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良坐没坐相,歪在椅子上,给笼里的鹦鹉喂食。
方知州姗姗来迟,瞧见那鹦鹉就皱眉:“这又是哪来的?”
游良兴奋地坐起身,用喂食的小木勺戳了戳鹦鹉:“乖乖,快叫几声来听听。”
鹦鹉扑腾着自己艳丽的尾羽,嘹亮地喊了几声澜之,又得意洋洋地在笼子里转来转去。
方知州顺着鹦鹉望向它的主人游良,觉得这一人一鸟实在相似,都像在孔雀开屏。
“金吾卫就这么闲?”方知州撩袍坐下:“一天到晚都往我这里跑。”
游良不高兴了:“怎么不说神机营比金吾卫更闲,每次来都能见着淮阳。再说了,你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到底在忙什么,整天不见人影。”
方知州不动声色道:“虽为编修,但也没你想的那么清闲。”
“不就是一些古书旧画吗,你想找什么跟我说便是,我去给你弄来,用得着成天往外跑吗?”游良嘀咕道。
方知州闻言笑道:“游公子好大方,可是从你家老太爷那里得了不少赏?”
游良摸了摸鼻子:“就不能是我自己挣的吗?”
方知州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你爹不是不允许你琢磨那些歪门邪道?”
游大学士有着文人的清傲,绝不允许自己的嫡子为了些阿堵物去经商,主要是担心他因小失大,断了官路。
游良不高兴道:“他懂什么,这世道钱才是最重要的,能做成大学士,还不是有我娘在背后支持他。用的时候怎么没嫌那是阿堵物,想要我继承他衣钵,我偏不!”
方知州听着他那些任性话,叹息摇头:“你也别成天跟你爹打擂台。”
游良翘着个二郎腿,老神在在道:“真得罪他也无所谓,大不了他去扶那几个庶子,我倒要看看,烂泥是不是真能扶上墙。”
方知州不愿多干涉旁人家事,游良也不多提,他转头趴在桌上:“你说淮阳现在怎么跟你这么好,他可一次都没去过游府。”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在打探,方知州心念微转,又觉得这个想法未免过于可笑,游良只是小孩子心性,觉得谁跟谁走得近就是玩得好,单独将他抛下了。
“这里清净,也没长辈,他来我这自在。”方知州解释道:“何况他离京许久,现在回来了,自是要跟我们走得近些。”
游良很满意他嘴里的那声我们,弯着眼道:“可是我每次找他去吃喝,他都很忙。我看啊,他就是重色轻友,说不定现在还围着虞大人转呢。”
方知州怔了怔,快速地打量了游良一眼:“不能吧,他身体不适,这会应该已经回府了。”
游良耸了耸肩:“我就随便猜猜,你说他喜欢谁不好,偏偏是那位虞大人。”
方知州给宴云何找补道:“也不是喜欢,许是一时兴起罢了。”
游良叹声道:“谁的一时兴起,会持续整整十年呢。”
但是那语气,倒不像是只在说宴云何。
……
虞钦把宴云何送到了街口,就没再继续相送。
这样也好,免得他不知是不是还要去游府门口兜一圈。
回到府中,卸去易容后的第一件事,宴云何叫来仆役给小腿敷药。
宋文在旁边抱着胳膊道:“腿都这样了,还往外面跑?”
宴云何将那个玉佩提到眼前,直直地望着,脸上始终含笑:“没事,不疼。”
宋文瞧他那脸痴样,小声嘀咕道:“感觉也没喝醉啊,怎么就傻了呢?”
宴云何:“我听得见。”
宋文:“我知道你听得见,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宴云何放下玉佩,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长随:“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宋文反驳道:“是谁辛辛苦苦帮你瞒着夫人,担惊受怕地给你掩护?”
宴云何说不过他,讨饶道:“好宋文,我知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我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长随宋文学习的第一堂课,便是知道他家大人的话绝不可信。
以前大人也出现过几次这样的状态,不过是很久以前,在东林书院那会。
书院好不容易放了假,大人也在家中待不住,时常出府不知往哪去了,回来后也是这样的一脸痴笑。
今日还罕见地捣鼓起了像生花,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好不容易做好了一支,拿着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拿去哪了。
果然是有情况了吧,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啊,这般厉害,叫大人犯了相思病。
厉害的虞大小姐此刻也在卧室里,他用浆糊小心地将断开的像生花接好,再用布条裹住。
将花枝插进了床头的瓷瓶中,虞钦瞧着那花出神。
忽地窗外振翅声响,虞钦快步过去,推开窗户。
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停在了窗栏处,他熟练地从信筒里取出纸条,神情随着上面的内容,逐渐沉了下去。
次日,宴云何正睡眼朦胧地起床,由着仆役给他穿上官袍。
天还未亮,方知州竟然出现在他府中,神情难看,步履匆匆地被仆役引了进来。
宴云何被他的突然拜访弄得有些莫名,他用帕子擦了把脸:“这是怎么了,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方知州看了眼下人们,宴云何抬手让他们下去:“到底怎么了?”
