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天修理,“凯恩号”奉命到瓦胡岛附近水域进行扫雷演习。“好,好啊。”当威利把译好的电文拿给德弗里斯舰长看时,他说,“扫雷,是吗?看起来咱们的奎格朋友接替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这是否意味着咱们在——在不久后真的要去扫雷啦,舰长?”
“可能吧。”
“‘凯恩号’以前扫过雷吗,舰长?”
“当然,扫过数以百计的教练雷呢。感谢上帝,从未在真正的战斗中扫过雷。”德弗里斯爬下床,伸手拿他的裤子。“只要他们弄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我是喜欢扫雷的,基思。”
“那是个什么问题,长官?”
“谁在扫雷舰前面扫清道路——哎,去叫史蒂夫马里克到我这里来,好吗?再告诉惠特克,我想要点咖啡。”
“是,长官。”
“可不是那从今天早晨一直熬到现在的那种焦油似的黑汤。要新煮出来的。”
“是,长官。”
那天晚上,罗兰基弗来舰上吃晚饭,同时给威利从单身军官宿舍带来了一叠邮件。像往常一样,威利首先撕开梅的来信。她已回学院读秋季班了。这对她是个牺牲,因为那年夏天马蒂鲁宾给她谋到一个中午在电台演唱的工作,她本可继续干下去的。酬金是周薪100美元。
但我不在乎,亲爱的。我读书越多,学习得越多,我的野心反而越小了。去年,我的心愿是作一个顶级歌手,挣最高薪金,其他别无所求。起初,我瞧不起我在亨特学院所见到的那些女孩子,因为她们连一个子儿都挣不到。但现在我开始问自己,为了一点薪水而放弃自己所有的日日夜夜是否明智了。我爱唱歌,我想我永远都会这样。只要我还不得不去挣钱,我就乐意干我所喜欢的而且待遇不错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个陈旧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但现在我知道我永远都成不了一个一流的歌唱家——我没那嗓子,没那风格,也没那容貌(对,我没有,亲爱的。)我想,我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逮住一个好心肠,会对我甜言蜜语,愿意帮我生一两个宝宝,此外就让我安静地读书的老爹。
你赢了一分儿了,我的心肝。狄更斯真是棒极了。我整夜不睡地看《董贝父子》——为了写读书报告,注意,那是下周才要交的作业——现在两只眼睛下面出了两个大黑眼窝。好在你看不见我。
上段最后那句话是个弥天大谎,你可别当真。你到底还回不回家呀?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原以为意大利投降后,说不定哪一天就见到你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得再等好长时间。欧洲方面传来的通常都是好消息,但我恐怕我最关心的还是太平洋方面的。这么说也许不够爱国,但你到现在还没有赶上“凯恩号”,我可高兴死了。
我爱你。
梅
“哎,”罗兰在他们坐下吃晚饭时说,“看来我就要与你们各位分别一阵子了。明天将有大堆的参谋登上‘约克城号’。我猜海军上将是想挣点海上津贴。”
汤姆基弗脸色阴沉,扔下手里的刀叉,说:“我想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一艘崭新的航母。”
“这下刺着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汤姆?”德弗里斯开怀地笑着说。
“怎么回事,汤姆?”马里克说,“你难道不喜欢扫雷吗?”军官们都被这个关于这位通讯官的标准笑话逗得大笑起来。
“去你们的,眼看着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失,我只是想亲身见识见识战争——”
“你到舰上来的太晚了,”亚当斯说,“以前我们可经历过很多战事——”
“你们干的只是些跑龙套的角色,”基弗说,“我感兴趣的是真枪实弹的战斗而不是一些附带的事情。这场太平洋战争的核心问题是飞行器的决斗。所有其他活动都如同挤奶员和档案员的工作一样稀松平常。所有的不确定性和决定性的事情都取决于航空母舰。”
“我有些朋友在‘萨拉托加号’航母上,”舰长说,“舰上的生活也很稀松平常,汤姆。”
“战争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例行公事——受过训练的猴子都会干的稀松事。”基弗说,“但那百分之一决定世界历史的机遇和创造性行动此时此刻都得到航空母舰上去找。这就是我想参与其中的道理。所以,我这只想在战争的其余时间里呆在珍珠港坐享其成的、亲爱的弟弟——”
“汤姆,你说得太对了。”罗兰兴高采烈地插嘴说。
“——乘一辆银制的战车登上一艘航空母舰,而我却只能在这艘‘凯恩舰’上呆着。”
“再吃点肝吧,汤姆。”马里克说。这位长着子弹头样的脑袋、短而宽的鼻子及剪得短短的头发活像个拳击手或教习操练的中士似的海军上尉,做出了一副异常天真无邪的慈爱的笑容,整个样子都变了。
“你为何不再交上一份请调报告呢,汤姆?”舰长说,“我会再次批准的。”
“我已经不想了。这是艘被遗弃的舰,舰上配备的是一些被遗弃的人,舰名也用的是一个被人类唾弃的大恶人的名字。‘凯恩号’是我命里注定的。它是我的涤罪所。”
“都是些什么有趣的罪,汤姆?给我们说说。”戈顿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斜盯着一大叉子烤肝。
“这些罪甚至会使你相集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婊子都要脸红的,伯特。”基弗说,引得大家朝这位副舰长一通大笑。
