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基思在舰长去面见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走后不久,就走进了基弗的房间。这位海军少尉头发蓬乱,稚气的脸上显得心事重重。“哎,汤姆,请原谅。这份关于额尔班衬衫下摆的书面报告怎么写啊?究竟说些什么呀?”基思苦恼地问。
基弗打了个哈欠,微笑着说,“你发的哪门子愁啊?随便写什么都行。有什么关系?谁会正眼去看它呀?你看看我写的。就在那边桌上的那双橡皮底帆布鞋底下。”
威利抻出那张打字纸,念道:
事由:三等军士信号兵额尔班——违犯着装规定。
1.1943年10月21日因监督不力致使该军士未按规定着装。
2.作为值日军官及该军士所在部门的长官,下面署名军官负有对该军士监督不力之责任。监督不严皆因对职责重视不够所致。
3.对未能给该军士以充分监督深感遗憾。
4.已采取措施确保此类事情不再发生。
托马斯基弗
威利怀着自愧不如的钦佩心情,摇摇头,说:“我的天啊,简直无懈可击。你写它用了多长时间?我从起床到现在一直在为我那个报告伤脑筋呢。”
“你不是在骗我吧?”这位通讯官说。“我写那个报告的速度就同我打字一样快。大概用了一分半钟。你必须学会海军的文体,威利。例如,你注意看看第三条中那个分离不定式。你如果想把信写得像公文,就用分离不定式。要频繁地使用‘该’。尽量反复使用某些词组。你看我把‘该军士’反复使用得多漂亮啊。啊,它具有巴赫赋格曲赋格曲(fugue),复调乐曲的一种形式。赋格曲建立在模仿对位的基础之上,从16至17世纪的声乐经文歌和器乐利切卡尔(ricercar)演变而成。根据曲中所用主题的多寡,存在单赋格曲、二重赋格曲和三重赋格曲等多种形式。——译者注中那贯彻始终的低音的催眠效果。”
“我倒真想一字不改地照搬你的辞句。但我担心他看出来——”
“嗨,我来给你写一份。”
“你愿意?”威利高兴了。“我不知道你会替我写,我原以为自己是不怵写东西的,但一碰到写额尔班衬衫下摆的公文报告却傻眼了。”
“正是这个主意,”基弗说,“他迫使你就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写报告,就是要使你感到为难——这就是他的目的,使你为难。书面报告的性质本应是报告重大事件的。要就一件衬衫下摆写一份官方文件而又不透着是无理取闹或呆傻白痴,是要很费一番苦心的——”
“就是这么回事,”威利急切地插嘴说。“我的所有草稿听起来都像是在故意耍弄舰长,或是在侮辱他——”
“咱们那位驾驶着军舰绕圈子的小个子朋友当然要跟我过不去了,因为我是个天才作家。我其实爱写海军的信件,那就像一位音乐演奏会上的钢琴家即席演奏《筷子曲》一样。别让它把你难住了,威利。德弗里斯变成了奎格是一种提神的变化,他那种摆臭架子的伎俩是一种讽刺,就像犀牛向你冲过来一样妙不可言。奎格没有德弗里斯那种可以毫无畏惧地直面任何人的人格力量。所以他才采取色厉内荏的唬人手法。这包括他把自己的本来面目藏起来只以长官的面貌对人,就像一个神父躲在一个令人畏惧的偶像里面,让人们通过那个吓人的形象跟他沟通一样。这完全是标准的海军做派。这也就是所有这些报告的用意。因此,你要学着去习惯它,因为以后还会有很多这种东西呢,而且——”
“请原谅,你什么时候写那第二个即兴的《筷子曲》呀?他就快回来了。”
基弗咧嘴笑着说:“现在就写。把戈顿的手提打字机拿给我。”
格雷斯上校嘴里叼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烟斗,烟斗里冒着袅袅的蓝烟,偶尔还有火星闪亮。他伸手接过“凯恩号”舰长呈上的信封,示意这位舰长到他桌旁的一把黄色木椅子上坐下。奎格穿着一身规定的斜纹咔叽布军装,滚圆的体形颇显潇洒。他两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坐着。
格雷斯用一把样子可怕的日本裁纸刀割开信封,将那份报告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戴上黑色宽边眼镜,开始看那份文件。之后,又从容地摘下眼镜,用他那毛茸茸的手背将报告推到一边。他用力吸着烟斗,使里面咝咝地响着冒出一股股浓烟。“不能令人满意呀。”他直视着奎格说。
那位舰长的下嘴唇颤抖了起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因为它里面没有一点此前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而且也没有说明一点我想得到说明的东西。”
奎格双手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转动着想像中的钢球。
“我得到的印象是,”格雷斯接着说,“你把该受的责备都分派给了你的副舰长,你的上尉军官,你的副水手长,以及你的前任——德弗里斯舰长。”
