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围场扎营过后,成景帝与百官一同用膳。
宴云何坐在成景帝右手下方,锦衣卫与金吾卫分侧而立,护卫陛下。
虞钦也在其中,腰架金刀,瞧着警惕冰冷,不容冒犯。
游良竟也离在金吾卫队里,腰上挂着那眼熟的平安符。
感觉到宴云何的视线,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宴云何本能地收回目光,又意识到这过于明显,便冲游良笑了笑。
方知州没有出席宴会,不知去了哪处,许是没有心情用膳,独自一人躲了起来。
又或是成景帝对他另有安排,才没出现在宴席上。
宋文给宴云何倒了杯酒,看向成景帝左手边第一个位置,那里仍然空荡,本该坐在那处之人,迟迟未来。
成景帝面露忧愁地看了眼那个位置,好似那人不来,他身为一国之君,竟是不敢开宴一般。
等了不知多久,百官们也耐不住性子,议论纷纷。
宋文凑到宴云何身旁,小声道:“大人,姜国舅还真是放肆,竟敢叫这么多人等他一人。”
宴云何勾了勾唇角:“他这天大的脸面,可是陛下钦赐。只不过姜乾坤究竟敢不敢接,你再等等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姜乾坤率其嫡子姜陶快步而来,这冬日里,他竟出了满脸的汗,行色匆匆,瞧着对宴席极为重视,只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这才来迟。
果不其然,姜乾坤一见成景帝,便高声告罪,言明自己并非特意晚到,只是带着姜陶巡逻了一番西山围场,这才来迟,亦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
说话时姜乾坤腰身挺直,面见陛下竟是连跪也不跪,极为放肆。
不仅他不跪,连姜陶也随在父亲身后,膝盖不动半分。
而桌上的成景帝面对这嚣张的父子二人,则是手按桌面,身体微倾,连声道:“朕知姜提督良苦用心,怎会怪罪,爱卿还请入座。”
宋文对朝堂之事所知不多,还是宴云何回京后,他身为长随必须要了解情况,才清楚一些。
虽然一直清楚,太后垂帘听政多年,迟迟不肯将权柄交回成景帝手中,经年累月,姜党势大。
但他竟不知姜乾坤竟敢嚣张至此,而成景帝竟然还退让了,对他与其子的无礼举动,视若无睹。
他望向宴云何,只见他家大人眉心微皱,显然也对姜乾坤的无理感到不满。
“姜国舅平日里也是如此?”宋文悄声问道。
宴云何嗤笑了声:“他若这般不谨慎,姜家早便自取灭亡了,何须陛下费心。”
“那他今日为何如此?”宋文不解道。
宴云何瞥了他一眼:“这是在向陛下示威呢。”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叫宋文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不打紧,左右今日宴云何带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盯紧这位国舅老爷。
姜陶坐在父亲右侧,瞧见酒杯竟然无酒,不由大为恼火,这些狗奴才竟敢怠慢他们父子俩。
姜乾坤面对空荡酒杯,一言不发,只是伸手亲自倒酒。
然而姜陶到底还是年轻,没有姜乾坤的耐性。
姜陶抬手随意一指旁边的锦衣卫:“你,过来给我倒酒。”
被他指中的人缓缓转身,银绣蟒身在袍面暗光浮动,锦衣卫露出全貌,那是张叫人看了便觉惊艳的脸,却让姜陶顿时露出吞了苍蝇的表情。
对姜陶来说,锦衣卫不过是姜家养的恶犬,锦衣卫都指挥使不过是狗里最听话的那只。
只是虞钦跟姜太后那些传闻,让姜陶愈发对虞钦瞧不上眼。
这些宫人仗着成景帝怠慢他们父子俩,他便要在其他地方上找回颜面。
锦衣卫从前只是皇帝御用,现在还不是要给他们姜家鞍前马后,端茶递水。
姜乾坤瞥了儿子一眼,隐含警告之意。
面对他的目光,姜陶瑟缩了一下,但话已放出,又如何能够收回。
何况此时虞钦竟真动了,步至姜家父子身旁,端起酒杯,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宫人之事。
文官清流们纷纷面露不屑,对虞钦此等谄媚之举。更有甚之,有人以袖掩鼻,仿佛同这样的人一同宴席,都会坏了胃口。
宋文清晰地听到身旁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他胆战心惊地望去,就见宴云何面无表情地将手收到桌下,掌中酒杯尽碎,甚至些许碎片都湮成粉末。
席间暗流涌动,成景帝好似全然不知,只举杯邀百官同饮。
酒过三巡,宴云何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将目光落在虞钦身上。
虞钦安静地站在姜家父子身后,面上毫无受辱神色,看着几乎波澜不惊,仿佛本该如此,这是早已习惯的事。
宴云何狼狈地收回视线,端起宋文给他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成景帝早已借着酒醉为由,回到营帐歇息。
宴云何本早该走了,却留在席上,迟迟未肯离去。
直到姜氏父子离席,虞钦随着锦衣卫一同退下,宴云何这才扶桌起身。
掌心传来刺痛,是刚才叫酒杯割伤了的。他皮糙肉厚,都将酒杯粉身碎骨了,也只出了点点血迹。
漠然地看了眼手里的淡淡血迹,宴云何随意地往袍上一擦,朝帐篷走去。
姜乾坤掀开营帐,刚站定转身,就狠狠甩了姜陶一个耳光。
姜陶杯打得有些懵了,愕然地望着姜乾坤:“爹,你这是什么?”