舰长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基弗,“只有你这样的文学头脑才想得出。我就从未想过‘凯恩号’的名字还有象征性——”
“是那个额外的e(Caine该隐(Caine),《圣经》中的人物,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凶手。在《旧约全书》中,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他出于忌妒而谋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并逃走,上帝在他的额头上用手指按了一个印记,以标志他犯下的杀人罪。《新约全书约翰》一书第3章第12节说:“不可像该隐;他是属那恶者,杀了他的兄弟。为什么杀了他呢?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兄弟的行为是善的。”该隐(Caine)[喻]杀弟者、杀人者、凶手、恶魔。——译者注)把你给骗了,舰长。上帝总是喜欢给他的象征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除了具有诸多别的特质之外,他还是个完美的文学艺术家。”
“哎呀,我真高兴我是在舰上吃晚饭,”马里克说,“你已有好长时间未发宏论了,汤姆。一直不在状态。”
“他只是腻烦对牛弹琴罢了,”舰长说,“惠特克,给大家上冰淇淋吧。”
威利注意到舰长对汤姆基弗的态度有趣地混合着尊重与讥讽。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军官起居舱是军官们相互通过微妙复杂的评议进行明争暗斗的场所,而舰长本人及其态度,就是这种错综关系的核心。威利发现德弗里斯似乎在面对一个文化素养与才气都远远超过他的下属方面必定有难以言喻的难处。但是德弗里斯在基弗面前总是能摆出一种和蔼可亲、降尊临卑的姿态,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资格显示屈就。
哈丁突然打破他习惯性的沉默,说:“我有个朋友被派到了一艘名叫‘艾贝尔’的驱逐舰上,若是你在那条舰上,不知你将做何说辞,基弗先生?”
“我大概会说我正在她身上牺牲掉我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正如上帝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做的牺牲一样,我希望我的这些牺牲不是无人欣赏的。”基弗答道。
“那都是些什么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呀,汤姆?”戈顿追问道。
“我的青春年华,我勃发的精力,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机使谢里丹理查德布林斯里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18世纪英国著名的喜剧家,《情敌》(1775)是他最早的喜剧,写一个受了感伤文学影响的富家女幻想和一个穷军官私奔,而这穷军官却是一个贵族青年投女方之所好而乔装的。——译者注写出了《情敌》,狄更斯写出了《匹克威克外传》,梅瑞狄斯写出了《理查德弗维莱尔的苦难》。我现在正在写的是什么?是一大堆解译的函电和登记在册的出版物目录。我勃发的精力正将其甘露源源不断地往尘土上喷洒。如果我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至少——”
“你的这一句话,”威利自豪地指出,“是从弗朗西斯汤姆森那里窃取的。”
“我的天啊,”舰长喊道,“这艘军舰快成了他娘的文学社了。真高兴,我这就要离开她了。”
“喂,基弗先生,我觉得,”哈丁说,“你好像能把任何舰名都曲解成具有象征意义似的。凯恩,艾贝尔——”
“世界就是一个无穷的象征的宝库,”基弗说,“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神学理论。”
“我认为哈丁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词句游戏的无穷宝库。”威利说。
“为这位年轻的少尉欢呼啊。”戈顿大叫道,同时用肥胖的食指示意他要第三份冰淇淋。
“所有充满才智的会话都是玩弄词句,”基弗说,“其余的都是些界说与训示。”
“我的意思是,”哈丁坚持说,“你可以永无休止地编造那些象征,个个都编得那么好——”
“那可不见得,”基弗微微颔首,表示对此点的赞赏,“因为对任何一个象征的真实性的验证都取决于其根植于现实的程度。我关于艾贝尔的说法是为了应对你而做的貌似有理的胡诌。但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是在‘凯恩号’上。”
“这么说我们大家都是被遗弃的罪人了。”威利说。
“别见鬼啦,什么罪?基思那副样子仿佛他什么都不明白似的,”马里克说,“瞧他那一脸可爱的天真样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曾经抢过他母亲的钱包呢,”基弗说,“罪是与性格相对而言的。”
“不知我都做过些什么了。”戈顿说。
“对一个天生堕落的人很难说什么是罪,”基弗说,“也许你在你那个人的单间舱室里还膜拜撒旦呢。”
“我,”舰长站起身来说,“要到‘约翰逊号’上去看霍普隆卡西迪演的电影去了。汤姆使我得了脑子消化不良症了。”
“凯恩号”在黎明时分的疾风骤雨中离开了珍珠港。