“长官,我承认我对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负有全部责任,”奎格赶忙说,“我很清楚,属下的错误不但不能成为一名指挥官推卸责任的借口,而恰恰是反映了他的领导能力。至于我的前任么,嘿,长官,我知道这艘军舰曾有很长时间在前方海域执行任务,我对这艘军舰也并无任何不满,但事实总归是事实,其训练状况确实够不上一般的水准,不过我已经采取措施,很快就会扭转这种局面,所以——”
“你为什么没有收回那个靶子,指挥官先生?”
“长官,正如我在报告中所说,那个副水手长对于如何将其收回似乎并无明确的主意,而我的军官们也都含含糊糊,不敢肯定,并且未能向我提供准确的信息,而一个舰长总得在某种程度上依靠他的下属呀,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当时认为‘凯恩号’及时回基地报告,准备接受可能派给它的下一步任务,比在无谓而复杂的活动上浪费天知道多少的时间更为重要。如果我的这个决定错了,我很遗憾,但那就是我当时的决定。”
“得啦,老弟,收回一个靶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格雷斯生气地说,“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外面那些停在这里的扫雷舰已收回了十多个了。那些鬼东西是很费钱的。天知道现在那个靶子在哪儿。我们派出去的拖驳船都找不到它。”
“我可没有指挥那艘拖驳船,长官。”奎格偷偷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丝微笑。
格雷斯努起双眼,使劲地看着奎格,仿佛光线不足似的。他在他粗硬的手掌上使劲磕了磕烟斗,把烟斗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里。“这么说吧,指挥官,”他用比刚才高兴一些的语调说,“我理解你对初次指挥这艘军舰的想法。你很想不犯错误——这很自然。我自己就曾那样过。但我还是犯了一些错误,而且为它们付出了代价,并逐渐变成了一名算得上是称职的军官。奎格指挥官,为了这艘军舰,也为了你的前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我应该坦诚相对。不要把这次谈话当作正式的谈话。从此刻起,下面所谈的一切都不列入记录。”
奎格低下头,小心地偷眼看了看格雷斯。
“这话只在你我二人之间说,”格雷斯说,“你没尽力去收回那个靶子是因为你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这不是实情吗?”
奎格不慌不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假如情况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弟,”格雷斯以长者的关切口吻说,“那你就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实话实说,然后咱们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永不再提。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理解它,忘掉它。那确实是个错误,一个由于急于表现和没有经验造成的错误。但在海军里没有人是从不犯错误的——”
奎格断然地摇了摇头,探身向前在烟灰缸里压灭了香烟。“不,上校,说真的,我很感谢您所说的话,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向一位上级军官撒谎的地步,我向您保证我对所发生事情的最初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我不相信迄今为止我在指挥‘凯恩号’方面犯了任何错误,也不想犯任何错误。我说过了,我在发现了我的军官们及水兵们目前这种现实状况后,只想以百倍严厉的手段,付出百倍的努力,把这艘军舰整治得使其符合一般的水准,我向您担保它不久就会达到这个水准的。”
“那太好了,奎格指挥官。”格雷斯站起身,而当奎格也要站起来时,他却说,“别动,别动。”他走到固定在墙上的一个架子前,从上面取下一个装着昂贵的英国烟丝的紫色圆铁筒,重新装满了烟斗。他在用一根粗木火柴点烟斗时,以一种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神态看着奎格。奎格又在用心转动着他那并不存在的钢球了。
“奎格指挥官,”他突然问道,“关于那个——”啪嗒,啪嗒地抽了两口烟——“有缺陷的拖绳”——啪嗒,啪嗒“——那个断掉的。你转弯时的航向是多大角度啊?”
