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妈的!再不会有下次了!”

一觉醒来,艾伦·巴拉齐尔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她一激灵从床上爬起,打量一眼那个显然与自己共度春宵的陌生人。艾伦的脑袋沉得不像是自己的。为什么参加那该死的派对?怎么就动了那碗潘趣酒1?她既没有一个酒鬼千杯不倒的海量,又不能像有些人一样喝酒再多头脑依然清醒。十几岁在姑妈的婚礼上喝了一大杯雪莉酒之后,醉得东倒西歪。艾伦扫了一眼卧室中的镜子。那倒影苍白、凌乱,也在定定看着她。瞬间,她想起自己为什么对那些可怕的饮品敬而远之。

艾伦弯腰,蹑手蹑脚地一件件捡起衣服,然后找到盥洗室。她用冷水冲洗了被睫毛膏染花的脸,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沿着长廊静悄悄地寻找前门。然而她不知道怎么拐来拐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卧室。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琢磨昨晚到底都干过什么。那人脸朝下趴在,就艾伦看到的部分而言,身材不错,大部分女人早上在他身边醒来都会雀跃不已。就在艾伦走神时,他睁开了一只眼睛。

“早上好。”他坐起身来,伸个懒腰,露出光溜溜的胸肌,腹部两侧肋骨分明。同时,艾伦瞥见,被子之下,他什么也没穿。

“额……早。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吵醒你的。”艾伦凝视着那人栗色的眼眸,结结巴巴道。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再来一次。”

哦,不!看了我确实和他没干好事!

艾伦的脸瞬间烧红,摇摇头道:“不好意思。我该怎么从这出去?”说罢她匆匆看一眼手表,咧咧嘴:“我上班要迟到了。”

那人眨眨眼:“是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我就告诉你怎么出门。昨晚真过瘾,希望将来我们保持联系。”真是活见鬼!艾伦打开手袋,抽出一张名片。她知道,如果想要和这人一刀两断,不该如此行事,但眼下必须先脱身再说。现在,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那人从艾伦的指间接过名片,饶有兴趣地念道:“寻人热线。有意思。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我真的得赶快走了。九点和客户有个重要的会。过几天打给我,再约好吗?”

那人从床上一跃而起,身上一丝不挂。他从敞开的衣柜门上取下一条挂着的浴袍穿上。艾伦毫无心理准备,大张着嘴巴。那人扭过来,戏谑道:“以前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表现出那种反应。”

艾伦抿紧了嘴:“对不起。不过我真得走了。”

“这边。”那人带着艾伦穿过玄关来到大门前。他打开门,倚在门框上,期待一个吻。

艾伦在他脸上不痛不痒地吻了一下,就冲到外面的混凝土地面。

艾伦回头看,那人正笑着:“你确定回家没问题?我可以载你。”

“不用,谢了。我坐出租车。”艾伦匆匆走下布满涂鸦的楼梯,来到公寓外的停车场。她可不想被人看到陈尸在如此破败不堪的地方。该死!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她强忍着头疼,小跑到最近的街角,寻找路过的出租车。足足五分钟后,她才走到干道,拦下一辆出租。她告诉司机公司地址,靠在车座上。她尝试着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但脑中一片空白。出租车在公司门前停下。付过车钱,她从手袋里翻出办公室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哇哦!看看我们的小野猫昨晚都干了什么?干了什么哦?”

“闭嘴!问都别问。我这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乖,给我泡杯咖啡,行不行?”艾伦向正乐不可支的搭档布莱恩发号施令。她从两张办公桌之间掠过,直奔后面的小浴室。

大约五分钟后,经过一番温吞吞的沐浴后,艾伦重新冒出来,举着吹风机烘她那头红色的长发。

布莱恩抱着胳膊坐在办公桌后,等待她的解释。

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自己都一头雾水,还能怎么跟你讲?“悄悄的。”她再次强调。

布莱恩的笑声瞬间填满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在艾伦疼痛不已的脑袋中不断回响。她拉出办公桌抽屉,拿出一盒止痛片,就着凉飕飕的咖啡,喝下两粒,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仿佛药片粘在了喉咙上。她绝对不是那种能够毫不犹豫吞药的人。

“今天怎么安排吗,布莱恩?”

