡城与清河郡城都非常近。一旦有警,只要能坚守一日夜,援军肯定能沿运河杀到。如果惊动了黎阳的守军,贼人恐怕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黎阳守军的战斗力有多强,程小九没有半点印象。但既然县令大人说得如此肯定,他也不再坚持自己加强乡勇装备的看法。只是在平素训练中,大大提高了相应的强度。这样一来,难免被乡勇们偷偷地指点脊梁骨。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报答县令大人的恩德,小九已经无暇理睬那么多了。
于是,馆陶县的缨枪兵便成了这个夏天一道蔚然的景观。每天上午,七百多杆缨枪随着壮汉们的怒喝上下攒刺,整个校场如同绽放了万树桃花。一身淡白色葛布短打的程小九手持长缨行于枪阵之前,指东打西,一杆缨枪使得神出鬼没。只看得无数前来瞧热闹的百姓目眩神摇,喝彩声犹如雷动。
其中喊得最起劲的,便是朱杏花和她的贴身婢女巧儿。二人的巴掌拍得通红,浑然不顾周围眼光的异样。
大部分乡勇都从王二毛的无门之嘴中知道了小杏花和程教头之间的关系,在训练的间歇,忍不住大吹口哨,嘴里唱起怪词怪调的俚歌。“路边是哪家小娘子,眉间抹着一点鹅黄,田野中谁家的小花儿,为我挺起了胸膛……”
“分明一头大苍蝇,也学蜜蜂逐花香,小心落入蜘蛛网,被人捉去祭胃肠!”小杏花的贴身丫鬟见主人受窘,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
周、隋两代皇族均混有鲜卑人血统,所以北方民间胡风甚盛,寻常未婚男女之间说几句怪话不算伤风败俗。但众乡勇也只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并不敢借机挑战程小九的权威。毕竟对方年龄再小,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公门中人,随便丢个小鞋儿过来就能让大伙卷铺盖回家。唯独王二毛本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胡闹也不会丢掉饭碗,所以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现,肯定想办尽办法上前套近乎,满口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休,唯恐对方记不得自己的模样。
跟小杏花混得脸熟后,王二毛便又开始转弯抹角打探周记药铺大小姐的消息。只是那点儿歪心思刚刚露出个头来,便被小杏花主仆劈头盖脸地给打了回去。
“有胆子你便自己去药铺后门守着,见到有朱红色的马车出来便向前冲。一旦被车撞翻了,说不定秀英姐姐会心软,掀开车帘看看你到底被碾死没有!”小杏花牙尖嘴利,一点面子也不给王二毛留。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人家周小姐姐是正经嫡出的女儿,整个周府老少都像掌上明珠般捧着。”有其主必有其仆,跟王二毛混得熟了,婢女巧儿也露出了隐藏于温顺面孔后的白牙,“她将来要嫁的人不是达官显贵,也是知书懂礼的名门之后。像你这样大字不识半斗的,即便提着金山银山上门去,少不得也被用乱棍打出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找个能居家过日子的婆娘好!”
王二毛被两个少女数落得没脾气,只好另找机会请程小九从中斡旋。先前几次,小九都不置可否。最后被逼得实在急了,只好拢住好朋友的肩膀,笑着提醒道:“那种人家,是最讲究门当户对的。咱们两个明知道高攀不起,又何必凑上前去看人家脸色?晚上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老米头自酿的小黄稠,我昨天刚刚买的。就着时鲜小菜灌上三碗,保准你连月亮里边的嫦娥都看不入眼!”
“谁稀罕你的小黄稠!”王二毛用力从程小九的胳膊下挣了挣,气哼哼地道。最近跟在程小九身后,他每日都能享受到为低级军官专供的伙食。肚子里边被添饱了,力气显然见涨。随便挣扎两下,居然从程小九的手臂中挣脱出去。双眉斜挑,嘴角下歪,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的意味。
“二毛!你听我把话说完!”程小九赶紧伸出手去,再度拉住好朋友的胳膊。这回,他刻意加大了些力气,以免被对方甩掉。王二毛用力抖了几次手臂没抖开,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悻然回应道:“说什么,反正你们两口子都不肯帮忙,我又何必求你!况且我只是说偷偷看一眼那传说中天仙般的女人脸上到底长没长花,又没说这辈子一定要娶他做婆娘!”
