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何努力忍住上扬的唇角,故作镇定道:“锅都要烧开了,你们别光顾着聊天,快吃。”
游良见他那模样,忍不住道:“锅里都没剩的肉了,吃什么?”
要是放在平日,游良故意招惹宴云何,方知州一般不会管。
因为宴云何通常不会在言语上讨回公道,而是捉着游良狠狠掐他那张讨嫌的嘴。
游良武力不够,无法抵抗,每次都被掐得两眼通红,来找方知州哭诉。
但现在桌上毕竟还有一个虞钦,要真放纵着二人幼稚地打起来,还是有点丢人。
方知州拿起公筷:“你要吃什么,我给你下就是。”
游良满意地哼哼两声,指使着方知州多下一些。
两人默契地没有对虞钦维护宴云何一事,作出任何过于惊讶的反应。
毕竟这二位对宴云何对虞钦抱有什么心思,是一早就心知肚明的。
虞钦会这般回应宴云何,的确让人感到惊讶。
方知州就很诧异,同时又有点担心,害怕虞钦这般向宴云何示好,是别有目的。
但他相信宴云何不至于这么蠢,被对方一个美人计,就将所有事情套了出来。
不过若是让方知州知道,真正使了美人计套话的并非是虞钦,怕是要吓得连扇子都拿不稳了。
一顿暖锅吃完,四人从百事楼的雅间出来,行至一楼,还未出门,便迎面撞见了刚入百食楼的周重华。
周重华正领着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百食楼,见着他们几人凑在一起,还愣了一瞬。
游良主动道:“老师,好巧呀,你也来吃暖锅啊?”
周重华抚须笑道:“难得见你们几个在一起。”
宴云何恭敬道:“老师,别来无恙?”
虞钦随在众人身后,沉默地低头行礼。
周重华身为东林书院的院长,虽不对学生们授课,平日里也甚少出现在学院里。
但他作为培育天下才子的东林书院的院长,现在朝堂上不少的官员,见到他都须得喊他一声老师。德高望重,不过如是。
周重华任职翰林院,方知州与其一直有所来往,与其关系颇近。
方知州主动道:“老师这是要饮酒,可有坐马车来?若是没有,便坐我那辆回去吧。”
“我这学生,总是爱瞎操心。”周重华同一旁的好友笑道,他拍了拍方知州的肩,赞赏道:“无事,有人送我,你且回去吧。”
说罢周重华领着众人,直上二楼雅间。
宴云何回过头,看了跟在周重华身后的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
回过头来,便对上了虞钦的眼神。
虽然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目光交换了一瞬间,便极有默契地分开了视线。
宴云何是骑马来的,虞钦同样。
游良受不得冻,先行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方知州要步行去点心铺,便辞别了众人。四人就此分开,宴云何跟虞钦立在大堂,等小厮将马牵来。
宴云何主动道:“老师什么时候跟那些谏官如此要好了?”
虞钦注视着窗外渐渐阴下来的天:“先前与老师来往颇深的给事中张正,也是科道言官中的一员。”
宴云何提起张正,就想到面前这人先前还将张正抓了,弄得成景帝不悦许久。
后来打听,才知道张正虽完好地放出来,但也被贬去了偏远地区。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京的机会。
“张正不一样,他虽为言官,但为人刚正,跟那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不同。”宴云何不赞同道。
“游良跟我说今天早朝有个撞柱子死谏的,是不是就在这群人里面?”宴云何问道。
虞钦含笑瞧他一眼,点了点头。
宴云何啧啧道:“刚才那行人,有几个看到你的时候脸都青了,要是心里没鬼,怎么见到我们的都指挥使大人会这么害怕?”
“清流对锦衣卫深恶痛绝,他们若是见了我不变脸色,反倒不正常。”虞钦很有自知之明。
宴云何听了静了半晌,虞钦本以为这人是想着该怎么安慰他,不料宴云何的下一句竟是:“其实这样也好,好歹那些人看着你,第一反应是怕,而不是产生下流念头。”
当年他们皆在东林书院时,那年的万花楼娘子,不过是跟虞钦有几分相似,都被学子们拍出高价。
可想而知,到底有多少人觊觎着虞钦。
现在虞钦凶名在外,反倒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虞钦若有所思道:“下流念头?”
