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一片寂静,隐娘手一抖,筷中的食物落入盘中。
她飞快地看向宴云何,又强忍住扭头瞧虞钦的冲动,她怕她只需再看多一回,便会瞒不下去。
陈叔应声而入,客气地对虞钦说:“虞大人,这边请。”
虞钦缓慢地收回目光,转身随着陈叔离开。
门一关一合,隐娘咬着下唇,迟疑地说:“虽说是为了不得罪太后,才让指挥使大人进来,但该给他的难堪却是一样都没落下。”
先在门外久等,入府后,也没人愿意听他说半句话。
开场便是劝饮烈酒的下马威,更别提整个宴席,虞钦数次开口,都会被“巧合”地中断。
祁少连刚才连番追问她的事情,也未必是真想撮合她跟宴云何,只是闲话家长里短,家宴不谈公事,无形中让虞钦一个外人自觉格格不入,知难而退。
道理她都明白,祁少连不愿同太后爪牙有所来往才合情合理,她都清楚。
可是……她就是感到难过。
虞钦从进屋后,那身裘衣都湿透了,在座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这样冷的天气,当年在牢里受得那些旧伤,是否会因为寒冷而疼痛?
“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后只使唤虞大人,可能他自己也不愿做这样的事,你们又何必如此。”隐娘眼眶有些发烫,低声说道。
宴云何愣了愣,他没想到隐娘竟会帮虞钦说话。
隐娘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宴云何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充满深究,满是怀疑。
“你和虞大人是旧识?”宴云何问道。
隐娘开始后悔自己的多言,明明知道这人究竟有多机敏,她一反常态地为虞钦说话,实在令人不解。
不过隐娘早已找好借口:“家中受过虞公一点恩惠,看在虞公份上,还是不忍他的孙子面临这种境地。”
当年受过虞长恩帮助之人,数不胜数,上到朝堂官员,下到平民百姓。
虞公之大义,为人所动容。
可惜虞长恩过世后,虞家便也彻底地败了。
宴云何深而重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隐娘身上,仿佛是把利刃,要将眼前这个认识许久的女子彻底剖开,看个分明。
“真是如此,还是说……虞钦本就与你有来往。”宴云何意味深长道。
隐娘慌忙抬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有来往,你不能怀疑我的忠心!”
宴云何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你何必着急,跟虞大人有来往,不代表着你就背叛了陛下。”
隐娘松了口气,认真道:“我远在云洲,这些年每次入京都由陛下传诏,哪有这个功夫。”
“这段时日我和虞大人虚与委蛇,陛下便疑心我另有心思,虽然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宴云何顺势说道,他也想把自己的想法跟成景帝说说。
便是没办法当面顶撞陛下,通过隐娘传达也不错。
“只是如果我真想投奔太后,就不会一心一意查走私案,还费劲心思得罪原来的神机营提督姜正。”
“我在黑屿乱山险些遇害,陛下也是知道的。太后恨我入骨,我又怎会站到她那边去。”
宴云何越说越觉得荒唐:“陛下向来聪明,怎就因为一个虞钦便疑了我。”
“是真的担心我跟虞钦走得太近,会背叛他,还是因为……”宴云何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叩:“虞钦身上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隐娘看着那酒杯落下,浑身一抖,像被盯上的小动物般,毛发都要炸开了。
她和宴云何认识这些年,对方从来未用这样的气势压迫她。
但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却在数秒后,缓缓散去。
宴云何给自己斟了杯酒,赵成安从大同带回来的,辛辣过喉,后劲十足,正是虞钦刚刚饮的那一杯。
宴云何从刚才开始,亦是一筷未动。
空腹时饮酒,胃必然会因为刺激的酒精而隐隐作痛。
可他却不为所动地饮下烈酒后,将酒杯粗暴地抛掷桌上。那圆润的杯子滚了一圈,碎在地面,四分五裂。
伴随着那声碎响,宴云何敛尽了所有情绪,他又像从前那般对隐娘平静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在这里单独逼问隐娘,并非君子所为。
隐娘望着那碎掉的杯子,忽然觉得宴云何也像这个杯子。
刚才那一刹那的失态,是宴云何透露出来真实的自我,就像他始终穿戴在身的盔甲,终于有了薄弱,逐渐支离破碎。
隐娘叹了口气:“我并不清楚虞大人的事,要是你真想知道,可去皇城司处调取档案,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
“档案并未记载虞钦入宫后的行径。”宴云何说道。
隐娘有些诧异道:“怎会如此?”
