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虞钦整间寝室,朴素淡雅,唯独那支桃花,格格不入,似闯入冬日的春色。
是谁这般闲情逸致,给虞钦送了支桃花?
宴云何迈步过去,停在瓷瓶面前,俯身查看。
瓷瓶里的是株像生花,工艺精美,以假乱真,凑前一看,还有桃香袭来。
这种东西大多是姑娘家之间互相赠予,再说这风格也和虞钦不符,是谁送他的像生花?
宴云何忍不住就开始联想,加之今晨他娘亲催他成家,今年他二十有八,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成婚早的,孩子都快要到定亲的年纪。
他是因为去边境耽搁了,那虞钦呢?
很快宴云何就意识到,只要有太后在,虞钦就不可能娶妻。
就在他打量桃花,甚至企图伸手把花从瓶子里拔出来时,虞钦步伐缓慢地来到他身后:“你在做什么?”
宴云何转过头,故意伸指轻弹瓶身:“虞大人好雅兴。”
虞钦默了默,一反常态地解释了句:“别人送的。”
至于是哪个别人,虞钦没有说,宴云何也猜不到。话只说一半,他倒宁愿虞钦没有解释,省得叫他左思右想。
可能虞钦也觉得自己这个解释有点引人遐想,他顿了顿又道:“是个小姑娘。”
宴云何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本来打算解开包裹的手也停了下来,有点想回去了。
反正他送来的东西,在太后的赏赐面前也不够看。
虞钦嘴唇微动,最终放弃了解释:“宴大人,我这里无需探望,你该回去了。”
宴云何是要走,但不能被赶走,他把包裹往下一卸,里面的东西抛在桌上,砸出闷响。
里面是周大夫开的药,上回虞钦没有带走,他留着也没用。
药瓶因为宴云何粗暴的动作,从包裹的缝隙中带出,顺着桌面滚动,即将摔在地上。
宴云何看也不看,摔了就摔了,反正不止一瓶,就是送出去后,虞钦也不一定用。
然而令宴云何始料未及的是,药不但被接住了,虞钦还因为动作太大,反而带到了伤口,瞬间冷汗涔涔。
宴云何上前扶住了虞钦,错愕道:“虞大人,虽然我上次说这药百来两一瓶,实际上也没这么贵,你无需如此。”
虞钦将那药放回桌上,轻轻推开宴云何搀扶他的手:“今日你来,正好把帐清了。”
清什么帐?宴云何茫然想着。
虞府仆役少,房中又多了一个不可被旁人看见的宴云何。虞钦想去关门,宴云何忙把人按到了椅子上:“想做什么直说,我来办。”
等听虞钦吩咐,前去把门关上后,虞钦指了指房中的一个闷户柜。
那柜瞧着朴素,再仔细看,柜面精雕细琢着鹿鹤同春,多是女子出嫁随身之物,看外观有岁月痕迹,约莫是虞钦母亲留下的。
对虞钦母亲,宴云何印象颇深,那是一个相当传奇的女子。
虞长恩与夫人王氏只生有一子,名叫虞文舟。
与名字不同,虞文舟不喜文,只好武,年少参军,人称虞小将军。
其父虞长恩镇守京都,击退敌军,名声在外,虞文舟亦是战果累累。
当年京城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去虞家,令所有人震惊的是,虞文舟最后娶了一位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都是往好听的说,虞钦母亲林芷在嫁给虞文舟前,是令朝廷头疼的女土匪。
她女扮男装,女承父业,将父亲创立的同心帮发展壮大,成为当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谁也不知道,一个混迹江湖的女土匪,究竟是怎么跟闻名京城的小将军纠缠上的。
最后的结果便是林芷嫁入虞家,同心帮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同心帮不少能人,都加入了虞文舟的队伍。
可惜好景不长,虞钦刚出生时,虞文舟战死疆场,尸首落入敌军手中。
林芷将不足半岁的虞钦交给王氏,赴往疆场,并暗中召集了同心帮剩余的部下,于深夜突击了敌军,夺回夫君遗体后,在对方营里放了一把火。
这场火推动了当时僵持许久的战役,战士们因林芷壮举,士气大胜。
林芷却在那场奇袭中,付出了惨烈代价。
她身受重伤,没能熬到战争的胜利,也没能等来尚在襁褓之中的虞钦,听他喊一声娘亲。
或许这就是当初虞长恩不允许虞钦习武的缘由,虞家的确满门忠烈,但这忠烈的代价,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氏先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儿媳,不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偌大的虞府,最后便只剩下了虞长恩和虞钦。
虞钦在东林书院时,宴云何总觉得他虽年纪轻轻,却有种违和的古板气质。
后来知道虞钦身世后,就觉得他自幼被祖父带大,又是这样的身世,早熟是必然的。
宴云何回过身,同虞钦确认:“是这里吗,你要拿什么?”