奎格把头向侧面一歪,满腹狐疑地看了那位上校一眼。“我当然用的是标准舵,长官。在拖靶时我从未超出过标准舵,我的航海日志可以显示这一点——”
“我说的不是那个。”格雷斯回到他的座位上,俯身向前,冲奎格摇晃着那冒着烟的烟斗说,“你转弯的角度有多大?20度?60度?你是在作180度掉头呢——还是在作别的什么呢?”
“凯恩号”的这位舰长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指关节的骨头都突显了出来。他说:“这个么,我得查查我的航海日志,长官。不过,我看不出转弯的角度是多大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只要——”
“你是否转了整整一圈,并且切断了你自己的拖绳啊,奎格指挥官?”
奎格的下颏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张开,合拢,张开,合拢了两三次,最后才用低沉的、愤怒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格雷斯上校,我绝无违抗您的意思,先生,但我必须告诉您我讨厌那个问题,并认为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格雷斯脸上严厉的表情松动了。他不看奎格,眼望着别处,说:“绝无侮辱之意,指挥官。有些问题问起来比听起来更让人不愉快——那种事到底是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如果发生了,长官,我想我应该已经将自己送上最高军事法庭了。”
格雷斯严厉地注视着奎格,说:“我必须告诉你,指挥官,你的船上有些搬弄是非的家伙。今天早晨我们这儿听到一个谣传,我是很少相信这种谣言的。但是,舰队司令也听说了这个谣言,而且鉴于你别的几次作为已经使他十分气恼了,所以他命令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相信你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所说的话,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长官,您能否告诉我,”奎格犹豫不决地问道,“舰队司令在找我哪方面的错?”
“哼,亏你还有脸问!你第一次出航执行任务就撞进了浅泥滩——当然,那种事情谁都可能遇上——可是之后你却试图逃避写搁浅报告,而当你被要求呈上一份报告时,嗨,报告的只不过是一次伪造的轮机房的事。还有,你把昨天发给我们的那封电报叫做什么?‘天啊,我失掉了一个靶子,请问,太平洋分遣舰队司令呀,我该怎么办啊?’舰队司令都快被气炸了。不是因为你丢了那个靶子——而是因为你连一个二等水兵都能做的明显的决定都没能做出来!如果指挥官的职能不是做决定并承担责任,那是什么?”
奎格的上嘴唇挑了起来,机械地,半笑半不笑地龇着牙说:“对不起,长官,我对当时的情势作了估计并且做了决定。后来,考虑到您刚才提到的那个靶子的费用等等,我另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把那件事提交给上级领导去斟酌解决。至于搁浅报告的事,我并不是想逃避,长官,我是不愿意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电报麻烦上级领导。我在这里受责备似乎是因为有一件事情惹恼了上级领导而另一件事情没有惹恼上级领导。长官,我绝非对上级不恭,我认为舰队司令应当拿定主意到底赞同哪种政策。”他那张耷拉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光彩。
那位作战处处长用手指梳了梳他花白的头发。“指挥官,”他作了一个极其漫长的停顿之后说,“你真的看不出那两种情况的不同之处吗?”
“它们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从原则上看它们又是一回事。那是个向上级领导请教的问题。但是,长官,我说了,我对已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负全部责任,即使那意味着最高军事法庭——”
“谁也没说什么军事法庭呀。”格雷斯表情痛苦地,且气极了地摇着头说。他站起身来,示意奎格可以照样坐着,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次,把烟斗里冒出的悬在空中的轻烟搅成层层上旋的螺旋形。他回到桌边,半边屁股坐在桌子的一角上。“瞧着我,奎格指挥官。我现在要向你提几个直率的、不入记录的问题。我答应你,除非你愿意,你的答复绝不会越出这个房间之外的。作为回报,我将高度珍视一两个直率的回答。”他用友好而又锐利的目光盯着奎格的眼睛说。
“凯恩号”舰长微笑了,但他眼神依旧是茫然的木然的。“长官,我在这次谈话中一直在尽力坦率地讲话,现在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肯定会继续坦率下去的——”
“好的。第一个问题:你认为你那艘军舰,就其目前的训练状况及你那些属下的水平而言,有能力执行战斗任务吗?”