“你要有机会娶她,我当然什么忙都愿意帮!”小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但你好好想想,小杏花跟她不过是泛泛之交,除了创造机会让你们偶然相遇之外,还能帮上其他忙么?如果仅仅是找个机会让你们装作偶然碰上了,你哪里有借口上前搭话?不能搭上话,下次再遇到,人家怎么会记得你。如果连个好印象都留不下,你又何苦眼巴巴地想办法与她碰面?”
王二毛说不过程小九,但一颗已经被烧得滚烫的少年之心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冷却下来的。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她脸上长没长花,没想你说的那么远。那天跟你去抓药,听过她的声就像…….,就像……,到底像很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听了之后便忘不了!要是这辈子不看上一眼,我真的死了都不甘心!”
“呸呸呸!”程小九一连串地向地上吐口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看你那点儿出息!”
这边数落着王二毛,他心头却也萦绕起一句话来,就像一阵风,将苦涩的笑容吹上了少年人的嘴角,“我与朱家杏花情同亲生姐妹,多次听她说起过你。你不必谢我,将来好好待她便是!”
‘就小杏花那脾气,足足将妗子的威风继承了十足十,娶她回家,恐怕不是要期盼我好好待她,而是要祈祷她肯好好待我!’一边苦笑着,程小九一边慢慢摇头。脚面上疼痛的感觉似乎依然未尽,如酒后的醇香般慢慢涌满全身。
王二毛误解了他的笑容,被笑得面红耳赤,又用力甩了甩胳膊,大声**道,“不跟你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小杏花说得好,我干脆到药铺后门去撞她的马车,至少那样她会多看我一眼!”
“那你可得事先准备好药钱,周家药铺咱们去过,那门槛可不是一般的高!”程小九相信王二毛没胆子去兑现,咧着嘴巴嘲弄道。
“你别小瞧人,我虽然没你那么好的运气混个官身,最近收益却也不差!”王二毛转过脸来,洋洋得意地炫耀。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虚,他用另一只手快速向怀里摸了摸,紧跟着手腕一抬,将一块白亮亮的金属抛到了半空中。
“什么东西!”程小九被那白亮亮的光泽晃得一愣,迅速伸手去捉。王王二毛却早有防备,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宝贝抓在掌心,紧紧握住,不肯让五指松开分毫。“我的!”他大声强调,唯恐程小九仗势欺人,把自己的宝贝夺了去。
程小九气得用力推了对方一把。“我知道是你的!”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问题是你哪里弄来的这么大一块银子。二毛,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做人,不学那些红着眼睛的家伙!”
自从入了县衙后,两个少年才知道别人的钱赚得到底有多容易。光打着一个防备张金称的由头,馆陶县衙便多征上来五百余吊钱。这还不算县中一些富户“主动”送到衙门的“平寇捐”以及市面上临时增加的“治安税”!
所搜刮来的钱财,只有很少的一点点儿真正用在了乡勇身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按照衙门里固有惯例落入了私人口袋。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虽然是新人,没资格吃“干肉”,光“喝汤”也喝得肚皮滚圆。照这个速度“喝”下去,用不了半年,程、王两家就可以从驴屎胡同搬出去住了。只是出于习惯,眼下家中的其他人还谨慎地保持着低调,不肯在邻居面前“露白”。
分赃归分赃,程小九却跟王二毛两人私下核计,决不学衙门里边的其他人那样主动去外边搜刮钱财。这样做一则是因为程小九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不敢将手伸到别人的“饭锅”里。二来他总觉得搜刮地皮不是正道,自己没本事跟整个大隋官场的传统作对,但努力做个无害的好人,至少对得起天地良心。
“肯定不是敲诈勒索来的!”王二毛很生气程小九怀疑自己的人品,松开手,将一块小半个巴掌大的银饼子暴露于夕阳之下,“你仔细看看,咱们馆陶市面上,哪里能找出这么纯的银子。这上面还有大隋官府的标记,你自己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一会儿别说我故意蒙你!”