宴云何见她的惊讶不似作伪,挑眉道:“约莫是担心皇城司在宫中设下眼线,有窥伺帝踪之嫌。”
隐娘想也不想地反驳:“整个皇城司都是陛下的,这怎会是理由。陛下连后宫的妃子都要监视,又为何单独抹去了虞大人的痕迹。”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透露得太多,隐娘有点懊恼。
却不承想,宴云何接着赞同道:“确实,我后来也调去过其他人入宫的记录,并不像虞大人的那份卷宗。”
这一点,多亏了方知州对他不设防,给了他调取卷宗的令牌。
他不敢贸然调取他人卷宗,怕引起怀疑,只好将赵祥的卷宗再次找出来细看。
好在赵祥身为工部侍郎,也有数次因河堤工程被召入宫中,上面记载详细,连赵祥在宫中饮过多少次茶水,都有记录。
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有人不想让虞钦的行踪透露出去,所以抹掉了皇城司的记录。
这样手段通天之人,只有陛下。
二便是丑闻。
虞钦和太后的丑闻,毕竟涉及天家,多有忌讳。
哪怕京城盛传,但万不可留下真实记载。
成景帝可以用任何舆论来攻击太后,都不能用这等丑闻。
实在有辱颜面,且会累及成景帝自己的名声。
属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
成景帝有可能是因为第二种可能,才有了第一步。但如果不是因为后者,那成景帝所作所为,便很引人深思。
其实到现在宴云何都不认为,虞钦是为了活命才投靠了太后。他不像这种人,想要活下去自然是无罪。
想要活得舒心自在,不受限制,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才是最难。
次日早朝,游良好奇地问宴云何:“今日虞美人怎么没来上朝?”
虞钦原本所站的位置,已经站着其他武官。
偌大朝堂,多虞钦不多,少了……好似也无关紧要。
游良打量他的表情:“你也不知道?”
“还能因为什么不上朝,告病了吧。”宴云何说道。
游良奇怪皱眉:“你怎么看着漠不关心的样子。”
宴云何直视前方:“他与我本就对立,我为何要关心自己的死敌。”
游良诧异至极,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在他看来,前阵子宴云何还为人神魂颠倒,今日怎么就成了立场分明的死敌了。
男人都是这般善变吗?
游良若有所思道:“虞美人既然病了,我作为昔日同窗,还是要上门探望一二的。都病得起不来床,想来很严重。”
宴云何警告地望他一眼:“别给你爹找事。”
游良耸耸肩膀:“我是为我爹好,说不定跟虞钦打好关系,锦衣卫搜罗百官情报的时候,还能放我爹一马,别记他的那点丑事。”
宴云何丢下一句:“随你。”
游良说到做到,下朝后他便去买了岳来楼有名的粥,又专门去先帝御赐的小菜馆购入数坛,双手满满地来到了虞府。
他不等老仆通报,便挤开了对方,大大咧咧地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大声喊:“虞大人,我来看你啦!”
迅速地寻到了虞钦的卧室,游良推门而入,恰逢虞钦从床上起身。
漆黑的头发披满一身,瞧着脆弱又苍白,连皱眉的模样,都如此赏心悦目。
虞钦看向游良,没有立刻动怒,而是下意识地望着游良身后。
游良身后只有老仆急匆匆追上来的脸:“这位大人,你怎么能硬闯呢!”
说罢老仆一手按住了游良的肩膀,对方一如前几次躲开他手那般,用一种灵活到不可思议的身法,从他手里躲了出去。
“老人家,别再动我啦,不然我就要生气了。”游良开朗地笑道,但语气中的威胁,却不似作伪。
说罢游良转身迈步朝虞钦走去,一步步逼至床前,弯腰仔细看虞钦脸色:“这是真病了?”
虞钦不言,只是依旧望着游良身后。
游良把粥随意往旁边一搁:“别看了,他不会来。”
虞钦这才收回目光:“谁让你过来的?”
游良撑着下巴,无辜地望着他:“就不能是单纯地来看你吗,我们好歹也是同僚。”
虞钦靠在床上,冰冷地注视游良。好像从刚才开始,他本就不佳的心情,一下变得极坏。
游良弯着眼道:“这不是怕你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