当马里克对着发绿的黄铜话筒高喊“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起航,舰长!”时,舰桥上的光线还很幽暗。作为下级值勤军官在舰桥上值勤的威利完全被这句话之前连珠炮似的报告和命令弄糊涂了。他穿着咔叽制服站到温暖的雨中,用胳膊遮着他的双筒望远镜,不肯进驾驶室避雨,隐隐地含有想要用行动表明自己是个真正的海军战士的用意。
舰长德弗里斯从梯子爬了上来。他在舰桥上慢慢地踱着步,俯在舷边上看看缆绳,估测一下风力,往后看看航道,以一种不动感情的快乐声调发布着简短的命令。威利打心眼里认为他的姿态架势相当动人,因为那是那么自然,好像完全是不知不觉中的自然的动作。那可不仅仅是挺直腰板,端正双肩,收腹那么简单。德弗里斯目光中透露的是知识,举止中显现的是权威,嘴边鲜明的线条标志的是果决。
“嘿,真是的,”威利心想,“一艘驱逐舰的舰长若不能指挥他的舰船离岸,他还有什么用?”他已沾染了“凯恩号”人的心态,把这艘旧军舰看成一艘顶呱呱的驱逐舰了,而且总是把事实往光彩的方面想。
他的沉思被“凯恩号”汽笛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紧靠着“凯恩号”的那艘驱逐舰的舰艉被一只小拖轮拖着缓缓地离开了“凯恩号”,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着水泡。
“收进左舷的所有缆绳。”舰长命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蓄着山羊胡子、头戴耳机,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报告道:“前后缆绳都已收进,长官。”
“左舷后退三分之一。”舰长下令。
舰上那个位于机房传令钟旁边的胖通信兵杰利贝利将命令重复了一遍,并敲响了传令钟。轮机舱随即做了回答。军舰开始颤动,并缓缓后移。威利本能地闪出一个想法:这可是个历史时刻,他登上“凯恩号”后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这艘舰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么——他决心要使这念头成为现实。
“离舷边远点,基思先生。”德弗里斯舰长靠在舷边上厉声喝道。
“请原谅,长官。”威利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跳开一步,并擦了擦从脸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机。”德弗里斯命令道。他从威利身边走过时说,“你难道连到里边躲躲雨都不知道吗?到驾驶室里去。”
“谢谢您,舰长。”他很高兴地躲了进去。一阵疾风吹着雨点斜扫着航道的水面。雨点打在轮机舱的窗户上发出击鼓似的砰砰声。
“舰艉报告,正后方100码处有一个航道浮标。”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见了。”舰长说。
马里克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潜艇在顺航道行驶,舰长。航速10节,距离1000码。”
“很好。”
“舰艉报告有一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正逆航道驶过峡口,长官。”电话传令兵报告道。
“这里成了第42街和百老汇了。”德弗里斯说。
威利从驾驶室里望着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凯恩号”已陷入困境。强风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标移动,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标与船坞里的舰船之间已没有什么回旋余地。那艘战列舰和那艘潜艇正快速地从两侧挤过来。
德弗里斯毫不惊慌,快速地向轮机与舵手发出连串指令。威利对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结果是“凯恩号”做了个弧线形倒车调转了舰头,成了顺航道方向行驶,远离了那个航标,跟在那艘正在离港的潜艇后面成一线行驶。在此期间,那艘战列舰及其护航舰已从左舷从容通过。威利观察到没有一个水兵做任何评论或显得经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断定在他看来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在一个有经验的水兵那里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里克跨进驾驶室,拿起搭在舰长座椅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真倒霉!这种普吉特海峡的天气。”他看见威利在一旁闲站着,一副少见的无所事事的样子,问道:“你究竟呆在这里面干什么呀?你本该在右舷边上值勤了望的——”
“舰长让我进来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碍他了。出来吧。你不会融化掉的。”
“很高兴,长官。”威利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风雨中,对自己事事都出错气恼之极。
“从刚才的倒车掉头操作中学到点什么了吗?”马里克望着航道下游问。
“好像很稀松平常嘛。”威利说。
马里克放下望远镜,看着威利,神秘兮兮地龇牙一笑,“基思,你以前从未在舰桥上呆过吧?”