“哦,长官,若要我做出能与不能的明确担保,那是谁都无法预言未来的,我只能说我将以我所掌控的有限资源竭尽所能争取完成下达给我的任何命令,不论是战斗命令或是别的命令,而且——我说过——”
“如果人事局交给你的是另一个任务,你会更高兴的,不是吗?”
奎格咧开半边嘴唇笑道:“长官,我并非出言不恭,我认为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就连舰队司令也不会回答。”
“的确是这样。”格雷斯静静地来回踱了好长时间,然后说,“奎格指挥官,我相信有可能改调你去执行一项往国内方向去的任务——”接着他又赶忙补充说,“这绝不是反映你在‘凯恩号’上履行职责的情况。这个调动只不过是更正一个不公正的、错误的派遣任务而已。再说,你也知道,在这个岗位上你的年资是高了一些。据我了解这个分遣舰队里充斥着的指挥官们,有的是预备役的海军少校,有的甚至只是海军上尉——”
奎格朝着他面前的空气皱起了眉头,脸色转为苍白,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这在我的档案记录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长官——担任指挥职务才一个月我就被解职了!”
“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的称职考评报告中消除那方面的任何可能的怀疑。——”
奎格忽地将他的左手插进他的衣袋,掏出了那两个钢球。“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长官。我不是说‘凯恩号’的指挥官是任何军官所得到过的最好的工作,或者甚至那是我应该得到的工作。只不过,那碰巧让我得到了而已。我并不装作是海军里最聪明或最能干的军官,上校,绝对不是——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我都不是我这一级军官中的一流人物,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十分好的评语——但是我可以告诉您这样一点,长官,那就是我是世上最倔强的人之一。我奋力完成过比这更艰难的任务。我在获取名望方面比不过别人,然而我曾发过牢骚,挑剔别人,大喊大叫,虚声恫吓,一直到每件事情都按我的要求办妥为止,而按我的要求办事的惟一方法就是照章办事。我是个一切按规章办事的人。‘凯恩号’军舰现在离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这并不是说我会放弃,溜之大吉,到岸上去谋个职位。不,谢谢您了,格雷斯上校。”他盯着那位作战处的长官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又气冲冲地对他面前的视而不见而地位又略高于他的听者大谈起来,“我是‘凯恩号’军舰的舰长,而且我还想继续当这个舰长,而且在我任‘凯恩号’的舰长期间,她将完成所有派给她的任务,或者在执行任务时沉入海底。我可以向您担保一件事情,长官——如果顽强,严厉,永不松懈的警戒以及指挥官的督导等还有什么用处的话,那么‘凯恩号’军舰就能完成派给她的任何战斗任务。在我的任期结束时,长官,我将心悦诚服地接受对我的任职考评报告。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格雷斯将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他略微带点笑容地瞧着奎格,慢条斯理地点了几下头。“职业的自豪感与责任心,这二者你显然都具备了,足以使一名军官在这支部队里逢凶化吉。”他起身把手伸给奎格。“我想我们彼此都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准备接受你的报告。至于你的这些错误,或者按你的说法是不幸的事件,哦,俗话说,开头不顺结尾必俊——你知道的,指挥官,”他将他的烟斗在玻璃烟灰缸上磕了磕,接着说,“军事学院给咱们灌输了很多教条,什么一名海军军官应该达到的完美程度啦,还有什么根本没有犯错误的余地啦,等等。嘿,有时候连我都怀疑那种东西是不是有点太繁琐了。”
