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何的右腿虽然经过太医施针,再由半夜潜入他房中的虞钦上过药,已经好了许多。
但架不住宴云何第二日就莽撞地用了缩骨功,现在右腿只能算得上勉强能用,所以他才骑马而来。
他双手抓住虞钦的官袍,往下跳时,兜帽再次罩住脑袋,挡住额头。
宴云何本能地甩了甩脑袋,想让兜帽晃下去,不要遮挡他的视线。
“别动。”虞钦低声道。
说完,他伸手将兜帽往下捋,指腹穿过宴云何的卷发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收拢了心神,收了手。
不过让宴云何扶着的左臂,倒没有放下。
“小公子,何故如此捉弄在下?”虞钦问道。
宴云何故意靠着虞钦,将身上一半的重力压在对方身上:“上次的酒不是还没喝完吗,来找你吃剩下的酒。”
虞钦见他站都站不稳的模样:“既然腿脚不便,就该在府中歇息才是。”
宴云何听到这话,忍不住想着,他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了谁?
虞钦该是知道游知何的皮下,正是他宴云何。
之前他身在局中,以为虞钦真心想要他的命,认定他死了,所以察觉不出他的易容伪装。
现在想想,虞钦要真是认不出,一开始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微妙了。
既然虞钦要装,那他配合便是。
宴云何推开了虞钦扶住他的手,转而靠在马上,伸手顺着马的鬓毛:“虞大人,你只需回答我是喝,还是不喝。”
“腿疼还能饮酒?”虞钦反问。
宴云何施施然道:“喝些不醉人的果酒便是,你不同我喝,我便去寻其他人了。”
这嚣张又笃定的模样,倒很适合眼前的少年郎,好像他生来就该这般洒脱,始终保留着令旁人艳羡的意气风发。
虞钦年少时也曾遇到这样的一个人,那是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东林书院无人不知其大名,先生们最头疼的学生,世家子弟追捧的纨绔。
这个本该与他毫无交集的人,断了腿,落了伤,一身旧疾。
“去哪喝?”虞钦选择了妥协。
宴云何见他同意,立刻道:“就去之前喝过的酒家。”
虞钦点了点头:“我回去换身衣服。”
宴云何摆摆手:“你快些,我在这等你。”
虞钦才步出几步,忽然回头看了宴云何一眼,转身折返。
宴云何还未问上一句,怎么又回来了,就感觉腰上一紧,虞钦掐着他的腰,将他举上了马。
这简直像是抱不会上马的小孩,又像是托举姑娘家的手法,宴云何都懵了,他只是腿疼,又不是残了,虞钦何至如此。
总觉得是见他现在是个少年模样,故意占这点便宜。
虞钦见他目瞪口呆的神情,说了句:“腿不好就别久站了。”
说罢这才回府,半道还弯腰捡了地上断成两截的桃枝。
宴云何在马上换了个姿势:“别捡了,下次送你新的。”
虞钦头也不回道:“祖训有言,不得弃灰于道。”
“……”宴云何一时无言,把他的花劈断也就罢了,还把这花比作废弃物,虞钦捡它,不过是出于礼貌。
看来下次是不能再送花了,他见虞钦在室内都放了朵桃花,还以为对方会喜欢。
现在看来,虞钦之所以留下那支像生花,应该是因为那是慈幼庄的小姑娘送他的缘故。
虞钦出来得很快,没让宴云何等多久。街上摊贩仍未收档,人流如织,虞钦没有骑马,更没跟宴云何同骑一匹,而是牵着马的缰绳,小心带他避开行人。
这样看来,鼎鼎大名的都指挥使,瞧着倒像他的侍从,这般贴心。
来到酒馆门前,虞钦刚伸手要扶宴云何下马,就被对方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宴云何生怕这人像抱他上马那样,当街抱他下来,那也太丢人了。
他莽撞地往下一跳,右腿果然泛起疼痛,宴云何故作镇定:“没事,先进去吧。”
这都不知是今晚第几次虞钦看着他的腿了,还很有针对性地,只看右腿,宴云何基本上能够断定,虞钦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走吧,进去坐。”宴云何说完,迈步进去,在临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他跟小二要了壶果酒和点心,又给虞钦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酒。
直到面对面落座时,宴云何才油然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心情。
他本以为不会再用这个模样见虞钦,所以才在暗巷里胆大妄为,对美人偷香。
没想到现在倒是只能用这个身份来接近虞钦,在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情况下。
然而虞钦的态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本以为虞钦不会接受他这般自欺欺人,没想到反而配合他演了下去。
毕竟是一个连来看他,都要用上迷药的胆小鬼。
宴云何饮了口果酒,他从刚才就注意到了,虞钦腰上配的东西:“你腰上那个紫玉葫芦还挺好玩的,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虞钦刚拿起酒杯,闻言默默放下,解开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就像第一次见到这玉佩一般,在手里把玩许久,啧啧称赞:“这玉佩合我眼缘,我拿别的东西跟你换行不行?”
