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发现尸体的位置,是南薰门外二十里处的一棵歪脖松下。
两张旧草席叠放在一起,六尺宽,两边微卷翘,尸体就被陈放在草席中央,高度腐烂,浮肿膨大,已经呈现巨人观。尸体所散发的腐臭味已经无法形容,浓烈到在一里之外都能闻到,离近了,更是呛得人无法呼吸。
苍蝇嗡嗡的四处乱飞,有的甚至会往人的脸上撞。
在叶萝和成戡抵达现场之前,五名衙役已经吐过两遍了,现在他们用树叶堵住鼻孔,才勉勉强强能够支撑自己守在案发现场外围。
尸身因为被移动过,外表皮糜烂,几乎没有一处好的地方,最恶心的是那些白色大小不一的蛆虫,不停地弓着身子四处蠕动。千百只在腐肉里摇摇晃晃,叫人看一眼,就觉得浑身发痒,满肚子恶心。
叶萝看到这种场景,面色泰然。她嚼了嚼嘴中咸酸的梅子,咽下了肚里,就在尸体旁边蹲下身,一一跟旁边负责记录的孔目阐述尸状。
“怎么样?”
“腐败太严重,死亡至少十天以上。腹部糜烂得最严重,所以蛆虫最多。死者跟上一位死者一样,都被捣烂了腹部。脖颈处是否有勒痕,要等运回尸房后,剥开表皮查看才能确定。”
“有罐子吗?我要收集一些蛆虫和虫蛹,来确定具体死亡时间。”
叶萝这句话后,现场一阵沉默。
程戡:“财旺,将车里的茶壶取来。”
财旺得令,立刻将茶壶取来,给叶萝之前,还不忘用布头贴心地将壶嘴塞住。
在叶萝收集蛆虫的时候,程戡问叶萝:“这也是你母亲手札上所写的内容?”
“不是,为了通过开封府考核,我特意去跟几位老仵作讨教了些经验。”
叶萝收集好蛆虫后,抬头看过去。程戡隔着尸体站在她对面。
他穿着青锦缎常服,衣料光泽华美。在蝇虫乱飞臭气熏天的环境里,他的站姿依旧保持着矜贵优雅,看尸体的神态像是在赏花。
叶萝觉得在“装”这块,这位程通判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程通判今天怎么会亲自来现场?”
开封府有明确的等级制度,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下属的左右军巡使和军巡铺负责缉凶巡捕。判官则负责审理案件的同时,掌管着京畿地域户籍、税收等民政政务。①
再高一级的就是知府,多半身兼数个官职,所以他管事儿只抓重点,做最后的拍案定夺,只有在发生大案要案的时候才会亲自出马。
至于通判,开封府不常置,碰巧这时段有一位。
通判的职责跟知府差不多,相当于副手,但他比知府多一项督查权,负责监督知府以及开封府其他官吏干活是否尽职尽责。开封府的通判和知府一样,属全国最高等级,有事可以直接奏禀,上达天听。①
“要案,总要关注一下。”
程戡答完话后,就顺着地上的拖拽痕迹走到官道旁。
道边和草丛里还残留着三两只蛆虫在蠕动。
王邢跟程戡道:“第一发现人说,他发现尸体时路边这块地方有很多的蛆虫。”
“白日官道上路人多,腐臭味这么强烈的尸体只可能在夜间用车运送。”
王邢点点头,尸体那般腐烂生蛆了,=如果用扛或骡马驮的方式运尸,都会在路上留有蛆虫的痕迹。而且尸体气味太浓烈了,一旦在半路上遇到人,即便夜黑看不见,那味道却是掩不住,肯定会容易惹人注意。
叶萝发现尸体的发髻相对整齐,像是被特意梳理过。她掏出了她预先准备的牛胞手套,戴在手上,拆开死者发髻 ,果然在发髻里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二”。
程戡在看到这张纸条后,扯起嘴角:“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儿?”叶萝话一问出口,便引来周遭不少衙役的侧目。因为她跟程戡说话太过随意,没用敬语。
程戡倒没计较叶萝的态度,“先死的算第二,后死的算第一。”
“这排序是按照展示顺序算的。”
叶萝提醒王邢等人注意,尸身腐烂这么久了仍然很‘干净’,没有沾到大量的土,也没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痕迹。
“里层的草席比较脏,还能看到草席的空隙里夹着很多虫蛹,这说明死者在死后,就被凶手用里层的这个草席卷起来藏尸。藏尸地点并没有影响苍蝇生蛆成蛹,说明那个地方并不完全封闭,空间也不会太狭小,否则以尸体不会呈现出现在这种完好的状态。”
“你管这叫完好?”梁秋刀看一眼腐败至极的尸体,震惊问叶萝。
叶萝点头,“对,每一块腐肉都挂在正确的位置上,我管这叫完好。”
“是很重要的线索。”程戡又一次赞许叶萝。
梁秋刀都有点不懂这算什么重要的线索,请王邢帮他解惑。
王邢上来就敲梁秋刀脑袋一记,骂他当差三年,还不如刚上任的叶仵作聪明有经验。
王邢当即召集众衙役们集思广益。
“不用掩埋沾土,宽敞,不影响生蚊蝇,有这么大的味道还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大家都给我仔细好好想想!”
叶萝洗过手后,接过孔目记录的尸格,看有不完善的地方再添几笔。
运尸的事情不归她负责,她拿着装蛆的茶壶,要早一步回到开封府,抓紧时间通过培养蛆虫和确认虫蛹的生长时段,来推算尸体的具体死亡时间。
这种“抓紧”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培养蛆虫到确认虫蛹破壳有时时间要长达十几天。叶萝出于专业素养,在操作上会尽量能早一刻出结果就早一刻。
如果能通过寻找到藏尸地点来锁定嫌疑人,尽早抓到凶手是最好不过。但如果早一步找到凶手了,这个培养也不必停止,可以记录下数据,用来给以后的验尸作参考。
叶萝给尸体做了二次尸检,通过观察腐烂表皮以及皮下组织,确认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跟第一位死者一样,为绳索勒死。
叶萝又去给第一位死者做了复检,相较于第二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第一具尸体死亡时间较短,有用的线索应该更多。
那个组织安排原身躺在这具尸体下 ,凶案很可能跟这个组织有关。叶萝怀疑季婆在验尸的时候有所保留,所以她一定要重新勘验一遍。
李万里刚走到尸房门口,只看一眼就看不下去了,立刻转过身,质问给他领路的小吏。
“她在干什么!她为什么动我女儿的尸体?”
叶萝打量李万里,衣裳还算干净,鞋子上落了一层白色粉末,尤其在斜面和鞋底交接的缝隙处,夹了很多粉末。
“你平常做什么活计?”
“庄稼人种地的,能做什么活计,你少跟我攀谈,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动我女儿的尸体。”
李万里见小吏不说话,继续质问他。
“不是说好了我可以领女儿回家,让她入土为安吗。为什么我转身去找车的功夫,有人动她的尸身,打扰我女儿安宁?”
“这……”小吏也不懂尸体明明已经勘验完毕,叶萝为何又在验尸。
这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李万里好像有些不依不饶。这事要是闹到上头去,被上面过问了,实在不好看。
小吏就劝叶萝赶紧给李万里道个歉,小事化了。
“你最近经常磨面粉?”叶萝继续追问李万里,仿佛听不见其他话。
“什么磨面粉,我这两天在别人家帮工,做藕粉!”
“李翠翠出事前,你与她有过争执?又或者她离家前做过面食,和过面?你们家面粉什么样,取来让我看看。”
叶萝边说着边蹲下身,把李万里鞋上的粉末收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