奎格疑惑地看了看那位作战处的长官,大笑起来。
“听起来像是异端邪说吧,嗯?嗨,我想说的是,我已看到这支部队为了按照那种教条做到尽善尽美而在一件显而易见的愚蠢的错误上浪费了太多的行动,挥洒了太多的墨水,放出了太多的紧张空气——唉,也许是我太老了,玩不了这种游戏了,或者是另有我弄不懂的什么原因。”他耸了耸肩膀,“我如果是你的话,指挥官,我就对犯错误少担点心,而多注意点对特定情况下发生的事情采取最明智最有效的举措。”
“谢谢您,长官,”奎格说,“我一直都在努力只做明智的和有效的决定,鉴于您善意的劝告,我将更加倍地朝那个方向努力。”
“凯恩号”的舰长坐公共汽车回到他那艘军舰停泊的码头。他与一群船坞工人一同下车后,“凯恩号”上的人直到他走上了舷梯才注意到他。不幸的是,在舷梯口值班的下级军官,斯蒂尔威尔正趴在值班办公桌上翻阅一本他随手从甲板上拣起来的连环画报,又正好被奎格看见了,尽管舷梯口的传令兵在喊,“甲板上的人立正!”斯蒂尔威尔也猛地转过身来,挺直身子,硬生生地敬了个礼。
这位舰长若无其事地还过礼,说:“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到哪去了?”
“哈丁少尉在舰艏楼上,长官,”斯蒂尔威尔应声答道,“正在往1号缆绳上安装新的防摩擦装备,长官。”
“好,传令兵,叫哈丁少尉到后甲板来。”他们默默地等待着,那位军械官的助手立正站着,那位舰长抽着香烟好奇地扫视着甲板。从各条过道里出来的水兵们,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哼着歌曲,一见奎格,立即闭嘴,或者退回幽暗的过道,或者加快脚步,扶正帽子,眼望别处继续前行。哈丁从右舷的过道里走了出来并与舰长互相敬了礼。
“哈丁先生,”奎格说,“你知不知道你那在舷梯口值班的准尉在值班时看书?”
少尉吃了一惊,扭过头看着那准尉,“这是真的吗,斯蒂尔威尔?”
奎格生气地抢白道:“当然是真的!你难道认为我在撒谎吗,先生?”
那位值日军官晕头转向地摇摇头,“我不是指——”
“哈丁先生,你先前知不知道他在值班时看书?”
“不知道,长官。”
“好啊,你为什么不知道?”
“长官,1号缆绳开始有磨损了,我正在——”
“我不是要听你说你不在场,哈丁先生。在甲板上负责值班的军官是无辞可托的。他要对在他值班期间所发生的每一件该死的事情负责,每一件该死的事情,听见了吗?”奎格说话的嗓门很大,在厨房甲板室上和后甲板上干活的水兵们都扭过头在听。“你可以下班了,哈丁先生,而且你要通知负责值班的上级军官你已被从值班名单上除掉了,等到你什么时候对一名在甲板上值班的军官应该负有什么样的职责有了一些概念时再说。明白不明白?”
“是,明白了,长官。”哈丁声音嘶哑地说。
“至于这个人么,”奎格用拇指指着斯蒂尔威尔说,“你要把他列入报告,然后我们再看看罚他半年不准离开这艘军舰能否教会他值班时不再看书,看看这个教训对其余人员是否够了,或者是否另外还有人想尝尝这个滋味——执行去吧。”
奎格离开后甲板回到他自己的卧舱。他的桌子上放着两份关于“额尔班衬衫下摆问题”的报告。他把帽子往床上一扔,脱下上身的外衣,松开领带,这才在转椅上坐下,一边喀啦喀啦地转着手里的钢球,一边匆匆读完那两份报告。他随后摁响蜂音器,拿起在桌边墙上挂着的电话。“告诉舷梯口的传令兵去找基弗中尉,叫他来我的卧舱报告。”没过几分钟就传来了敲门声。双手托着头坐着的奎格,这时拿起基弗的那份报告,翻到第二页,向后喊道:“进来!”
那位通讯官进来之后关上了门。停了片刻,基弗冲着奎格后背问:“您找我吗,长官?”