“下去领十鞭!”姜乾坤冷声道。
姜陶捂着脸,颇不服气:“你就是要罚,也要让孩儿死个明白。”
“我之所以不跪陛下,那是因为五军营兵权在我手中,太后是我胞姐,便是他当年登基,都是我和太后亲手将他扶上。你呢?不过是小小营官,竟也敢如此张狂,这让我怎么放心把姜家交给你。”姜乾坤厉声道。
姜陶从错愕到回神,他虽狂妄,却没蠢笨到连姜乾坤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于是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他低头出了帐营,自去领罚。
姜乾坤长叹一口气,跟随他多年的近卫上前为他卸甲:“小公子年纪尚轻,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不知进退也就罢了,那虞钦好歹明面上为太后重用,他自鸣得意,以为这就叫那小皇帝难堪,实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姜乾坤有些忧心道:“况且这冬狩即将发生之事,亦是那虞钦探听而来,若是事成,怎么说也算有功,他再瞧不上此人,都该装装样子。”
近卫:“大人巡视一圈,可有发现不对?”
姜乾坤轻蔑笑道:“西山围场果然有鬼,不过小皇帝以为凭借那点兵力,就能围剿五军营,真是天真!”
“先前我还担心消息有误,小皇帝想在冬狩下手这消息,不过是想激我将五军营的精锐兵马调动到西山围场,来出调虎离山。现在看来,消息是真,不过对方的兵力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少。”
姜乾坤沉思道:“你若是那小皇帝,这么点兵,你要怎么用?”
近卫垂头道:“属下不敢妄言。”
……
“炸了便是。”宴云何一把推掉沙盘上代表着兵力的旗帜:“以少胜多,便要借用外力。陷阱暗器,弓箭火药,都得用上。”
宋文听得稀里糊涂,宴云何点了点沙盘的山脉:“地处四面环山,只需提前将火药埋入山里,引蛇入洞,届时再点燃引爆,巨石自然能将这些兵马折损大半。大晋史上最出名的那场以三百兵马,抵御五千士兵,便是用了此计。”
“以一当百,这人好生厉害,是哪位名将?”宋文问道。
宴云何看着那沙盘:“虞公盛名,世人只知太子少师虞长恩,不知少保周山河。其实周山河也不差,只是那会天下名将众多,他的功绩在其中并不显眼。”
“姜党上位后,迫不及待地排除异己,为了稳固权势,杀了不知多少名将。大晋那些年被鞑靼打得节节败退,也有姜家一份功劳。”
宴云何叹息道:“这周少保在先太子故后,便死在一场大火之中,连带着一家上下。”
宋文抽了口冷意:“这是惨遭灭门了。”
宴云何面色沉重:“那些将士们也不会知道,多年战役,没有死在沙场上,倒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宋文心中激愤:“姜贼该死。”
宴云何重新整理沙盘:“有内忧必有外患,朝堂一日不稳,便会时刻影响到边关。只要朝堂混乱,拔了一个姜家,还会有下一个姜家。陛下恢复科举,提拔寒门,便是要削弱世家,拨乱反正。”
宋文虽不懂这些,但他也能听出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虽然陛下英明神武,但这事仅靠他这个年岁,很难做到吧。”
宴云何将军旗帜牢牢插入沙盘之中:“谁说只是靠陛下来做,太祖、先帝、太子佑仪,还有陛下,都在致力完成此事。”
经年累月,皇位更迭。
而成景帝所做之事的底气,是在代代皇帝的努力下,形成的根基。
宴云何看着焕然一新的沙盘:“是时候该重整旗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