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得近,那是一个只需往下凑近些许,就能亲吻的距离。
虞钦的下唇有些红,被他刚才喂药的时候磨的。宴云何放肆地打量着对方,毫不遮掩。
他知道是虞钦伤得太重,才会这么顺利地被他带回府中。如若不然,这个人怕是恨不得晕在外面,也绝不会踏入这里一步。
他的话语落进虞钦耳中,这人却再次闭上眼,以沉默回应。
就好似石子沉进湖泊,泛起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宴云何重新拿起杯子:“要是不想呆在这,就早点好起来。”
虞钦显然知道,住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当宴云何再次将杯子递到他嘴边,他乖乖张嘴喝下。
姿势缘故,水顺着唇角淌下,洇湿了压在身下的头发,虞钦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宴云何便用帕子擦去了那抹湿润。
他顺手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虞大人,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我都会救,你不必想得太多。”
能把虞钦伤成这样,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太后为何要这么惩罚虞钦,是因为宴云何不但活着回来,还在宫宴上击退刺客。
事实上,宴云何觉得太后其实并不在乎他的死活,而是她不允许虞钦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犯错便要处罚,罪不致死,便在刑罚上施加折磨。太后根本没把虞钦当作人看,她给了虞钦都指挥使位置的同时,也叫虞钦定期服毒。
让虞钦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把孤刀,无法与任何人结盟,干着最下作的脏事。
只能依靠着太后的他,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武器。
“你放心,我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只为报黑屿乱山上那一推之仇。”宴云何说。
虞钦忽然咳嗽起来,身体的紧绷导致伤口再次淌出血来。
宴云何忙把周大夫留下来的药取出,往他背上倒。
虞钦的身体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瘦弱,相反他拥有一副很不错的体魄,只是如今这背弄得鲜血淋漓,宴云何也无心去看他的身材到底如何。
他手重,百来两的药被他抖落大半。
虞钦疼得背上的肌肉都崩紧了,他抓着身下的床单,轻轻地叹了口气:“宴大人,这种事还是劳烦他人吧。”
宴云何收了瓷瓶:“你在我府中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比上药时的粗暴,宴云何给虞钦处理伤口时,动作细致轻柔。
注意到虞钦的视线,宴云何神色自然道:“我第一年被调去大同镇,开始也是从小兵做起,军医太少,小伤不能麻烦人家,只能跟同营的兄弟互相上药。”
虞钦看着宴云何的衣襟,那被衣服掩盖的身体,伤疤只多不少,触目惊心。
“冬天受伤还好,夏天要是伤口没处理好,那才叫恶心。”宴云何皱眉道:“和我玩得最好的兄弟叫赵成安,跟个姑娘一样爱干净。我去出任务,衣服上要是沾了血回来,他甚至不给我进屋。”
宴云何随意地扯着往事,转移着虞钦的注意力,让他别集中在伤口上,那会更疼,这招还是赵成安教他的。
虞钦仿佛听入了神,还问了一句:“即是你的好兄弟,怎么不一起带回京。”
宴云何放松道:“他跟着祁将军比跟着我更好,现在都升到副将了。”
“虽然人长得跟个小姑娘一样,但他的酒量相当了得。”宴云何说起来这事,就忍不住笑:“刚进兵营那会,有老兵看不惯他的长相,故意挑衅。结果被他喝到趴下,至此以后,见到他就绕道走。”
“我前阵子还跟他通了书信,等有朝一日他来京城,又或者我去辽东,定要见面好好喝一顿。”宴云何目露怀念道。
虞钦眸光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闲话几句,伤口也处理好了。
宴云何将染血的纱布都收拾好,门就被敲响了。
宋文鬼鬼祟祟地冒了个头进来,宴云何拧眉道:“干什么呢?!”
发觉房中不是自己所想的画面,宋文松了口气,端着手上的东西进了房间,又用脚后跟把门关上。
这么做很不体面,但宋文也没办法。
他生怕漏了个门缝,房间里的秘密就会泄露出去。
“大人,你要的汤来了。”宋文把参汤端到床前,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净过手后,刚想接过参汤,就听虞钦说:“这是……”
“我的长随宋文。”宴云何回道。
宋文机灵道:“虞大人不必担心,我嘴巴很严,不会透露出半点消息的。”
虞钦冲宋文客气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宋文被虞钦这一笑弄得发晕,连这人的身份,曾经做过的事都忘了大半。
刚想说不麻烦,就见虞钦看向他手里的参汤。
意思很明显,他说的麻烦你,不仅仅是让宋文保守秘密,还要让他帮忙喂汤。
要是没看到宴云何是怎么给虞钦喂药的,宋文一定很乐意帮忙,这本就是下人该做的事情。
只是现在,宋文颤颤巍巍地看着宴云何。
宴云何收回手,看了眼床上的人,又望了望宋文,脸突然阴了大半:“你来喂。”
宋文僵着脸,小心地坐在了宴云何让开的位置,刚拿起勺子,宴云何就在身后说:“不先给他垫个帕子吗?”
