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隐娘将唇咬出了血腥气,半天才哑声道:“我想,若她还活着,想来也不会怪罪兄长。”

说罢她匆匆离去,形容狼狈,近乎逃离。

宴云何刚追上数步,就被虞钦一把拽住。

虞钦指腹冰冷,细察甚至微微颤抖:“不必追了。”

宴云何回过头来,在发觉情形不对之时,他便后悔了。

是他过于自作主张,未能考虑到这二人的心情,以至于相认未成,反倒弄巧成拙。

刚才虞钦那话,便是他听了都觉得胸口一窒。他几乎能猜到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隐娘为救尚在牢中的虞钦,委身了当时参与此案的大理寺正。

然而虞家涉及的可是谋逆,区区一个大理寺正如何能插手干预。不过是趁火打劫,恶意哄骗。

虞钦从牢中出来,祖父狱中自尽,幼妹白茵被他所累,而后生死不明。全家上下,最后只剩他一人。

他那句不必原谅,哪只是对白茵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便是这些年来,虞钦从未原谅过自己,所以他也不奢求隐娘的原谅。

宴云何按住虞钦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去温热那冰冷的指尖:“这事本就怪不得你,你也算为她报仇了。”

虞钦目光落在隐娘离开的方向,地上只剩散乱的足印,可窥见离去之人的心境。

见虞钦怔怔出神,宴云何咬了咬牙,将虞钦拽到了房内。

往人手中塞了个暖炉,宴云何絮絮叨叨地将这些年,他所知隐娘的大小事,尽数对虞钦说了。

虞钦听得出神,得知隐娘有本“黄金屋”,便露出笑意:“她自小如此,她娘亲不愿让她管帐,就自己偷偷学着打算盘。”

“阿茵对四书五经毫无兴趣,在东林书院那会,便时时逃学,祖父很生气,又不敢对她用上家法,罚她抄书,她便求到我面前来,好在我将她的字迹学得不错,也能糊弄祖父。”

宴云何听着虞钦的叙述,仿佛透过这只言片语,瞧见了那些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若时间只停在那刻,没有发生后来的所有事,该有多好。

宴云何感觉虞钦的手逐渐回温,好似也从刚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忪了口气:“今日是我唐突,我不该这么做。”

虞钦却摇了摇头:“不,我很高兴……能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这话不似作伪,虞钦仍然双目微红,却瞧着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畅快。

“那就好。”宴云何一直悬着的心,终究是落在了实处。

为了叫虞钦更开怀些,他道:“看来这些年我的银两也没白花,她那点私房钱,有一半都是我上供的。早知她是妻妹,就再给多一些了。”

虞钦哭笑不得:“你莫要胡言。”

“怎么胡言了,她也知你心仪我,”宴云何想到那夜隐娘说的话,不由安慰他道:“她是真的很挂念你,想来是有苦衷,所以才不敢与你联系。”

皇城司内部不似锦衣卫,虽皆为官身,可皇城司挑选人才,只看能力,不计过往。

要入皇城司当亲事官,除了像方知州那样本就出身世家,身有官职的人,还有很大一部分,不乏是三教九流之人。

为了约束这类人,条约也相当苛刻。

隐娘该是签了皇城司最严厉的生死契约,自此只是皇城司的亲事官,不再与过去有任何联系。

虞钦渐渐回神,脸色微变:“她在何处任职?!”

宴云何不似刚才那般轻易地将隐娘之事全盘托出,而是闭紧了嘴巴。

虞钦猛地站起身来,宴云何立即将人拦腰抱住:“你要去哪?”

“去查。”虞钦干脆低落地抛下这两个字,便要掰开宴云何的手。

“你先等等,你冷静一下。”宴云何慌了。

虞钦盯着他:“如果只是普通的女官,你不会不敢说。”

宴云何咬牙:“我只能说她的官职,你便是查,也查不出来。”

虞钦额露青筋:“是皇城司。”

宴云何闭上眼,他就知道,只需要给虞钦一点线索,这人就能立即猜出。

他知道虞钦是成景帝的暗线之时,都这般生气。

虞钦若是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进了皇城司,该是何等心情。

他怕虞钦当夜便杀进皇宫,大逆不道地弑君。

“你也知她的能力极强,便是在皇城司,也无人敢小瞧了她。而且她不需要出危险的任务,比你想象得要安全许多。”宴云何语速极快地说道。

虞钦脸色却瞧着更差:“她不只是亲事官?”