“没有,长官。”
马里克点了点头,继续用望远镜搜索航道。
“怎么啦,”威利擦着眼睛上的雨水,问,“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啊哈,没有,没有,”马里克说,“任何一个海军少尉都能像那个老头一样操纵这艘军舰。我原以为你会毫无道理地认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舰桥的另一侧。
疾风急雨刚过,又复丽日当空,“凯恩号”平安驶离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岗后走到前甲板上欣赏钻石海岬与瓦胡岛上的青山。“凯恩号”以20节的航速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破浪前进。威利对这艘破旧的扫雷舰的轻快速度颇感异乎寻常、喜出望外。这艘锈迹斑斑的老兵舰尚未完全失去其驱逐舰威武雄壮的气概。甲板在剧烈地左右摇摆,舰艏冲起的波浪溅起晶莹的浪花,威利为自己丝毫不感到晕船而感到自豪。自从他登上“凯恩号”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有了几分快意。
然而,他不该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纠正出版物里的错误。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琐事。威利讨厌红墨水、剪刀与气味难闻的糨糊,以及那繁琐的、改不完的错误:“第9页,第0862段第3行,将‘所有订定的枪炮演习’改为‘由美国海军舰队7A所订定的所有枪炮演习’。”他可以想见全世界有数以千记的海军少尉正在竭尽目力,弓着背,干着诸如此类无足轻重的蠢事。
他俯在铺着绿色呢子台布的长桌上工作时,随着舰体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开始心烦意乱。他气恼地注意到基弗扔给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陈旧。其中有一些是他几个月前就已记入太平洋总部的材料汇编里的。有一次,他干着干着突然扔下手里的钢笔厌恶地叹了声气。他花了一个小时一丝不苟地抄录了一批用钢笔改过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们的新印出来的文稿。“真见鬼,”他对正在他旁边解译电函的卡莫迪说,“难道基弗从不抄录修改过的文稿吗?这都是些自上次战争以来堆积起来的东西。”
“基弗上尉只顾忙着写他的小说,哪有时间干这个。”卡莫迪怨恨地说,捋了捋他那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
“什么小说?”
“反正写的是小说之类的东西。夜里,他总是半夜半夜地在舱内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吵得我难以入睡。而后,在大白天里他却呼呼大睡。不过,他用这该死的译码机工作起来比谁都快。他在岸上研究过半年这玩艺儿。他能用一两个小时把一整天的往来函电处理完。可是咱们的进度总是滞后,大约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来完成。我认为他可不是个好搭档。”
“你看过他那本小说吗?”
“嘿,我连大作家写的小说都没时间看。我为什么要在他的那些废话上费工夫?”卡莫迪激动地用拇指抚弄着他那蓝黄两色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咖啡。“来一点吗,哥们?”
“谢谢——喂,我说,”威利说着,接过那杯咖啡,“这种工作对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么才气?”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个职业作家,卡莫迪。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协会还准备把他的一个剧本搬上舞台呢——”
“那又怎样?他此刻是在‘凯恩号’上,与你我一样。”
“他如果在‘凯恩号’上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威利说,“那将是比译出一大堆函电对美国的贡献还大得多——”
“他的任务是通讯,不是给美国做贡献——”
基弗穿着内衣进了军官起居舱,走到放咖啡的那个墙角,“孩子们,干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长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节地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子,一边拿起一份密码电函。
“只不过,我们认为您应该换换口味译点电函了。”威利说。他不怕基弗的军阶比他高。他知道这位通讯官对这种级别的区分持嘲笑态度。他本来就很尊重基弗,现在知道他正在写小说,对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么啦,43级大学生,”他懒洋洋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想找随军牧师谈谈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他。“编译密码是一条小船上的少尉军官所执行的公务的一部分,”他说,“我并不介意。每一个在岗的军官都应该学会通讯的基本要领,而且——”
“给我,”基弗说着,喝干了他的咖啡,“把那个译码机给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学习《海军条令》吧。”他从卡莫迪手中将那译码机夺了过去。
“别呀,我能干的,长官。我很高兴——”
“快点去吧。”
“唉,这真是,谢谢您,长官。”卡莫迪站起来向威利干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这下他就高兴了。”基弗说。他开始开足译码机的马力大干起来。正如卡莫迪所说,他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我您正在写一部小说。”
基弗点点头。
“已写完不少了吧?”
“大约40万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够长的。”
“比《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传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是20世纪一部举世瞩目的奇书——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译者注长,比《战争与和平》俄国伟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v Nikolaevich Tolstoi,1828—1910)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译者注短。”
“是一部战争小说吗?”
基弗讽刺地微微一笑,“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
“有书名了吗?”
“是的,一个暂定名。”
“是什么名?”威利十分好奇地问道。
“书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那我也想听听。”
基弗犹豫一下,慢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民众啊,民众》。
“我喜欢这个书名。”
“认出来了?”
“是《圣经》里说的,我想。”
“出自《约珥书》‘处于抉择深谷中的众生啊,众生’。”
“对,我现在就预定第100万册,要亲笔署名的。”
基弗像一个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对威利说:“我现在离那还远着呢。”
“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现在可以看一些吗?”
