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去,雪停了,连出几日太阳。
宴云何没去宫里当差,他难得在家中休息一阵。
清晨起来练拳,而后又带着宋文将书房清理出来,趁阳光正好,将书都清点了一遍。
永安侯还在的时候,喜好收集孤本,便是不能收到真迹,也要买回仿的。
底下人只知他爱买书,便以为他喜欢读,年年都有不少人送书给他。
因此侯府的书库种类繁多,宴云何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翻看书籍,宴夫人钟汝带着贴身丫鬟出来,看见他这模样,就开始叹气。
“这大好的天气,你别在家里待着,出去走走!”宴夫人蹙眉道。
宴云何放下手中的医书:“之前我不在府里,你又说我忙得不见人影,还不如你养的乖乖。”
乖乖是一只狗,御马监的奴才送给宴夫人逗乐用的,已经十岁了,老态龙钟,见到宴云何就咬。
宴夫人瞪了宴云何一眼:“若你安安分分地继承你父亲的爵位,现在怎么着也该成家了。”
大晋建国初期,以军功为划分,封了不少勋爵。
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为避免勋贵们结党营私,大多勋贵有爵无职。
宴云何现在能任职神机营提督,深受成景帝的重用,也是因为他当初放弃了袭爵,他不愿庸碌无为。
不过成景帝还是将这爵位保留了下来,若是以后宴云何成家有了后代,这个爵位还是能留给他的孩子继承。
宴云何一听到宴夫人的絮叨,就感觉头大。
宴夫人说:“你在边境待了那么多年,每年都被调来调去,就是调不回京城。”
宴云何站起身,宴夫人随在他身后继续念:“我都不敢让你真的娶个姑娘进门,免得耽误了人家!”
“现在可算把你盼回京了,你是不是也该开始相看起来了?听说御史大夫左英山的女儿也是东林书院的,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媒人都要踏破门槛了。”
宴夫人急声说着,却不防宴云何突然停下身,她险些撞上去。
宴云何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确实该出门了。”
“你想相看哪家?”宴夫人眼睛一亮。
宴云何想相看虞家,但他去不了,最终还是来了方知州府中。
方知州正值休沐,翰林院本就清闲,只是身任皇城司提举官,他哪怕人在府中,书信也没消停过。
尤其是隐娘回京,正好借住方府。连她带来的鸟都携信来来回回,个个都比宴云何忙。
宴云何迈步进去时,乌鸦站在窗栏上,梳理毛发。
一瞧见宴云何,便扑腾地冲了过去,被宴云何一把抓住了脖颈,嘎嘎乱叫。
隐娘手里拿着针线活,见宴云何这样抓着她的鸟,气道:“宴淮阳,放开我的啾啾!”
宴云何随手把乌鸦放了:“你在缝什么?”
他落座一旁,扫了眼隐娘手里的帕子,竟是缝了首歪歪扭扭的情诗,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宴云何脸都皱起来了:“你能不能正常点?”
隐娘用银针伤人麻利,在女红上却很艰难:“马上就要见陛下了,我年年都跟他吹嘘要送他张帕子,今年怎么着都得赶一份出来。”
“陛下不会收吧。”宴云何故意道。
隐娘反驳道:“管他收不收,心意最重要,说不定看到这帕子一个高兴,就让我留在京城了。”
宴云何问道:“所以你讨好陛下,只是想调回京城?”
隐娘针扎伤了手,嘶了一声:“那又如何。”
“送礼得送到心坎上,现在国库空虚,不如把你那本黄金书送给陛下如何?”宴云何出主意道。
隐娘眼睛都睁圆了:“你是不是人啊,我那点家当辛辛苦苦存了这么久!再说了,那点银两,还没有陛下腰上的一块玉佩值钱。”
宴云何笑了:“我看你不是喜欢陛下,你就是图谋陛下钱财。”
隐娘理直气壮道:“我就是贪财好色怎么了,谁让陛下是最有钱的男人,还长得好看!”
宴云何不肯承认,自己是有点嫉妒了。
隐娘能大大方方地给成景帝送自己缝的手帕,他却连送个银丝炭去虞府上都不敢。
方知州看着手里的信件,眼也不抬:“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直说。”
隐娘啧了一声:“你们谈事就不能去书房吗,非要在这谈!”
说完她抱着自己的女红,气冲冲走了。
宴云何敛了笑容,正色道:“吴王案进展如何?”
方知州将信件一一分类收好:“就是皇城司也无法干涉这种大案,我们最多从旁递交罪证,至于最后的决定,要看陛下。”
宴云何问:“那些刺客呢?”
