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宴云何回到点心铺,从老板那处得来消息,方知州已经将陈青和梁音儿都带回家中。

方知州做官后,为了上值方便,在翰林院附近的胡同租赁了一间二进院子。

梁音儿被安置在客房,一个老妪在照顾她。

陈青正被方知州盘问得满头大汗,事无巨细地交代了青衣帮的运输货物的细节。

宴云何发现方知州的府中也甚少仆人,跟虞府一样,只有几个老仆。

给他开门,迎他进府的那位,走路都颤颤巍巍,宴云何在身后看着都提心吊胆,时刻准备去扶这位老人家。

入了大厅,陈青看到他来,像得救般立即起身,想要走到宴云何身边。

结果刚起来,还未迈出步子,他面前的方知州笑吟吟地用折扇往他肩上一敲:“还没问完,往哪儿去?”

陈青最不擅长应付这种人了,看似温文尔雅,毫无杀伤力,实则满肚黑水。

用通俗的话讲,就是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宴云何也救不了陈青,他和游良在东林书院就被方知州治得死死的,何况现在方知州还是皇城司的提举官。

向陈青抛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宴云何来到房中,看望梁音儿。

他下手重,当时只想着赶紧将梁音儿带走,忘记了对方是个弱女子,怕是受不住他这一劈。

要是久久未醒,就要叫大夫来瞧瞧。

好在他进屋后,梁音儿已经醒了,正紧张地望着面前的老妪,待望见宴云何后,这才定下心来。

宴云何让老妪下去,自己拖了张木凳,坐在床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音儿摇了摇头:“是奴误了事,还要大人费心救我。”

她并非不知好歹,自然知道宴云何为什么要救她。

赵祥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若她真被锦衣卫抓了去,拷打审问出了东西的存在,这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宴云何劝慰道:“赵大人将你从万花楼赎出,想来也不愿你像今日这般心存死志。”

梁音儿虽出身红尘,但很有风骨,能在诸多势力的追踪下藏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足以证明其机敏。

真死了有些可惜,况且他也需要梁音儿,她与陈青都是人证,自然要好好保护。

从梁音儿房中出来,宴云何找到方知州,陈青已不在厅中。

方知州目光戏谑地看他:“这衣服瞧着不大合身啊。”

宴云何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易容师去哪了,让他给我变回来。”

方知州展开扇子摇了摇:“他被我派出城了,短时间内没这么快回来。”

宴云何惊了:“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一段时间?”

“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吗,连指挥使大人的衣服都穿上了,不挺好的吗?”方知州意味深长道。

宴云何险些被茶水呛到:“什么?”

“下午离开的时候还不穿这一身,大小也不合身,加上这锦锻可是宫中之物,又是紫色。”方知州伸出双指,夹起宴云何一片衣角:“今日指挥使大人的内衬,好像也是紫色吧。”

宴云何将那小片布料从方知州手里抢出:“你很闲?”

方知州叹声道:“自从收到你送回来的消息,就清闲不下来了。”

宴云何拿出梁音儿给他的东西,递给方知州:“赵祥的走私账册。”

赵祥果然留了一手,将每一笔火药的去向、数额,时日都记得清楚。

梁音儿身上的是副本,原册被赵祥携带在身,已在“自尽”身亡那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祥在赎出梁音儿后,便让梁音儿躲了起来,把账本交给了她,并命令除非见到皇城司的令牌,不然谁也不要给。

赵祥猜到自己偷换火铳一事,会引来朝廷注意。

火铳涉及神机营,神机营提督如今又是陛下心腹宴云何,成景帝定然会派人下来追查。

而他正是要将这个账册交给陛下,除了皇城司,大理寺、锦衣卫皆不可信。

方知州立刻翻查起账册,上面可疑的数目,早已被赵祥用朱笔勾出。

宴云何愈发觉得可惜:“要是没有赵祥,事情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水落石出。若他还活着,说不定也能将功赎罪。”