在程家败落之前,小九曾经见过官银的模样。仔细分辨王二毛手中的银饼,他知道对方没有说谎。那的确是一块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官银,平时只用来镇库,拿到市面上兑换,至少能兑得三吊足重的肉好!这么大一块银饼子当然不会是王二毛这个级别的小人物能搜刮来的贿赂,但它为何会出现在二毛手里,却更令人觉得奇怪了!(注1)快速合拢王二毛的手指,小九避免更多的人看到银子的光泽。凭借直觉,他认为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又不好刨根究底,只得笑了笑,低声叮嘱道:“赶快好好收起来,这么大锭银子,够咱们两个挣好几个月了,一旦被贼惦记上,可不是个玩儿!”
“回去找个刀子切开,分你一半!”王二毛大咧咧地将银子揣好,笑着道。“剩下那半我留着买药吃。免得小娘皮心狠,看见我冲到了马车前,还不叫下人勒马!”
“别作死了你!”程小九又推了王二毛一把,低声呵斥。“我不要你的银子。你自己好好收起来,等到明年娶个媳妇。你两个妹妹马上也大了,有那份作死的钱,还不如给她们置办些衣裳,也好将来让她们嫁个合适的人家!”(注2)提到当哥哥的责任,王二毛终于从单相思的狂热中冷静了几分。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说得对,将来大妮和二妮嫁人,总不能还嫁给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可那些稍稍有些齐整的门户,谁看得上咱们!”
“也不能那么说。男人是树,所以娶媳妇不能高攀。女人却可以做藤,只要模样、脾气都好些,找个坚实些的肩膀依靠也不是什么为难事!”程小九见二毛神情沮丧,又换了幅口吻安慰他。
王二毛咧了咧嘴巴,继续苦笑着摇头。将心比心,他刚刚活得有点儿起色,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到驴屎胡同。那个什么周家大小姐,对自己这个出生于驴屎胡同的混混,自然更是一个永远高不可及的梦罢了。即便自己运气好,每月都能捞到一块银饼子,直到变成馆陶城内有数的大富翁。双方的出身、门第也如同一道鸿沟般在那里横着,自己永远只能偷偷地看上两眼而已!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热情慢慢结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道,“***,这世道邪门儿,人分三六九等,佛也分十万八千级!哪天惹急了老子,放一把火烧个干净,大家混子一堆儿变成灰,看谁还能比谁的灰堆大!”(注3)“尽没个正经的!放那么大的火,你得捡多少柴禾?!”程小九笑着摇头。王二毛类似的疯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王二毛被问得无言以对,摸了摸后脑勺,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如果想将世间所有不平烧化,恐怕只有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才能做到吧。只是自己没那么大本事,找不到也拉不开程小九说过的那把射日之弓。
望着天边绚丽的晚霞傻笑了一会儿,他又搔搔头皮,讪笑着道,“他***。可惜了那小娘皮的声音,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压在身下日日听。老子不甘心,这辈子娶不到她,也一定要找机会见见她,让她知道我曾经想过她。嘻嘻,嘻嘻…….”
程小九无法阻拦好朋友发花痴,只的装作听不见,仰着头继续赶路回家。王二毛笑着揉了把脸,从背后追上来,低声道,“你别走那么快么,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说。那银子真的不是我刮地皮刮出来的。是衙门里边一个贵客赏的。那人你也见过,就是打雷那天,把冒险上船帮忙工钱加到五斗米一吊钱的那个……!”