“我琢磨着改进下咱们的网站。浏览量似乎不是很多。”

“好主意,我会更新一下最近完成的几个案子的报告。”

布莱恩是个电脑高手,主要负责业务的行政管理方面。而艾伦则处理质询、调查工作,两人配合无间。他们原本都在英格兰中部地区的警察队伍工作,然而很快就对自己的职业前景感到幻灭,而警察队伍的发展态势也令他们充满挫败感。于是他们凑在一起,打算开展一项新的事业。要知道如今莫名其妙失踪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认定这项业务的需求量会很大。艾伦想让这些消失的人和他们亲人重新团聚,或者就某些情况而言,做一个了结,让饱受折磨的家人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所以,伍斯特寻人热线就此成立。

国家失踪人口调查局的网站上挂着数以千计的失踪人口照片,有老有少。然而国家总局通常被淹没在案件的海洋之中,所作所为颇为有限。经费也是个问题。艾伦和布莱恩的寻人热线要价因人而异,这取决于这些人愿意为他们的专业服务花多少钱。时不时地,艾伦和布莱恩会和国家总局的人进行交流,分享信息。热线成立两年来,口碑颇为不错。

谢天谢地,上午刚过去一半,艾伦的头痛逐渐缓解。这让她轻松不少,而几乎与此同时,布莱恩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欢呼起来。

“我做到了。”他一边念叨,一边在椅子上不停地旋转。

“停下。你他妈转得我头晕眼花。你做到了什么?”

艾伦离开了自己的办公桌,两步站到布莱恩桌边。布莱恩用手指向电脑屏幕。艾伦对电脑并不精通,不懂如何编译数据代码。布莱恩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敲进电脑的一系列代码细节,而艾伦从一开始就没听进去。她抬起一只手示意布莱恩闭嘴。“别管那些鸡零狗碎,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

“一说起电脑,你就原始得像条恐龙,嗯哼?”

她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有什么?你有你的爱好,我有我的长处。”

“是啊,是啊,看样子,你擅长的就是通宵参加派对然后醉醺醺来上班。”

艾伦拍了一下布莱恩的头。“别再打击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讲人话,听见了吗?”

“这么说吧,我改进了网站,提升了用户体验,这样普通老百姓会更容易找到我们这。”

“就这?”她听起来有些失望。“你就为这个高兴得一蹦三尺?”

艾伦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她抓过电话,还得努力不让自己得意得笑出声来,而布莱恩此时正张大了嘴,下巴掉在地上。

“伍斯特寻人热线。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额……我需要帮助。”

“我们做的事就是为他人提供帮助,先生。方便请教下姓名吗?”

“对不起。我叫威尔……威廉·恩德斯比。”

“好的,威尔。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回答道:“我妻子失踪了。”

“啊,我明白了。可能有什么样的原因导致她失踪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出去了一个礼拜,回来后就发现她不见了。”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她离开前有没有打包行李?”艾伦听到他把电话搁在桌上,然后安静下来。她守着电话,想那个男人一定是去检查妻子的衣柜了。以她的经验来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想到要这么做。

几分钟后,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重拾电话:“没有,她所有的衣服和备用行李箱,哦,因为我出去旅行时用了那个大的箱子,它们都还在,求求你,帮帮我。”

“我们一定会尽力的,先生。我们最好能当面谈一下。你可以来我们的办公室,又或者我出去见你?”

“你可以出来吗?我怕离开时她会打电话回来。”

“我能理解,你住哪里?”

“就在刚进圣约翰镇的地方,你知道那儿吗?”

“嗯,我有家人住那边。我会在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到。”

“伍尔诺路五号。这真是太好了,一会儿见。”

艾伦一挂下电话,布莱恩就开口问道:“就眼前的情况,你怎么看?”