“也许可以吧。当它更像样时。”基弗一直没有停止译电码。他已译完第三份函电,开始译第四份了。
“您译得可真快。”威利赞叹道。
“这也许就是我让它们堆积着的道理。这就像第一千次给小孩儿讲《小红帽》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共同编成的童话故事集《格林童话》中的名篇,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为世界各国儿童喜爱的杰作。——译者注的故事一样。这东西起初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复多了就会疯狂起来了。”
“海军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复。”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无效动作我都无所谓。通讯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无效劳动。我们带着112种注册出版物。我们大约只用6种。但其余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译的函电说吧,与本舰有关的函电每月最多大约只有四份。譬如关于奎格少校的命令,有关扫雷演习的电报等。我们拼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为舰长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想探听舰队的活动。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军官俱乐部里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某个同班同学说:‘喂,我希望你会乐于为南方主攻舰群下一次的向前推进作掩护。’这使人听着他似乎是舰队司令们的朋友。我亲眼见他这么干过十几次了。”
他边说边飞快地解译电码。威利被他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快速度迷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威利一小时都无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还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么方法完成那些东西的。”
“威利,你难道对海军这一套还没有弄明白吗?全都是儿戏。最高当局里几个头脑灵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许多小块,让那些近乎白痴的人每人负责一小块。在和平时期这种设想毫无问题。一小撮杰出的年轻人加入海军,希望总有一天能熬出个海军司令当当,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成功,因为没有竞争。除去这部分人之外,海军里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三流角色才肯干的三流职业,风平浪静地服上二十或三十年的苦役换取一点差强人意的生活保障。有哪个自尊自重、甚至才智平常的美国人愿意参与这样的生活?更别说那些才智优异者了。是啊,现在战争爆发了,成群的有才气的平民百姓一窝蜂地拥进了海军。他们在短短几周内就掌握了那些近乎白痴的家伙用几年的苦功才能掌握的东西,这有什么可奇怪吗?就以译码机为例,海军里那些勤苦工作的碌碌之辈,一小时也许能用它们译出五六份函电,而任何一个半吊子的预备役通信兵,都能学到每小时译20份。难怪那些奴隶式的家伙要嫉恨我们——”
“这是你的歪理,异端邪说。”威利既觉得震惊又感到困惑。
“绝非歪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无论是编译密码这一块,机械工程这一块,还是枪炮这一块——你会发现它们全都被简单化、规范化了,你只有在疯人院里才找得到干不了这种活儿的傻蛋。你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它说明了,并且使你顺从了海军所有的条令,所有必交的报告,所有对记忆与服从的强调,以及所有标准化的做事方式。海军是一个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你如果不是白痴而又加入了海军,那么你只有装作是个白痴才能运作自如。你原有的智力告诉你的所有那些捷径、秩序及常识性的变化都是错误的。你必须学着打破它们,经常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要把你的思想降低到爬行的速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出错了——好了,卡莫迪老弟的往来函电都清理完了,”他补充说,把那摞电稿推到一边,“要不要我把你的活也干掉?”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您对海军的评论可相当辛辣呀——”
“不,不,威利,”基弗诚恳地说,“我对设计的整体是赞同的。我们需要一支海军,而在一个自由社会里要经营海军别无他法。要看清真实的图景只需花一点时间,我现在把我的分析成果传授给你。你有智慧和功底。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你还记得苏格拉底让那个奴隶用一根小棍在沙地上演算出同底等高的正方形面积是等腰三角形面积的两倍的事吗?一个自然的事实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显现出来。你很快就会发现它的。”
“所以这就是你解决舰上生活难题的方法了?‘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
基弗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是忠顺记忆力的绝好证明,威利。你终究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军军官的。”
几个小时之后,威利又回到舰桥上与马里克同值中午12点至下午4点的班。德弗里斯舰长在驾驶室右侧他的那张窄椅子上打盹儿。放在椅子下面甲板上的小白铁托盘里盛着他吃剩下的午饭:一块掰开的玉米松糕、一些瑞士牛排碎渣和一个空咖啡缸子。天气晴朗炎热,海浪翻起白色浪花。“凯恩号”剧烈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以15节的航速破浪前进。电话铃响了。威利接电话。
“前锅炉舱请求放烟。”电话那端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威利向马里克重复了这一请求。
“同意。”值勤军官看了看桅杆上飘动的旗子说。烟囱那边传来隆隆的声音,滚滚的黑烟涌了出来一直朝下风头飘去。“这是个排烟的好时机,”马里克说,“风是横向吹的,正好把烟灰全都吹走。有时候为了调正风向,你不得不先改变航线,然后再请求舰长批准。”
军舰猛烈而持久地摆动了一下。舵手室甲板上的橡胶垫子一下子全滑到了甲板的一侧,堆成了一堆。威利紧紧抓住一个窗户的把手,舵手则在全力抢救胶垫。“风横向劲吹时舰体大幅度摇摆是很自然的。”他说。
“这些旧舰船就是在干涸的船坞里也照样摇摆,”马里克说,“船头干舷高度太大,船尾太重。完全是因为那扫雷装备,稳定性相当差。横向风真能把她吹翻。”他悠闲地走出舵手室,来到右舷边上,威利也跟了出来,很高兴有机会享受拂面的清风。在狭小闷热的驾驶室里,船的摇摆使他很不舒服。他决定在值勤的大部分时间里就呆在舱外露天里。这会使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漂亮。
那位海军中尉不停地观察着海面,有时用他的双筒望远镜扫视大片海平面。威利亦步亦趋地像他那样做,可是海面上空无一物,不久他就腻烦了。
“马里克先生,”他说,“您觉得基弗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中尉吃惊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他那可恶的头脑太敏锐了。”
“你认为他是个好军官吗?”威利知道自己越礼了,但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中尉又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过得去罢了,”他说,“与咱们这些人一个样。”
“他似乎不太看得起海军。”
马里克哼了一声,“汤姆看不起的事情多了。将来得让他到西海岸去见识见识。”
“您是西海岸人吗?”