宴云何忽然觉得,好像最下流的是他自己。先是酒后,再是易容,前后几次占虞钦便宜。那些人不过是想想,他是真的动手去做了,实在没资格说别人。
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当然,我跟他们不一样。”
虞钦悠然地望着他,仿佛想听他说说看,究竟哪不一样。
宴云何正色道:“若非你先主动,我绝不会做出冒犯佳人的行径,那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虞钦眉梢微微一颤:“登徒子?”
宴云何今日的口才,仿佛跟刚才的暖锅一同煮了,变得极烂:“不是,我不是说你是登徒子的意思。”
未等他解释完,牵着两匹马的小厮姗姗来迟,虞钦那匹马上,将军铃琳琳作响。
宴云何瞧见了,还没来得及窃喜,虞钦便身手利索地上了马。
他赶紧一同上马,跟在虞钦身后:“寒初,我绝无此意,你不要误会。”
虞钦:“宴大人,不必送了。”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宴云何望着虞钦的背影,刚才在百食楼里得来虞钦维护的喜悦,顿时都烟消云散。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谁让他比虞钦年长,对方又长得貌美,他该让着些,疼着些。
有些小性子也是好的,美人生起气来,也是活色生香。
自我安慰完后,宴云何转向了方知州离去的方向。
百食楼二楼雅间的窗户,轻轻合拢。周重华转过身,与同桌人敬起酒来。
虞钦御马出了不过两条街道,就看到路边有一熟悉的马车在静静等候。
他停在了车窗的位置,低声道:“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呢?”
那车帘掀起,游良的脸出现在窗后:“你跟淮阳是怎么回事?”
看着游良满脸狐疑,虞钦露出似讽非讽的笑容:“游大人看不明白?”
游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半天才道:“淮阳与此事并无干系,你何必将他牵涉太深,还特意与他逢场作戏。”
虞钦:“游大人真这么关心好友,大理寺的人又怎会查到他头上。”
游良咬了咬牙:“那又如何,总归他会平安无事。”
虞钦不耐道:“别再扯些无关紧要的事,这都不重要。”
游良好似被他话语里的无关紧要,以及不重要等刺耳的词汇给激到了,半天才忍耐下来:“他这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虞钦冷然瞧他:“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此刻话题的主人公宴云何,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虞钦与游良针锋相对的导火索。
他步入点心铺,拿着令牌顺利登入了皇城司内部。
方知州正在整理卷宗,早预料到宴云何来。宴云何问道:“前日我给你递消息,你怎么没回我?”
“陛下交了点事情给我做,太忙了,没空回你。”方知州道。
宴云何坐了下来,打量了方知州一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你今天感觉不太对劲。”
方知州叹了口气:“我最近是真的很忙,因为吴王的事情,皇城司得忙着控制坊间舆情。而且冬至过后,京城里又揪出了不少奸细,还要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能像之前那样让你随叫随到。”
宴云何悻悻道:“行吧,提举官,你好好忙吧,我自己去看卷宗就是。”
他隐约能感觉到方知州好似满腹心事,但对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好追问。
等宴云何下去后,方知州才缓缓停了手里的动作。
他在摇晃的烛色中,沉寂许久,直到他拉开了书桌下的抽屉,拿出两张被撕下的纸页。
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成景九年,一月十四,酉时一刻,游良至永芳斋购入两盒点心,至永芳斋消失踪迹。
另一张纸记载着同一日的戌时三刻,虞府吴伯带着两盒永芳斋点心,前往慈幼院,分发众人。
不过是两张平平无奇的记录,甚至连记录者都只认为这不过是琐事而已。
然而皇城司便是通过这众多的琐事,多次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方知州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平静地凑到了烛火旁边,看着纸张被火舌舔过,漆黑卷起,最后消失殆尽。
他缓缓张开了手里的扇子,上面是一副泼墨画,是他酒后随性所绘,一用便是好多年。
那幅图绘着竹叶深深,亭中有两小人相对而坐,把酒言欢。
折扇最下方,有人胡乱地在上面盖了个私章。
那章的主人,姓游,名良,字子君。
是方知州从不轻易与他人言说……最大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