她想了几秒后站起身来:“我不确定。听上去他蛮实在。不过,只有等我见了他以后,才会给你一个更准确的说法。看好家。”

“难道我不是一直把家看得好好的?你有没有在包里藏点防身的装备?你知道的,我不是很赞同你去客户的家里和他们见面。”

“当然,我的确藏了一两个工具。要是他让我有丝毫不安,我是不会提出要去他那儿的。你操心得太多了。”

“操心你就是我的工作。”布莱恩反驳道,噘着嘴,像条小狗一样看着艾伦。

“不,你的工作是让网站运行更有效率,可别拖拖拉拉,逼我挥鞭子。”艾伦挎上手袋,从椅背上抓起外套,向大门走去。

布莱恩轻蔑地哼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想得美!”艾伦回头甩给他一个飞吻,他的脸瞬间红了。

“一会儿见。如果一小时后我还没动静,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会的。注意安全。”

他们制定了一套操作流程,如果艾伦出去拜访客户,而没有在一小时内进行联络,布莱恩就会报警。毕竟他们的业务在一定程度上相当危险;况且,嫌疑犯也很有可能暗中接近他们。这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

 

艾伦将她那辆MR5运动轿车停在未来客户的门前——建在一小块土地上的一栋半独立式住宅。她穿过那道常青树篱,敲敲玻璃前门。

有个肌肉像炮弹一样鼓鼓囊囊的二十几岁男子在里面朝她微笑,示意艾伦进门。

一走进客厅,艾伦就被壁炉旁的玻璃陈设柜镇住了,里面摆放的奖杯数量惊人。

男人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是个健美运动员。我刚从一个美国比赛上回来。拿了第三,但是要不能和唐娜分享,这些都显得毫无意义。”

艾伦指指沙发:“我能坐下吗?”

“对不起,我忘了。快请坐。”

他在艾伦对面的大号扶手椅上坐下。对一般人而言,这个扶手椅显得过于庞大,但当他坐下,却衬得这椅子像婴儿房的玩具一般。

艾伦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她翻开笔记本,开始询问情况,先从无关痛痒的下手,让客户放松。“你最后一次看见太太是在什么时候?”

“十天前。我在电话里说过,我才刚从美国回来。”

“你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我是说通电话。”

“周五,在我去机场之前。她当时正准备和她姐姐一起出门。”

“明白了。我需要她姐姐的姓名和住址。”

他起身穿过房间,取回了一本小小的通讯录。他翻翻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递给艾伦。

艾伦飞快记下通讯录上的姓名、住址,还有电话号码。“或许我能给谢丽尔打个电话,回办公室的路上和她见上一面?”

他重新坐下来,摇摇头。“她在供电公司工作,六点才下班。我不太想让你出现在她的公司。”他迅速在最后补充一句,仿佛刚刚才想起来。

“没问题。我会在下班后联系她。对我来说都一样。”艾伦微笑一下,试图让他安心。“这么说来,你回家就发现房子里空无一人?”

“就是这样。”

“有什么强行闯入的痕迹吗?”

“不,没有。你觉得有人闯进来绑架了她?”

艾伦摆了摆手,“结论不能下得太早。我们得先梳理清楚事实,然后一五一十地寻找真相。你给谢丽尔打过电话吗?问问她周五出去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

“我有打过,她闪烁其词。我不确定是因为她也在难过,还是有事情要瞒着我。我不想强迫她说,这种事应该请专业人士来解决。”

艾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既然说到这里,我想请问一下,你为什么不找国家失踪人口总局而来找我们呢?”