方知州说:“转交给了大理寺,昨夜已出结果,皆是吴王死士。”
宴云何拧眉:“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吴王他真想谋逆,那为何在他被抓以后,宫宴上依然出现刺客?”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王既然已经筹谋多时,自是不可能只依靠火药。”方知州道。
宴云何:“我倒觉得这刺客来得蹊跷,仿佛要坐实吴王谋逆一案。”
方知州摇了摇头:“根据陈青提供的线索,以及赵祥的账册,这背后购买火药之人,确实是吴王不假。”
方知州继续道:“藩王之中,当初也就吴王最有可能荣登大宝。现下不但成了藩王,还受宗人府处处管制,无诏不得归京。吴王的生母张太妃去年薨逝,他甚至无法回来祭拜。”
宴云何说:“吴王当年前往封地尚未有不臣之心,那时朝廷还没有开始削藩,他手中有不少兵马,何必等这么些年过去才开始动手呢?”
方知州勾起唇角:“那时他或许还不敢真的犯上作乱,但若是后来有人在一旁煽动呢?”
宴云何厉声道:“谁?”
方知州叹了口气:“吴王前年得的一谋士,传闻此人极善谋略,为吴王做成了不少事。”
宴云何看方知州的脸色,就知道结果了:“人没抓到。”
方知州点头道:“早就逃了。”
宴云何:“这谋士从哪来,长什么样?”
方知州说:“据说这人容貌尽毁,声音沙哑,极为神秘,也不知道吴王从哪找来的人。”
宴云何知道,方知州已经透露太多,再多问下去,这人也不会再告诉他。
他最后起身,突然问方知州:“你说虞钦有没可能……是效忠于陛下的。”
话音刚落,他紧盯着方知州的神情。
只见方知州眉心一跳,大感荒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眼神好似觉得宴云何已经昏了头。
察觉方知州是发自真心的感慨,宴云何收回了目光:“只是一个猜测罢了,前几日陛下不也没阻止我救他吗?”
方知州沉声道:“他虞钦再不济,也是虞公之孙,若刚好死在你身边,这事该如何说清?”
宴云何耸了耸肩膀:“就当我是鬼迷心窍了吧。”
方知州头疼地抬手挥了挥,以作驱赶:“行了,你赶紧走吧,不是还有事做吗?”
宴云何脚步顿住:“我如今闲在家中,哪有事做?”
方知州重新开始处理公务:“隐娘要送陛下帕子,我看某些人也想送出去点什么。这冬天还没过,春天怎么就到了呢?”
宴云何被臊得有些脸红,赶紧步出了方府。
他回了永安侯府,一头扎进了府库,从里面翻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一身黑衣,踏夜而行。
宴云何的轻功师父当年教导他的时候,也大概没想过,有朝一日宴云何会拿这个功夫,去翻人墙头。
虞府虽然老旧,但不算破败。
宴云何不打算久留,只想放下东西就离开。
却听见寝室之中传来人声,竟有人来看虞钦。
宴云何撩开一个瓦片,往下望去。竟是宫中太医正为虞钦把脉,仔细一看,那太医是太后的御用。
不多时太医便放下虞钦的手腕,留下了方子,而且在老仆的引路下,离开虞府。
宴云何听那方子,大多都是名贵药材,其中不少有宫中御用之物。
太后真够下血本的,也真会收拢人心,将人险些打死,后又不惜重金医治。
相比之下,宴云何从侯府带来的东西,还真不够看。
宴云何刚想把瓦片放回去,打算离开,就见虞钦竟然从床上起来,艰难地往桌子的方向走,看着像是要去倒杯水喝。
这些奴才,不知道把茶水放到病人身边吗?
虞府怎么仆役这样少,就不能多聘请几个吗?
忽地虞钦身形不稳,他狼狈地撑着桌子,茶杯碎在了地上,眼看着要摔倒。
宴云何连忙从屋檐上飞身而下,至窗子翻入,还未定神,金刀袭来。
那刀还未近他的身,就被主人强行收回。
虞钦因此受了反噬,脸色又白了几分,只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皱眉望着宴云何。
宴云何摘了脸上的面罩,悻悻道:“我……就来看看你。”
他伸手将虞钦没能成功倒出的茶水,斟了满满一杯,递了过去:“你不是要喝水吗?”
虞钦看了看那茶,又望着宴云何。
就在宴云何以为,这人又要说一些冷言冷语,让他弄清彼此立场,叫他不要再心慈手软的话。
虞钦却伸手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
碰到他指尖的手很凉,却不似那夜那般冰冷。
房中好似有淡淡的香气,宴云何转过头,恰好看到一株不该出现在冬日里的桃花。
摆在了床边的瓷瓶里,灼灼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