马里克点点头。“汤姆说那是留给人类学家研究的最后一块原始地区。他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网球的白种野蛮人。”
“您战前是干什么的,长官?”
马里克不安地看了看正在打盹的舰长,“捕鱼。”
“是商业捕鱼吗?”
“喂,基思,值班时间不是让我们漫无目的的闲聊的。你如果对这艘军舰或值班有什么问题那当然另作别论。”
“对不起。”
“舰长对这种事不甚严格。但值班时还是专心些为好。”
“那当然,长官。只是没什么事发生,所以——”
“一旦有事发生,一般都来得很快。”
“对,对,长官。”
过了一会儿,马里克说:“那儿有情况。”
“哪儿,长官?”
“离右舷一个罗经点。”
威利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在彩虹般闪亮的浪尖后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他想可能有两个,不,三个淡淡的黑点,像下巴上没刮掉的胡茬子一样。
马里克叫醒舰长:“发现三艘驱逐舰的桅杆,舰长,在会合点以西大约3英里处。”
舰长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含糊地说:“好的,加速到20节靠近它们。”
那三根头发丝似的黑影变成了桅杆,随即舰体也显出来了,那几艘舰船不久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威利对这些侧影很熟悉:三根烟囱,第二根与第三根烟囱之间有轮廓不整齐的空隙;细弱的3英寸火炮;倾斜的平甲板;舰艉处怪模怪样地装着两台起重机。它们是“凯恩号”的姊妹舰,两个混蛋驱逐扫雷舰。舰长伸了伸懒腰,从驾驶室走到舰桥的翼台上。“看看它们是哪些舰?”
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抓起一个长筒望远镜努力看那些舰船的舰艏号码。“弗罗比歇尔——”他说,“琼斯——摩尔顿。”
“‘摩尔顿’!”舰长惊叫道,“再看看。她该在南太平洋上啊。”
“DMS21,长官。”恩格斯特兰德报告道。
“你知道什么。嘿,‘萨米斯公爵号’又和咱们在一起了?发信号告诉他们‘德弗里斯向铁公爵致敬’。”
信号兵开始忽闪起一个装在旗袋上的大型探照灯。威利拿起那个长筒望远镜对准“摩尔顿”。那三个字母DMS(驱逐扫雷舰)靠得越来越近了。威利觉得他看见了在舰桥围栏上趴着的凯格斯那张可悲的长脸。“‘摩尔顿号’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他说。
“好啊,”德弗里斯说,“这可使这次行动更加容易了——继续行驶,史蒂夫,跟在‘摩尔顿’后面,保持1000码距离,排成疏开纵队。”
“是,遵命,长官。”
威利曾经是弗纳尔德楼操纵信号灯的冠军。他为自己能用摩尔斯电码每分钟发八个字而自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由他操纵信号灯更自然的事了。所以,恩格斯特兰德刚松手,他就向“摩尔顿”发开了信号。他要向凯格斯致意,而且他还以为显显他在摩尔斯电码方面的本事也许会使舰长对他的看法稍稍升高一些。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和两名助手——惊呆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别担心,小家伙们,”他说,“我会发。”水兵们都一样,他想,把他们那点小技艺当成大宝贝,看见一个军官能干得如同他们一样在行就心生嫉恨。“摩尔顿”的回复信号发过来了。他开始拼出“你—好,凯—格—斯——多——么——”
“基思先生,”耳边传来舰长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威利住手停发信号,但手仍留在信号灯快门的操纵杆上。“只是想向我的朋友问好,长官。”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明白了。请把你的手从信号灯上拿开。”
“是,长官。”他使劲拉了一下信号灯的操纵杆,服从了舰长的命令。舰长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以忍耐的口气说:“我应该向你讲清楚一件事情,基思先生。本军舰上的通讯设施与大街上的公共付费电话可不一样。舰上只有一个人有权决定发什么信息,而那个人就是我本人,所以今后——”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信息,长官。只问个好——”
“讨厌,基思,你等我把话讲完!本军舰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要发出无线电信号或视觉信号,不论信号发出的方式是什么,就都是正式通讯,对此,我,只有我负这个责任!现在,你清楚了吗?”