虞钦颔首道:“第一层有个锦盒,取出来。”
宴云何拿着那锦盒,乖乖地回到了虞钦身前,他用脚拉出一张凳子,撩袍坐下。
跟虞钦比起来,他的仪态简直惨不忍睹。虞钦都伤成这样了,依然坐有坐相。
他把锦盒往桌上放,这一次不同他甩包裹时的粗暴,动作简直小心翼翼。主要他担心,从那柜子里取出来的东西,可能是虞钦母亲的遗物。
不过后来他想,应该也不是遗物。若真是这种东西,虞钦不可能让他碰吧。
“这段时间欠了你不少银钱,那日你给我用的人参和丹药,我托人打听,听闻价值千金。”虞钦缓了口气,又继续道:“我身上暂时没有这么多银子,用这个还你。”
宴云何伸手打开了那个锦盒,里面是一个玉佩,但造型很别致,是一个紫玉葫芦,玉质通透,小小一枚,挂在腰间,在手里把玩也很合适。
这玉的确值钱,足够还请虞钦这段时间所欠下的债务。
宴云何其实不大高兴虞钦这种事事都要跟他算清的行为,但他很想要这个玉葫芦,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虞钦主动赠予他的东西,实在让人心动。
他伸手拿起那紫玉葫芦,迎着烛光打量,继而勾起唇角:“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下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玉佩,随意往那锦盒里一丢:“这个就还你差价,这玉葫芦明显要比我那些丹药人参贵,别日后后悔了,说我占你便宜。”
说完后,他不等虞钦反悔,径直翻窗而出,就怕虞钦将他喊住。
开玩笑,虞钦想和他算清,他们之间,岂是用钱能算清的!
宴云何回到府中,刚进自己的院子,就被端坐在房中的宴夫人吓了一跳。
“娘,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做什么?!”宴云何站在门口惊讶道。
宴夫人瞥了眼站在旁边的宋文,宋文垂头丧气,双手在身前紧握:“大人,夫人……问我,你拿了府里的东西往哪去了。”
宴云何自然地步入房中,手里摩挲着那个玉葫芦:“娘,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多出门逛逛吗?”
宴夫人微笑道:“哪家的姑娘让你这么心心念念,都快把家里搬空了去讨她欢心?”
宴云何反驳道:“哪有这么夸张,我可没搬空。”
“哦,是吗?那我花了五千两银子买的西域神丹、千年人参、安神香、生肌膏、暖手炉,还有我自己都舍不得的狐皮大氅,你都给我弄哪去了!”宴夫人越说越大声,眉心直跳。
显然是被宴云何这个败家子气得不轻。
宴云何给了宋文一个眼色,宋文缓慢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
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他让宋文取这些东西,要问管事拿钥匙,自然瞒不过母亲她老人家。
于是他随口胡诌:“在云洲受了点伤,那天周大夫过来看诊,让我吃了补身。”
宴夫人心头一跳,立即站起身,围着宴云何转了圈:“哪伤了,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受伤的啊?快给娘看看!”
不知为何,宴云何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他受伤了,还有娘亲担心,有宋文、方知州、游良,隐娘在乎,甚至是陛下都会过问。
倒是虞钦,这些时日在府里养伤,又有谁去看过他。
宴夫人回过神来:“你要是真伤到能动用那两样东西的程度,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来糊弄你亲娘?”
宴云何干笑几声,不等他找出新的借口,宴夫人杏眼微眯:“宴云何,你的玉佩去哪了?!”
宴云何身体一僵,他哪知道宴夫人的眼神这么厉害,竟然连他这阵子佩的什么腰饰都能认得出来。
宴夫人指尖微颤,指着宴云何:“你把你外祖父留下来的暖玉送人了?”
宴云何当下足步轻点,瞬间掠出了房中。
空气中隐隐传来了宴夫人不顾体面的大喊:“宴云何!你给我回来!”
灰头土脸地来到方府时,才发现方知州和隐娘,甚至游良都在。
三个人在院子里支着一个小火炉,在涮羊肉。
见到宴云何来了,隐娘抬起吃得油乎乎的嘴:“你怎么来了?”
宴云何走了过去,坐在石凳上:“大老远闻到香味就过来了,游良,你怎么也在?”
游良眼角红红的,看着好像是辣的,除此之外,连嘴唇也是通红。
隐娘眼疾手快,将游良放下去的羊肉一把夹走,立即塞进嘴里,毫无形象,口齿不清地说:“他来找方知州,以为我是方知州的相好,大吵大闹了一场。”
宴云何不是很吃惊,自己拿了个碗往里放调料。
游良红着脸道:“我再同你说一次,我那不叫大吵大闹,我就是好奇问问。”
隐娘点了点头:“嗯嗯,不是大吵大闹,是大哭大闹。”
游良:“……”
方知州:“行了,你们再吵就都出去。剩下的羊肉,我和淮阳自己吃。”
宴云何下了一筷子肉,举起手道:“我赞同。”
游良气得脸都鼓起来了,隐娘见状,伸手一掐:“哇,你这皮肤比女人还嫩,怎么保养的?”
游良:“你这女人!”
方知州筷子一搁,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顿时院子寂静,只剩热汤滚滚,香气四溢,无人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