隐娘身居要职,似这种情报机构,知道得越多,就越难脱身,除非是死。

冬狩将至,这时不能闹出任何岔子。

“寒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宴云何面色微凝:“就像我没办法阻止你,你也阻止不了她。”

虞钦好似一瞬间被抽光了所有气力,他不再挣扎,仿佛明白了什么。

宴云何:“她是你妹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脾性,她又为何这么做。”

……

严公公不疾不徐地殿内引路,隐娘随在身后,面色过于苍白,倒显得那双泛红的眼圈颇为吓人。

隐娘听严公公说,成景帝已经歇下了,本想离去,哪知不多时有内侍行出,喊她进去。

成景帝穿着明黄色的中衣,身上简单披着一件外套,并未束发,眉眼还带着倦意。

瞧见隐娘,便伸出手冲她招了招:“不必行礼。”

严公公适时退下,隐娘上前数步,而后低下头道:“陛下,兄长他好像发现我身份了。”

成景帝饮了口浓茶醒神:“你今日不是去了永安侯府?”

隐娘抿唇:“宴大人只说让我去见见侯夫人,可宴席过后,兄长却在后院等着我。”

成景帝:“我只问你,可悔了?”

后悔用另一种身份活着,悔这些年不同亲人相认。

虽然免了行礼,隐娘却还是再度跪下:“隐娘不悔。”

“哪怕让你对上虞钦,你也不悔?”成景帝低声道。

隐娘按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手背有数枚滲血指印:“兄长走错路,为仇人卖命。若真到紧要关头,我…… ”

说罢,隐娘看到眼前的地毯被湿出了一片痕迹,是她的眼泪,虽泣不成声,但她还是逐字逐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这些年她避开京城,远在云洲管辖皇城司情报。虞钦与太后之事,她一开始并不相信,然而随着京城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她逐渐动摇。

虞钦是唯一的亲人,是她牺牲一切也要救回的人。

可是虞长恩同样也是,是她的祖父,是她除了娘亲以外最亲近的长辈。

她能活到今日,只因大仇未报。

“只是!”隐娘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只是兄长……虽糊涂,却罪不至死。只求陛下看在隐娘这些年为皇城司所做一切,留他一条性命。”

烛火摇晃,殿内深深,除了隐娘,无人知成景帝究竟给出了怎样的允诺。

……

宋文小心地瞧了瞧门,看到宴云何探出头来。

“大人,隐姑娘走了,听门房说离开的时候脸上还有泪。夫人已经歇下了,但我想明日她就会来找你算账。”

宴云何摆摆手:“知道了,让你吩咐后厨做的吃食,可做好了?”

宋文提起手里的食盒:“做了,特意在高汤里放了参片,特意给虞大人进补用的。”

宴云何满意点头,他接过宋文手里的食盒,那是一碗素面,只是侯府即便是素面,那汤也是用各种珍馐熬制而成。

将面推到虞钦面前,宴云何说道:“先用膳吧。”

虞钦没有动,宴云何皱眉道:“可要我喂你?”

说罢他真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往虞钦嘴里送,虞钦却侧过脸,避开了。

宴云何有些苦恼,回想起他爹哄他娘时,从来都是做小伏低,任劳任怨。

但今夜虞钦气的不是他,受着这折磨的却是他。

虽然只要同虞钦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虞寒初,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宴云何故意迟迟不说后半句,如愿地看到虞钦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打量他是否真的在生气。

宴云何露出笑颜:“我就亲你了。”

这般不正经,叫虞钦再次转过脸,不再瞧他。

宴云何站起身,绕到他面前,弯下腰道:“娘子为何不看我?”

虞钦好像忍无可忍:“宴云何!”

“诶,娘子有何吩咐。”宴云何应得极快。

虞钦憋了半天,才说道:“我并非女子。”

“我知你不是,还有谁能比我更能体会,你到底是不是郎君吗?”

宴云何认真道:“只是我想与你成亲,想死后与你共葬同陵。我知你做不成我的娘子,也当不成宴云何的夫人。”

“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想着你,念着你,想同你过度余生。”

他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意,他只害怕他表达得不够多,不够让虞钦心软。

心软到……愿意从原本定好的路上回过头,来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