“真对不起,长官。我刚才真的不知道,不过——”
德弗里斯转过身,对那个信号兵咆哮道:“真他妈的该死,恩格斯特兰德,你是不是值着班就睡着了?那个信号灯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长官。”恩格斯特兰德低下头说。
“虽然这是因为某个军官碰巧不知道通讯程序,但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即使是副舰长要动那个信号灯,你也要一脚把他踢到舰桥那边去,远远地离开信号灯。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就罚你十次不准上岸。放机灵点!”
他大步走进驾驶室。恩格斯特兰德责怪地看了威利一眼,走到舰桥的另一侧。威利凝望着大海,脸上直发烧。“好个乡巴佬,真是个愚蠢自大的大乡巴佬,”他心里骂道,“找一切借口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故意找信号兵的茬儿好让我更受羞辱。不折不扣的迫害狂,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家伙,蠢货!”
丢失的电报
那几艘扫雷舰于凌晨4时正排成一条彼此相距1000码的斜线,开始布放扫雷装置。威利走到舰艉上观看着。
他看不出眼前的活动有任何意义。那套装备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脏兮兮、油腻腻的缆绳、钩环、浮标、绳索与铁链。六七个舱面水兵光着脊梁在马里克的监视下来来回回地忙着,一边在起伏颠簸的舰艉上四处与那堆破烂较劲,一边沙哑着嗓子喊叫着,警告着,用语的下流污秽不堪入耳。军舰大幅摇摆时,海浪刚好打到他们的脚踝上,海水在扫雷装备四周激荡。在威利看来,那场面简直就是一片混乱和惊慌失措。他推测“凯恩号”的水兵们根本不适合他们的工作,而是正在证实古老的格言:
当遭遇危险或疑点,
跑圈,尖叫并呼喊。
这样大呼大叫了20分钟之后,那位指挥这场战争之舞的副水手长,一个矮胖结实,声似蛙鸣,性急如火,名叫贝利森的小头目高声报告道:“马里克先生,右舷一切准备完毕!”
此时,攀附在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锚机上避水的威利心里怀疑那堆一团乱麻似的东西算什么“准备完毕”。
“基思,”马里克厉声喝道,“快离开那起锚机。”
威利跳下来时,正好赶上一个海浪打上甲板,打湿了他小半截裤腿。他涉水走到后甲板船室的梯子前,爬上去观看下面的工作会如何进行。水兵们将一个蛋形扫雷器挂到一台吊车上。随着马里克一声口令,他们把那套装备整个地从船侧抛入海中。顿时,沉重铁器的撞击声,铁链的嘎嘎声,浪花的拍打声,水兵们的喝骂声,蒸汽的喷射声,起锚机转动的吱吱声,乱哄哄的奔跑声汇成了一曲不堪入耳的华彩乐章,随后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扫雷器从右舷干净利落地呈扇形向外展开,缓慢下沉,水面上的红色浮标标示出它所在的位置。紧密地绕在起锚器上的锋利的钢索均匀地放开。一切都像扫雷手册中的示意图一样,井井有条,毫厘不差。
左舷扫雷器的投放又是一通手忙脚乱。威利再也不敢肯定那无懈可击的第一次投放究竟是出于运气还是凭着技术。当混乱情形与污秽的谩骂声像前次一样达到高峰时,他觉得主要还是靠运气。但是经过又一轮的溅落,转动,嘶喊,咒骂,直至复归寂静——第二台起锚器像第一台一样干净利落、顺利地完成了作业。“我死也不信。”他大声说。
“为什么?”
这声音使威利小小地吃了一惊。德弗里斯舰长正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观看水兵们操作。
“啊,长官,我觉得干得相当漂亮,没别的意思。”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次投放,”德弗里斯说,“嗨,史蒂夫,你怎么竟然用了45分钟?”
马里克仰面冲他微笑着说:“您好,舰长。怎么啦,我认为小伙子们干得不算很差呀,他们已四个月没干了。舰长,你看看,其他舰只甚至都还没开始放呢。”
“谁管那些乱糟糟的铁桶呀?我们在努美阿岛时只用了38分钟。”
“舰长,那可是在操练了四天之后——”
“就算是吧,明天我要求在30分钟内完成。”
“遵命,长官。”
那些满身油污,汗流不止,衣衫褴褛的水兵们手插着腰在周围站着,对舰长的批评,看上去倒是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
“长官,这都是我的错。”副水手长开口说话了。接着,他开始了一番自我辩白,威利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话大致是这样的:“那左舷的畜生在我们快放切割链以免再次走那个鼻子尖时缠在右舷那个坟堆儿上了。我不得不摘掉那个钩子,弯了两条蛇鲨换上,这才在匆忙中把扫雷器放了下去。”
“好啦,”德弗里斯说,“你难道不能摇动那个乳酒冻或者试试那个痒痒草?那样那起重机就碰不上那根粗针了,你也就不用管那个衣服架子了。这样做结果是一样的。”
“是,长官,”贝利森说,“那样可能也行。我明天试一试。”
威利的心沉了。他确信即使随“凯恩号”航行100年也不会比现在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懂得多些。“长官,”他对德弗里斯说,“对施放扫雷器有没有规定的标准时间?”