“就是那个商贩?!”程小九放慢脚步,回过身来追问。那是他和王二毛两人凭本事赚来的第一笔“大钱”,所以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当时,他只顾得上为骤然发财而高兴了,其他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那日运河上所发生的事情,无处不透着蹊跷。
“对,就那个商贩。本事大得很,我已经三次见他出入县衙了,根本不用通报!”王二毛完全不知道程小九此时的想法,大声回答。
一个商贩,却能替馆陶县令也得罪不起的周家做主给力棒们加工钱,并且周府管家还对他唯唯诺诺,这可能么?一个商贩,随便出手赏人,便是二两足色官银,他钱多得没地方花么?一个商贩居然还是县衙门的贵客,居然做完了二十船粮食的大买卖,还不急着回去向其背后的东家交差!
他不会是张金称的探子吧!猛然间,程小九心头跳出这样一个设想。他自己先是被如此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又摇头笑了笑,否决了类似的可能。
以张金称的出身,绝对不可能与林县令有所交往。但那人的行事风格的确诡异。能随意出入县衙,他会不会打着不利于恩公林县令的主意呢?念及此节,程小九不得不做些提防。凑近二毛,以极低的声音询问,“他赏了你这么大一块银子,没要求你帮他做些事情么?比如到衙门里拿个什么东西,探听些情况之类的?”
“你被晒傻了你!”王二毛推开程小九,笑着道。“那人是县尊大人的好朋友,我昨天带队在衙门里巡逻的时候,还看到他跟县尊大人两个坐在西花厅里边下棋呢。他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自己直接出手拿便是,还用我帮他偷?如果想打听咱们馆陶的情况,周府管家,两位捕头大人,还有董主簿,谁不比我知道得多,谁不抢先告诉他?!”
“那倒也是!”程小九轻轻点头。如果此人是县令的好友的话,的确没有需要收买王二毛帮忙的地方。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出手便是二两银饼子?
没等他继续发问,王二毛已经憋不住,抢先给出了答案。“今天晌午,我带人在衙门里边巡逻,林县令看到我,便命令我派几个弟兄带着那个贵客去校场看弟兄们训练。据客人自己说,他只是想开开眼界。我正嫌衙门里边憋屈得慌,便自己揽了这件差事。一路上跟他有说有笑,把他哄得很开心。到了地头,他随便摸出来一块银饼子,看都没看就赏给了我!”
“他没带随从?”程小九愈发感觉奇怪,皱着眉头问道。
“大白天的,他带随从干什么?”王二毛不解地反问。随后明白了程小九的意思,笑着答道,“他是县令大人的朋友,还怕有人敢抢他的银子么?再说了,那人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宽得很,走起路来十分稳当。肯定是练过的,我觉得即便咱们两个联手打他,都未必轻易拿得下来。至于咱们馆陶街头上那些地痞混混,冲上去只能给他垫拳头!”
他还会武艺!意思到这一点,程小九愈发觉得那商贩的身份可疑了。“他看我训练乡勇时可曾说了什么没有?”想了想,他又向二毛追问。心中隐隐涌起了几分不安,具体危险在何处,却一丝痕迹都找不出来!
“没说!”王二毛努力回忆着正午时的情景,皱着眉头回应。“他好像很喜欢你排的那个枪阵,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来看你们准备吃饭了,便一个人笑着走了!”
“恐怕不是赞赏的笑吧!”程小九在心里嘀咕。自己弄得那个梅花枪阵,观赏效果远远大于实战。用以哄县令和周围百姓安心,收效会事半功倍。真的落在懂行的人眼里,恐怕处处都是破绽。
他会不会向林县令拆穿自己的善意谎言呢?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紧紧的,仿佛被怀疑和担心裹成了一颗粽子。但如何沉着冷静地将自己从这颗粽子里边***,却一点头绪也找不到!刚想再问几个问题,回头却已经看不见王二毛的影子。他迅速将脸上的担忧收起来,露出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和微笑。
驴屎胡同已经到了,家门前方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