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仿佛遭遇了场大起大落,虞钦迟缓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才道:“抱歉。”

内疚于自己的轻易退缩,比起宴云何,虞钦好似从来都吝啬表达爱意。

甚至就连一声淮阳,都是叫宴云何千方百计哄出来的。

比起宴云何所给予的热烈,他能回赠的,实在太少。

“我…… ”虞钦还未说完,宴云何好像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你知道的,我不会真生你气。”

“我清楚你心里有很多事都不愿告诉我,没关系,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你,但是寒初…… ”

宴云何慢声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的牵挂吗?”

他抬眼望向虞钦,双目相视间,宴云何在那一刻犹如窥见了虞钦的动摇。

不管是得知虞钦的心意也好,还是与对方亲吻,拥抱,甚至行周公之礼。

身体无限贴近,可是他能感觉到,虞钦依然离他很远。

他就像追一道雪中的幻影,只要稍微用力,重拾理性,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时,那道幻影便会碎成千万片。

宴云何好像得到了虞钦,又像从未得到过他。

他一遍遍的爱语,如同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从未得到过回应。

昨夜他费尽心思想要留虞钦下来,正是因为他知道,得罪成景帝对虞钦来说,有害无益。

可虞钦还是走了,在那一刻宴云何清楚明白,这个人不会为他留下。

并非虞钦不喜欢他,定是有爱的,只是对于虞钦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生命的大部分。

死死抓住始终会融化的雪,很冷,也很疼,但宴云何无法放手。

他不容许虞钦躲避,执拗地等待着答案。

虞钦嘴唇微动,有那么几个瞬间,宴云何能感觉到虞钦几乎要开口了。

然而最终,虞钦还是双唇紧闭,沉默地望着他。

宴云何勉强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宽慰自己:“你还真不会说情话,哪怕哄哄我都好。”

说完他将手从虞钦手里抽出,转身关上窗户,以至于他错过了虞钦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手。

虞钦看着自己的指尖出神,直到宴云何回过身来,才慢慢把手收回身侧,手握成拳。

“这家暖锅做得不错,陪我一同尝尝看吧。”缓解气氛般,宴云何主动提起了其他话题。

叫来店内小厮,宴云何一样样地点,竟然将虞钦的口味猜得分文不差,可见平日里,他十分的眼色,起码有八分花在了虞钦身上。

虞钦看着这满桌的菜,面上未见欣喜,甚至有些神伤。

“怎么了,难道不合你口味。”宴云何见他表情不对,疑惑问道。

虞钦缓缓抬眼,看着宴云何:“我只知你嗜甜,爱桃花酥,但除此之外,你的饮食喜好,我所知甚少。”

宴云何不怎么在意道:“无妨,你与我同桌用膳的机会太少,不清楚也很正常。”

虞钦认真道:“可是你知道。”

宴云何忙碌着下菜的筷子顿了顿:“不过是小事。”

“淮阳。”虞钦思考了许久好,终于接着道:“你真的无碍?”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毫不留情地挑开了宴云何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虞钦于他而言,在这些年下来已成执念。

人只会越来越贪婪,万没有浅尝而止的道理。

宴云何更是欲望满身,这样的他,又怎会在得到虞钦以后就心满意足。

他想要虞钦的整颗心都归他,要虞钦对他一往情深,刻骨铭心。

但是对于虞钦来说,他从来都不是首位。

“无碍,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般计较这些小事?”宴云何轻声笑道。

虞钦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他也知道,他正踏在宴云何摇摇欲坠的防线上。

这几乎是残忍的,哪怕虞钦知道此时不说开,这也会是埋在未来的引线,在某一刻,彻底点燃宴云何。

暖锅热意腾腾,雾气朦胧了彼此的脸,连神情都看不分明。

这一回,宴云何遵从了虞家祖训,食不言寝不语,安静地用完膳。

虞钦胃口不大,用到一半就停了筷,静静地瞧着宴云何。

宴云何有时候都觉得,虞钦宛如生来就知怎么让他心软。比如用膳前的那段对话,其实是让宴云何有些恼了。

可是虞钦当下看他的目光那般专注,仿佛对虞钦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宴云何更重要的人。

“我真没生气。”宴云何用帕子擦拭嘴角:“若是日后我真恼了你,你只需想想答应过我的事,一件件地做完。便是再大的气,我也能消了。”