“应该这么说,我的确联系过。我登记了唐娜的失踪信息,但是他们告诉我说,除非我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她真的出事了,才能进行调查。而且……嗯……我在警方那里有过案底。”

艾伦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你有案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德斯比在座椅上踌躇了一会儿,清清嗓子答道,“我十几岁时蹲过班房。”

“为什么?”艾伦的胃开始紧张地痉挛,她用余光瞟着四周,寻找可以逃跑的路线。

“重度伤害。我被关了半年。但我发誓,从那以后我就彻底改邪归正。遇到唐娜后,我老实多了。我不想毁掉这些。”他指指陈设柜里的奖杯。“那些曾经占据我的愤怒,统统被我转化成了动力,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健美运动员。”

“明白了。看起来很管用。”

“确实。唐娜是世界上最值得骄傲的妻子。我知道她不会离开我的,我敢肯定,这情况不同寻常。”

“我会尽我所能去找她。如果你能给个她朋友或亲戚的列表,我马上就可以开始调查。刚失踪不久的几个小时最重要。当然,如果她已经失踪了四十八小时,那在开始寻找之前,我们也得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联系你。整个周末我都在外面找她,你知道,就是那些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老实说,你得相信,我确实不知道唐娜为什么会离开。特别是她还没带上任何衣物。”

经验告诉艾伦,有时人们确实会如此行事。她继续深入问道。“就你所知,你太太有什么债务纠纷吗?或者存在任何健康问题吗?”

“不,没有。我们没有任何债务。存够了钱,我们才会去度假。只有确定月底能够足额还款,我们才会用信用卡。至于健康方面,她身体挺棒,蛮在意健康生活方式,这点和我一样。她还常常和我一起去健身房。”

“可以看下她最近的信用卡和银行账单吗?如果不方便也没什么,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一些她的消费习惯,这样就能让我摸清大体状况。”艾伦碰到过几起这样的情况,女人在衣服,手袋,或者鞋子上开销过大,然后留下巨额的信用卡债务。与其面对这些债务,她们宁愿消失,然后开始一段新生活,通常还会傍上个新相好。

恩德斯比再次起身,离开了房间。艾伦听到沉重的脚步往楼上走去,转到正上方的房间。趁他不在,艾伦好好打量了一下这间客厅。壁炉台和墙上摆满了这对夫妇快乐的照片。在那个淡金发女人浅绿色的眼睛里,艾伦看不到丝毫不幸的阴霾。她一早就察觉到威尔眼中的悲伤。没人能够假装出来。刚刚放下那副银框相片,她的客户拿着一个档案盒下楼,坐回他自己的椅子里。艾伦也同样坐了回去,看着他翻找整理归档好的资料。

片刻之后,威尔抽出了一些VISA卡和劳埃德银行的账单,递给艾伦。她快速看了下表单后摇摇头。“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寻常。你太太有提到过任何新同事吗?”

“没有,她们公司今年预算很紧张,不会再招新的员工。”

“好的,那我们从这里开始吧。如果你决定雇我们,我们就会拜访、调查联系人列表里的所有人。这是我们的费用明细。”

他接过艾伦手里的笔记本页头,一眼都没看,就和她握手,表示达成协议。“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巴拉齐尔小姐。如果你觉得能找到我妻子,我就雇佣你。”

他们握握手,然后花了十分钟对了一下预定的行程。他坚持让艾伦拿上那本通讯录,并从那里着手工作。艾伦十分惊讶,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这使艾伦对他另眼相看——她信任这个人。

艾伦离开那所房子,上车后给布莱恩打了个电话。

“你只剩五分钟了,这次见面的时间真长啊,怎么样?”

“我接下了这个案子,那人看起来非常诚恳。他之前和警察有些过节,所以没法按常规路线来。我还挺喜欢他的。马上就回来,一会儿见。”

艾伦挂了电话,选了一条风景优美的路线开回办公室。这条路穿过球场,跨过大教堂边上的河。她用这段时间来思考一些事情。

她回到办公室,布莱恩给她准备好了一杯咖啡。根据威尔提供的通讯录,他们列出一个需要面谈的人物清单。唐娜的姐姐谢丽尔就在这张列表的最上头,艾伦将在晚上六点半前去拜访她。

1 Punch,潘趣,又名宾治,一种由果汁调和而成的饮料,即可兑有酒精,也可为纯果汁饮用。十七世纪初由印度传入英国。通常由大碗(酒钵)盛放。(以下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