“吴王死了。”方知州沉声道。
宴云何面色一变,心好似瞬间被丝线勒紧了:“抓到凶徒了?”
方知州目光微顿:“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好像不希望凶徒被找到一样?”
宴云何皱眉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凶徒没被捉到,那背后之人岂不是更难寻到?”
方知州摇了摇头:“大理寺已经接手此案,目前还在追凶,整个天牢里的人都被杀光了,要知道看守天牢的士兵个个武功高强,到底是谁这般武力,还有如此狠绝。”
宴云何掌心全是冷汗:“京城里有这般功夫的人的确屈指可数,要是放眼到江湖上,那就不止了,许是找了江湖人来处理这个事?”
“哪个江湖人胆敢谋杀王爷,不太可能。”方知州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淮阳,你可能要做好准备。”
很快宴云何就知道,为什么方知州会说他要做足准备了。
大理寺的人上门问话,虽然看在成景帝的面子上,仍是客客气气,但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怀疑。
毕竟吴王死的前一夜,他才去牢中看过对方,等他走后,吴王就一直喊着有人要杀自己。
有个士兵轮班值守,第二日没有继续看守吴王,躲过一劫。
但吴王死的前一天那番话语,还是被这个士兵记在心里,禀告给了自己的上官。
加上京城里这般武功高强,能杀光天牢士兵之人,的确屈指可数,宴云何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虽是怀疑,目前还没有实在的证据。
但大理寺的人敢凭这一点就登门拜访,足以让京城传起流言。他是陛下的人,现在成为杀害吴王的嫌犯,那岂不是吴王之死,跟陛下脱不了干系?!
宴云何不用想都知道,成景帝究竟会多生气。
随之他又意识到,或许成景帝已经猜到了吴王会死,那夜成景帝骂他是蠢货,是否已经预见了今日这样的状况。
当天晚上,隐娘出现在他府中,对他说:“陛下让你告病在家,暂时避避风头。”
宴云何苦笑道:“陛下可要罢我官职?”
隐娘蹙眉道:“祁将军今夜入宫面圣,说是想将你带回大同,陛下拒绝了。”
那便是还要将他留在京城,继续任用。
隐娘说:“区区一个大理寺丞,也敢来查你一个神机营提督,背后必有他人示意。但现在风口浪尖,陛下也不能拿那个大理寺丞如何,只能委屈你暂时呆在府里。”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是我无用,累及陛下。”宴云何道。
其实那晚他也有想过这个情况,所以叮嘱那些士兵严加看守,只有保住吴王,才不会有后续的麻烦。
那些士兵身任看守天牢的要职,个个都身手极好,竟被全部杀光,一个不剩。
究竟是谁?
难道……
隐娘走后,宴云何独自一人待在房中,他看着手里的玉佩,缓缓出神。
房中的烛火轻晃,不多时屋里便多了一道影子。宴云何转过头,望向来人。
那人往他的方向走出几步,突然顿住了步伐,只因宴云何此刻的眼神。
宴云何慢慢地站起身,松开手里的玉佩,任其在衣袍上晃动。
“吴王是你杀的吗?”宴云何低声道。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宴云何突兀地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睛突然红了:“原来如此,难怪你昨夜…… ”他顿住了话语,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因再说下去,便是自取其辱。
虞钦突然对他妥协,陪着他吃酒游街,他还以为是虞钦对他有情。
结果只是因为后来要做的事情会牵连到他,也可能是场让他封口的美人计。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虞钦在被他阻止后,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两人相隔不过数步距离,却好像咫尺天涯。
“你是不是认定了,我不敢将那晚是你的事告诉他人?”宴云何哑声道。
“虞大人,我会一五一十告知陛下。”宴云何转过脸去:“因为你对我来说,没有这么重要。”
重要到令他不忠不义,明知道可能是虞钦杀了吴王,却始终隐瞒着不敢透出分毫,还是想着……护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