同他去药王谷,陪他赴往大同,随他相守一世。

话音刚落,便见虞钦推了杯八宝茶过来,低声道:“我叫小厮多放了些糖。”

宴云何看着那碗示好般的甜茶,顿时倍感哭笑不得。

虞钦连示好都如此笨拙,他却感到了心动,可能他早已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翌日冬狩,倒是难得的好晴天。

成景帝在留京的王宫大臣们的送行下,身着戎装,率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赴往西山围场狩猎。

一路随行除却京中三大营的部分人马,不乏有各院府司官员,无论文武,皆佩弓箭。神机营率队与前,金吾卫在后,其他众卫分散左右,护卫陛下。

路途上倒也平安无事,抵达西山围场后,便开始驻扎御营。

前往御营求见,堂堂神机营提督,在御营外候了许久,也未能见得龙颜,只见的天子近侍严公公出来冲他摇头。

严公公压低声音道:“陛下和方大人还在谈事,宴大人你先回去吧。”

宴云何感觉到严公公的拂尘轻轻往他身上一扫,他目光微凝,当下拱手道:“多谢公公,臣晚些再来觐见陛下。”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离开,可瞧见全程的旁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们只觉得这神机营提督又失了圣心,一时间诸多揣测,陛下是否真与祁少连翻了脸,这才迁怒于宴云何。

未能见到陛下,宴云何无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诸多视线,回了自己的帐营。

宋文上前正想替他卸甲,宴云何却摆了摆手,从盔甲中掏出一枚蜡丸,是刚才严公公递给他的。

等捏开一看,速速扫了手中的指示,宴云何便眉心紧皱。

成景帝的计划堪称周详,一旦完全实施,确实可以一箭双雕。

只是这个计划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好似缺失了极为重要的一环。

宴云何将纸条在燃尽烛火中,沉吟半晌后,对宋文道:“万一到时真打起来,记得能躲就躲,打不过就是逃,那会我顾不上你。”

宋文微笑道:“大人,你是去大同太久,忘了每个武术先生都说我比你有天赋吗?”

连虞钦几时离开都能察觉,宋文这些年的武功,也不知道涨到什么程度了。

宴云何被驳了面子:“武功高强虽重要,但疆场上还是讲究策略。你这么容易信人,再高的武功都毫无用处。”

“那大人还带我过来,让我帮忙狩猎?”宋文不满反驳。

主仆二人斗嘴不过数句,营帐外便士兵传报声,是方知州来了。

宴云何对宋文使了个眼色,宋文当即住了嘴,出去清退门口的士兵,叫方知州和宴云何能安心谈话。

方知州甫一入营,宴云何便被他凄惨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他好友额角发肿,隐见血迹,瞧着是被杯子砸破了脑袋。

宴云何面带惊异,下一秒只是翻出了金创药,熟练地给方知州上药。

“你不问问,我这是怎么了吗?”方知州忍痛道。

宴云何手一抖,力道没控制住。

方知州却仿佛感觉不到疼般,没有任何反应。

宴云何见血止住了,便将手里的纱布往旁一扔:“猜到了,但是不敢去确认。”

他看见方知州襟口那若隐若现的平安符,从怀里取出那一模一样的平安符,递到方知州眼前。

方知州怔怔地看着那平安符,眼眶发红:“从前我总劝你放下,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旁人一句放下,有多可笑。”

不过是数个月,他们两人的处境却全然调转,现在方知州才成了那个糊涂的人。

宴云何握紧了手里的平安符,他心里一直有怀疑,却从不敢确认,害怕的便是这刻。

宛如刀猛地落下来,他甚至没能立即感觉到痛。

只是不解,为何是游良,那个看着无忧无虑,从来没心没肺,他的好友,他的兄弟。

“他牵涉得有多深。”宴云何得声音很哑,像是一字一句地从喉间挤出。

方知州摇了摇头:“你插不了手。”

他茫然地看着帐顶:“淮阳,我可能……保不住他。”

方知州说完,便感觉到有行温热顺着脸颊淌下。

他以为是血,然而落在袍子上的,却是透明的湿痕。

宴云何重新拿起药,一点点覆在方知州的伤口上:“保不保得住,得试过才知道。不拼到最后,又怎会知道结局,别怕。”

这话是他对方知州说,也是他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