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州清楚宴云何是什么意思,这也不是宴云何第一次提起这样的疑问。
“你还是觉得,陛下跟虞钦私下另有交集?”方知州道。
宴云何也不敢肯定:“这只是我的猜测。”
成景帝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他们的共识。就连他们这些跟随已久的下属,有时都分不清楚他喜怒的真假。
何况是从他的神情,去猜测其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要不怎么说,天威难测。
方知州沉吟道:“要是陛下真跟虞钦有联系,太后这样谨慎的人,又怎么会让虞钦坐到都指挥使的位置?”
“太后未必没有怀疑,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心急,把杀我的任务交给虞钦。”宴云何反道。
“你想想看,先是锦衣卫弹劾我军中饮酒,反倒让我得了利。后来在黑屿乱山上救我的那一命…… ”宴云何还未说完,忽地抬眼望着方知州。
方知州摇着扇子,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主动道:“我知道,你让隐娘去查了三个地方,其中一处便是你坠崖之地,前后结合一想,还有什么猜不到。”
宴云何一时无言,不过隐娘作为皇城司之人,要是提举官都不知道底下人在查什么,也就掌控不了整个皇城司。
方知州仔细一想,也觉得虞钦的确是处处透着可疑。
“但你我在这里多想无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你脱罪,还有把在背后作乱之人找出。”方知州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我倒真想虞钦是自己人,这样查起来还方便些。”
宴云何轻轻碰了自己脸颊,火辣感仍未退去:“你说得对,或许是我想多了。如果他真是自己人,又何必处处跟我过不去。”
方知州听了他这话,摇头叹息:“我倒希望你能跟他一般理智,还能少操心些。”
……
隐娘从永安侯府回来,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严公公候在外头,等她许久。进门时隐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严公公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隐娘抓住对方手腕,还未道谢,便瞧见上面缠着绷带。
“严公公,这是怎么了?”隐娘惊讶道。
严公公拢起袖子,四平八稳道:“无事,只是处理宵小时受了点轻伤,隐姑娘这边请。”
隐娘拢了拢鬓发:“这京都还有人能伤得了严公公?”
严公公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隐姑娘高看咱家了。”
隐娘没再深究,步入大殿,成景帝正在看奏折,手里把玩着一排象牙所制的筹码。
她还未行礼,成景帝便招手令她上前。
隐娘看着成景帝手里的东西,象牙制的筹码上,刻着京城最大赌坊的字号,成景帝这是私自出宫了?
成景帝注意到她的视线,将筹码往她手里一塞:“知道你喜欢象牙制的玩意,拿去吧。”
隐娘握着筹码道:“陛下,这是哪来的?”
成景帝嗤笑道:“元阁老的孙子献给朕的,还教了朕不少现在京城时兴的赌局玩法。”
隐娘闻言皱眉,她听说这个元阁老的孙子也进了金吾卫,竟这么快就搭上成景帝,还教对方这样的东西,真是不知所谓。
成景帝目露精光:“不过赌这种东西,还真有意思。”
他从隐娘手中捻去一枚筹码,在她面前摇了摇:“赌桌上只有一条规则,押下筹码,再论输赢。”
隐娘劝诫道:“陛下,你若想寻些乐子,不如……”
成景帝摇头道:“朕只赌这一局。”
他将筹码抛掷桌上:“入场的本钱要得再多,朕也赌得起。”
……
宋文小心地给宴云何裂开的嘴角上药,还是弄疼了大人。
他忙收了手,埋怨道:“虞大人下手真重!大人你对他一片真心,他却…… ”
“你等等!”宴云何躲开了宋文的手:“你怎么知道是虞钦揍的?”
“刚才我端茶水上来的时候,你和方大人正好聊到虞大人,我不小心听见了。”宋文理直气壮道:“大人下次如果要跟别人密谋,记得把门关好。”
宴云何没好气道:“没事,下次真有了不得的内容被你听见,直接杀人灭口好了。”
宋文一个激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着脸道:“大人你不能这样无情啊,我可是跟了你几十年!”