“书上要求1小时,”德弗里斯说,“本军舰的标准是30分钟。不过,我从来没能够让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做到过。也许你的朋友奎格的运气会好些。”
“这样使用‘标准’这个词儿倒是挺有意思的,长官。”威利壮着胆子说。
德弗里斯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听的是海军的行话——好啦,”他对下面的人喊道,“你们扫雷支队的人听着,总起来说这次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太差。”
“谢谢您,长官。”水兵们说,相互开怀地笑了。
其他的扫雷舰此时也都放下了扫雷器,于是整整一个下午的操演便开始了。威利被一连串的急转弯、兜圈子以及队形变换弄得头晕眼花。他努力追随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次他甚至到舰桥上去请教年轻的舰务官卡莫迪,请他解释操演的各个程序。卡莫迪添油加醋地把诸如贝克尔行进、乔治行进,以及什么斑马行进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最后,威利还是依靠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才弄明白,原来这些扫雷舰在假装已进入雷区,模拟着遇到了各种紧急情况和灾难。这真是个悲哀的差事,他想。当扩音器发出“停止演习。收起扫雷器”的命令时,已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了。威利立即回到后甲板舱,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收起扫雷器的操作细节,但主要还是想欣赏水兵们的咒骂艺术。他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话语。在热火头上时,“凯恩号”上的污言秽语颇有些古希腊酒神赞歌的气概。
他没有失望。扫雷支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他们像是与时间赛跑似的赶着把那两套扫雷器收到舰上。他们时刻注意着其他扫雷舰桅杆桁端上挂的两个黑球,落下一个黑球说明已收起了一套扫雷器。“凯恩号”只用了15分钟便落下了左舷桁端上的黑球,不等“摩尔顿号”降下第一个黑球,“凯恩号”右舷下面的扫雷器已露出了水面。马里克中尉光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与水兵们并肩作战。“加油啊,”他大喊道,“到现在才用了28分钟!仍是咱们最快!赶快把这个该死的大鸭蛋拖上来呀。”但在最后一分钟灾难发生了。水兵富勒正要把红色的浮标拽出水面时,失手把它掉进了海里。那浮标在舰艉后面的波浪里一沉一浮地漂走了。
其他水兵将富勒围了起来,突然灵感大发似的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其精彩纷呈的花样把威利乐得直想为他们鼓掌喝彩。马里克传话让“凯恩号”停止前进,然后缓慢倒退。马里克脱光全身的衣服,在腰上系了根绳子。“别瞎打小快艇的主意了。我游过去把那该死的东西抓回来。告诉舰长停机。”他对副水手长说。接着,他便从军舰侧面跳入海中。
夕阳已西沉。那浮标在紫红色的海浪中只是一个小红点,距离左舷约有200码。水兵们沿栏杆站成一条线,看着上尉的头渐渐地接近那浮标。此时,威利听见他们在唧唧咕咕地谈论着鲨鱼。“我5分钟前看见了一条该死的锤头鲨,”贝利森说,“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游泳去取那东西。为了给那老东西节省5分钟让我的屁股给咬掉——”
有人在威利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嗯,嗯。是什么事?”
一个电报员手里摇晃着一份电报在他身后站着。“这是刚发过来的,长官。是专发给咱们的。基弗先生说现在是您值班译电——”
威利拿过电报看了一眼。“好的,知道了。我过几分钟就把它译出来。”他把那张纸往口袋里一塞,就又朝海上望去。此时,马里克的脑袋在黑糊糊的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已游到浮标跟前。他在那东西周围拍打了约莫1分钟的样子,双脚击起的水花泛着白沫。随后,只见他往上一蹿,露出半截身子,挥舞着双臂。风吹来了他隐约的呼叫声:“抓住了,往回拉吧!”水兵们开始拼命往回拉那根湿漉漉的绳子。那浮标由马里克抓着破水而来。
威利兴奋不已,奔下舷梯向舰艉跑去。他一脚没有踩稳,摔倒在溜滑的甲板上。一个暖洋洋的海浪打在他身上,把他打了个透湿。他站起身,吐着嘴里的海水,一把抓住了一根救生索。那水淋淋的浮标哐当一声落在了甲板上。“把右舷的黑球降下来!”贝利森喊道。马里克的头在螺旋桨护板附近冒了上来,十几只手臂伸了过去。他也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