奎格哼了一声,把那几张纸抖得沙沙作响。基弗脸上带着施恩者的笑容,将瘦高的身躯靠在舰长的床边上,两肘架在床上支撑着身体等着舰长发话。那位舰长将报告丢到桌上并用手背将其推到一边。“这不行!”
“噢?”通讯官惊讶了,“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但他让自己话音里所带的居高临下的调侃味儿太重了。奎格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立正站着,基弗先生,你是在同你的指挥官谈话。”
基弗不慌不忙地挺直身子,脸上仍带着一丝令人恼火的笑意,“我没听明白,长官。”
“把那东西拿回去,”奎格用拇指指着那个报告鄙睨不屑地说。“重新写过,今天下午4点前交上来。”
“嗯,嗯,长官。我可不可以恭敬地问一下它怎么不合要求了?”
“它里面全是些此前我已知道了的事情,而对我想听的解释却一点也没有。”
“对不起,长官。我想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奎格拿起另一份其实是由基弗代写、由威利基思署名的报告,挥动着说,“喂,基弗先生,我建议你去请教你的助手,基思少尉,问问他该怎样写报告。他可以在如何写书面报告方面教给你很多东西,虽然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合情理。他交上来的这份报告对同一件事情写得极其出色。”
“谢谢您了,长官,”基弗说,“我很高兴得知我的部门里还有这样的天才人物。”
奎格微笑了,显然断定他已刺痛了基弗的虚荣心。他频频点着头说:“是啊,说实在的,你把基思的这份报告拿去,好好研究研究。尽量弄明白为什么威利写出了一份完美无缺的报告,而你却弄了一份弄虚作假的骗人的玩艺儿。”
基弗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后,气得像耍猴戏似的又蹦又跳,其间还将那两份报告在他的屁股上使劲揉搓了好几次。后来,他扑到床上,把脸埋到枕头里,笑得浑身颤抖,差一点儿透不过气来。
格雷斯上校在舰队司令那间铺着绿色地毯、围着木墙帷子的房间里的大桃花心木办公桌边站着。
“你要是在你接受那个报告之前让我看看就好了。”舰队司令不高兴地说。他是个目光锐利的、瘦小的、上了年纪的人。
“我很抱歉,司令官!”
“没什么。你对这个奎格的印象如何?这才是主要问题呢。”
格雷斯用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会儿。“我担心他快成个老太太了,长官。我认为他热诚有余,也许还相当严厉,但他是那种不管错得多厉害都永远不承认有错的人——您知道,他总有某种该死的说辞为他自己辩护——我还认为他不太聪明。属于他那个级别中的下品。我一直在核实我的看法。”
“那根拖绳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样的情节?到底是不是他弄断的?”
格雷斯暧昧地摇了摇头。“嗨,这正是问题之一。我追问他这件事时他十分生气——不像是故作姿态。我怎么着也得相信他一点吧,即我相信他说的,根本没发生那种事。要查明实情就必须进行法庭调查,而,长官,我不知道——”
“嗨,我们不能为了追查谣言而举行法庭调查呀。不过,格雷斯,我可不喜欢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发生的可疑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也发生得太快了。你是否认为我应该向人事局提出建议解除他的职务?”
“别,长官,”格雷斯断然地说。“公平而论,他还没有做什么我们确知的必须那样对待他的事。对迄今所发生的事情可以用他由于是第一次执行指挥任务而过分紧张加以解释。”
“那好吧,那么——你来看,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要我派两艘驱逐扫雷舰回国去进行检修并安装新的雷达装置,以便参加向‘弗灵特洛克挺进’。”海军少将说。“派‘凯恩号’去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长官。它已在前方海域游弋了24个月了——”
“那就这么办了。准备好举荐‘凯恩号’的电报。就让这个奎格到别处去犯下一个错误吧。”
战争期间,能回美国本土的造船厂进行检修是最珍贵的、求之不得的任务了。德弗里斯经历了一年的战斗航行也没有为都快散架了的老“凯恩号”争取到一次这样的美差。奎格却在他接任后的头四个星期里,指挥着这艘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