虞钦垂眸饮了口酒:“不必换,我送你。”
轻而易举得到玉佩的宴云何,反而有点不高兴了。
当初他可是用玉佩换的,还倒贴了不少银钱,凭什么游知何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就能平白得一个玉佩。
“这玉佩对你来说不重要吗?”宴云何问。
虞钦被问住了,半天才斟酌道:“重要。”
宴云何将玉佩攥在手中:“重要你还随便送?”
虞钦平静道:“没有随便送。”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佩戴起来比我合适。”
宴云何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唇角,他忙饮了口果酒,才勉强镇定下来,把玉佩挂回了腰上:“我也觉得很适合。”
他一高兴,就没收住自己,多饮了几杯,虽然没醉,但也有些微醺。
酒馆里不时进些客人,他们在里边待了一阵,待到街上的人渐渐散了,才起身离开。
宴云何走在虞钦的侧方,对方手里还牵着他那匹马,走得极慢,应该是顾忌着他的腿脚不便。
“大人。”宴云何突然开口。
虞钦侧过脸,静等他说话。
他们之间很少有气氛这样好的时候,好像一直以来,他们总是紧绷着,对立着,你来我往,短兵相接。
“我能不能……”宴云何看着虞钦身上的裘衣,是他在赴往云洲的路上,送对方的那件,他缓慢地眨眼,压下那股涩意:“以后也来找你喝酒。”
虞钦停了步子,宴云何心头随着他的驻足,逐渐沉了下去。
他语速加快地补充道:“不会来得很频繁,就是偶尔来找你。就像今晚这样,只是喝喝酒,又或者去街市上吃点东西。”
虞钦转头望着他,那目光极为复杂,那眼神,宴云何曾经见过。
那晚他酒醉闯了虞府,在那床幔钩织的一方天地中,虞钦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让他为难了,或许宴云何会得到和上次同样的答案。
宴云何下意识攥住了腰间的玉佩,起码这一次,他不会把这东西弄丢了。
瞧见他本能的动作,虞钦眸色微变,随后闭上眼,再睁开时,那些复杂情绪一一退去,好似又回到了平静的模样:“好。”
宴云何攥着玉佩,做足了准备,不料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虞钦:“你说什么?”
“不过下一次,小公子若身体不适,就不要勉强自己出来了。”虞钦说。
宴云何松了口气:“那是自然,我也很爱惜自个身体。”
虞钦道:“小公子现在上马吧。”
宴云何不想这么快结束这个夜晚,又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来。
他和虞钦自小都在京城长大,锦衣卫更是熟知京城大小街道,他总不能以带着虞钦逛京都为由,再拖着人陪他走上一阵。
而且宴云何还沉浸在虞钦答应他的这件事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不然虞钦怎会这么好说话?
他抓着马鞍,翻身而上,正低头要跟虞钦说点什么,就见对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下次来我府中拜访,直接以玉示人便可。”
宴云何握着那紫玉葫芦,甩了甩上边的玉穗:“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虞大人给了我不后悔?”
虞钦叹声道:“只要下次别像今夜这般,喝醉了才过来就成。”
宴云何眉梢轻挑,意味深长地望着虞钦,虞钦错也不错地回视着他。
短短几句话,便如同对了数招,你来我往,玩得是场心知肚明的游戏。
只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不知何时才会被其中一方揭破。
宴云何骑着马,俯身凑近了虞钦,瞬息间拉近了他们彼此的距离。
虞钦不闪不避,只是那莽撞得好似要撞上来的吻,却停在了最危险的距离。
“虞钦。”宴云何说话时,唇齿间还弥漫着果酒的甜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若有似无:“下次来见我时换个香吧,那味道……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