“打住!”宴云何不让他嘴贫:“你去叮嘱我院里那几个下人,今晚的事情别让娘知道了。”
其实他更想去天牢里调查一番,只是现下的嫌疑太重,别说是去天牢,连永安侯府的大门都不该出。
只能寄希望于方知州,能不能从天牢里看出点什么。
然而次日方知州带来的消息,却让事情陷入了迷雾重重。
方知州说,他去了天牢以后,现场的痕迹几乎都被清洗干净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通常像这样的大案,痕迹应该都需要保存下来,继续查探。
但现在什么线索都没了,他也只能从墙上留下的痕迹分析些许。
“天牢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打斗,墙上留下不少刀痕,还有一个深入墙面的掌印。我看那深度,没有几十年的内力,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凶徒应该擅用掌法,的确不像是虞钦。”
宴云何单手扶额:“就算不是他,他也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昨夜虞钦来找他,别看话少,信息量却大。
甚至精准到五天内能结案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虞钦知道的远比他要多。
方知州安慰道:“算了,既然他说了五天结案,那就再等等看吧。”
说完后,方知州还眼神微妙道:“所以虞钦过来,就专门跟你说这两句话?”
“没有。”宴云何道。
方知州追问道:“还有别的?”
宴云何:“我是说,他说了四句话,不过有用的就这两句。”
方知州:“……”
宴云何放下手,挑眉反问道:“怎么,你不信?”
方知州竟然还点头:“皇城司成立了五年,就监视了他五年,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宴云何很好奇,从方知州的角度看,虞钦会是怎么样的人。
方知州用扇子敲了敲下颌,才寻了个形容词:“冲动。”
宴云何赞同地点头:“的确挺冲动的。”
方知州:“明知道这时过来找你,决计寻不到好处。”
说罢他转眼望向宴云何,竟发现这人在笑。
方知州又开始头疼了:“你能不能正常些?”
宴云何勉强收了点笑意,但并不成功:“虞美人好不容易下凡一遭,我还不能乐一乐?”
方知州实在受不住他:“万一是你自作多情呢?”
宴云何无所谓道:“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一两回了,爷乐意,仙女就是该被捧着。”
方知州用扇子试图给他肿胀的脸颊再抽一回:“仙女要是听到这话,只会后悔没再给你一下。”
宴云何一下躲远了。
等方知州走后,那同友人闲话的放松便悄然褪去,隐蔽的焦躁又涌上了心头。
对局势的无法掌握,迷雾重重的现状,以及虞钦,都成了无尽的烦心事。
宴云何往榻上一靠,拿出那紫玉葫芦,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何时睡着,曾经的往事再次寻到了梦中。
那一年,他因高烧昏迷了五日,险些没了命。
在他好不容易醒来,却还是挣扎着要下地,前往天牢时,宴夫人才哭着说:“虞公已逝,此案已定,淮阳你别再闹了,你闹了也没用啊,我们谁也帮不了他们。”
宴云何张了张唇,唇面干裂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痛:“那……虞钦呢?”
宴夫人眼含热泪,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下一瞬画面急转,宴云何清楚这是个梦了,他不敢再梦下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是八年前,他与虞钦的最后一面。
空荡的虞府,桌倒椅歪。
他沉默地在虞钦身后站着,看着对方拖着形销骨立的身躯,将这些板凳张张扶起。
直到虞钦看见那些倒下的牌位,才有了片刻的情绪波动。
那些牌位有虞家祖上,有王氏,有父,有母,他将牌位捡起,用袖子擦去上面脏污。
这里即将会放上一个新的牌位,确实浑身污名,尚未洗清的虞长恩。
世人皆知的满门忠烈,可谁又愿意背负这四个字,亲人的尸骨累累,却换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宴云何站在堂外,看着堂内的虞钦,屋外的光线仿佛无法探入那高而深的祖先堂。
不知哪来的寒风将唯一的窗给吹上了。
堂内骤然变得昏暗,虞钦身处其中,仿佛下一秒被这袭来的漆黑所吞没。
他心头一跳,迈步而入,仓惶地抓住了虞钦的袖袍。
虞钦身体晃了晃,他缓缓回过头,看着宴云何。
梦里的虞钦,似乎透过曾经的他,看到了现在的宴云何。
虞钦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可他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无声寂静的泪,一滴滴砸了下来。
宴云何睁开了眼,他心跳得极快,窒息般的疼痛仍然充斥着胸腔。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
八年前的最后一面,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句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