就在宋文手忙脚乱找来帕子,好后,刚勺起汤往虞钦嘴边送,就听宴云何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么烫你直接喂?”
宋文简直要哭了,他都开始在想,为什么刚才一进来,不放下参汤就走。
虞钦温和道:“没关系,不要紧。”
宋文觉得有关系,很要紧。
他跟火烧屁股般站起身,把汤往宴云何手里一塞:“我差点忘了,管事刚才来问我明日采购的单子,我得出去忙了,大人还是你来吧。”
说完后,宋文小跑地出了屋,步伐匆匆,跟被狗撵似的。
屋里静了下来,宴云何再次坐下,给虞钦喂汤。这一回他们谁都没说话,屋里变得极静。
屋外寒夜风吹,窗栏轻微作响。
虞府不似永安侯府这般奢靡,最多冬日室内烧些木炭取暖。
宴云何直接把虞钦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床铺柔软,房中温暖。用过汤后,虞钦明显困倦极了,却仍然强打精神。
“想睡便睡吧。”宴云何放下一半的床幔:“我就在外边的榻上,你有事喊我。”
说完,宴云何刚想将烛火熄了,就听到虞钦在身后说:“宴云何。”
宴云何顿住了步子,虞钦又轻咳数声:“日后莫再心慈手软了。”
如果今夜宴云何没有遇到虞钦,那样重的伤势,又是这样的深冬夜,或许明日醒来,这世上就没有虞钦这个人了。
宴云何的手指颤了颤,他胸前后背,皆有旧伤,那一刻仿佛隐疾复发,整片都泛起疼来。
“我知道了。”说完,宴云何抬手扬下了另一半床幔,吹灭了烛火,前去外间的榻上。
宴云何久久未睡,他靠在榻上,怔怔发呆。里间不时传来翻身轻咳的动静,呼吸声时轻时重,宴云何知道,受伤时只是疼,受伤后却是磨人。
但是即便如此,虞钦也没有叫过宴云何的名字。
直到窗外的光线由暗变明,房中才隐约传来些许动静。
宴云何睁开眼,里面血丝密布,他一夜未睡。猛地起身,他走向房中,虞钦正艰难地穿上外衣。
“你这是在做什么?”宴云何眉心微跳,已是动怒。
虞钦脸颊泛红,竟诡异地有了些气色:“我该回去了。”
宴云何上前摸向他的脸,果然触手温度滚烫。虞钦竟躲不开他的触碰,想来跟这场高烧有关。
“你回床上躺着,我去给你叫大夫。”宴云何说完便想走,他的手腕却被虞钦握住了。
拉着他的力道很轻,宴云何却感觉挣扎不开。
“宴云何,我该回去了。”虞钦再次道。
哪怕有小太监为他们掩去宫中痕迹,方知州又安排了人装成虞钦回府,但只要虞钦耽搁多一日,太后就有可能发现不对。
虞钦才因办事不利受罚,要是让太后发现宴云何竟然救了虞钦。
那黑屿乱山之事,就不会被定性成意外,而是虞钦和宴云何联手欺瞒于她。
到那时,不只是虞钦,连宴云何都会很危险。
宴云何僵着身体,没有动弹,虞钦重新穿上那件被血浸透,被宴云何弃之一旁的黑色裘衣。
虞钦只是短暂地脱去了这件衣服一夜,清晨到来,他还是需要穿上。
深色能掩盖所有的脏臭,虞钦仿佛闻不到那难闻的味道。
宴云何喉头微动:“我给你换一件吧,这件……”
“宴大人。”虞钦出声打断道:“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是这血的腥臭味,还是时时刻刻都小心谨慎,亦或者是疼痛,适应了常人无法习惯的一切?
“不必送了。”虞钦留下这句后,便松开了宴云何的手。
宴云何握紧拳头,听到房门一关一闭,风雪声涌了进来,虞钦走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带走。
却又像带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