方知州看了几页后,面色却愈发难看,他当即起身:“我要进宫面圣。”

才走出几步,方知州又绕身回来:“你这些时日低调些,云洲已经传来了你失踪的消息,还没确定死讯。”

“你娘亲那边我已经让人递过消息,她这几日会以病为由闭门谢客。”方知州迅速道:“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你还不能活。”

宴云何颔首道:“懂了。”

方知州嗯了声:“明日你去点心铺拿你的新身份。”

待方知州匆匆离去后,宴云何找到陈青。

原来方知州让人带他到了书房,令他将刚才的口述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这事涉及面太广,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才出现了陈青得亲手写自己口供的情况。

陈青本就不擅书写,一见宴云何进来,立刻苦着脸道:“大人,口供当初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份了吗,怎么还要写啊!”

那时陈青向宴云何投诚,以求保下整个青衣帮,宴云何也让他写了份口供,签字画押,还要走了青衣帮二帮主周然记下来的账本。

可惜青衣帮作为中间人,只负责劫货送货。

除了时间地点,上线是何人,下线是何方,皆不清楚。

那份口供宴云何已经让隐娘的乌鸦,连带着他的书信一起送回了京城。

很显然,成景帝并不满意这份口供。

宴云何接过陈青的笔:“你来说,我帮你润色。”

陈青自认为是个莽夫,见宴云何竟写得一手好字,不仅目露佩服:“大人,你这字真不错,跟周然买来挂墙上的字画,也没什么两样。”

宴云何笑笑:“我这字不行,我认识一个字更好的,我受过他的指点。”

说完后,宴云何的笑容便浅了些许,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青没有眼力见,还在夸赞:“都能指点你,那得多厉害啊,现在是不是也当了大官了?”

宴云何怅然一笑:“大官?也算吧。”

那时候东林书院,谁不觉得虞钦未来可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冬日,随着先太子在牢中自尽,戛然而止。

成景帝如今推行的诸多政策,都是当年先太子拼命打下的基础。

先太子祐仪,为人宽仁,师承虞长恩,体察民情,所行所为皆为江山百姓。

当年藩王之乱,虞长恩镇守京师,还是世子的佑仪亲自率兵抗敌,杀敌无数。

现下宫中的成景帝,年幼时因母妃早逝,宫人怠慢,险些死于伤寒。

亦是太子祐仪暗中照料,后来又托当时德妃将成景帝接到身边抚养。

当然,这都是宴云何后来从成景帝嘴里得知的。

也是因为宴云何无意中发现,御书房里竟藏有先太子的画像,这才知道当年之事。

成景帝提起这位兄长时,唇边总是溢着浅笑。

宴云何至今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幅画像时,有多吃惊。

并不是因为成景帝竟然私藏先太子年轻时的画像,而是他发现先太子原来和虞钦竟有七分相似。

宴云何自然是见过先太子的,但那时候太子和虞钦差了十多岁,将近一轮。

加之后来先太子已开始蓄须,他一直不觉得虞钦跟太子有多相似。

如今猛地一看太子年轻的画像,才惊觉二人的面貌确实相似。

世间之事,总是有万般巧合。长相相像之人,亦不少见。

只是虞钦竟然和先太子撞脸,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好在成景帝立即察觉出他的所思所想,难得多解释了一句。

虞长恩的夫人王氏,确实与先皇后沾点关系。一个直系嫡女,一个旁系庶女。

王氏所在的旁系远离京城多年,跟本家少有来往。

王氏早逝,虞长恩来京城就职时也甚少提起此事,于是鲜有人知。

宴云何看着画像,听着成景帝难得说了那么多话,不由道:“看来陛下当初也很好奇,才会查得这么清楚吧。”

成景帝笑容不变,转日宴云何便留在神机营辛苦练兵,为自己的多言付出了血泪代价。

……

第二日,宴云何去点心铺领自己的新身份,瞪着纸上的文字,他再三同掌柜确认:“你确定这就是你们上官给我的新身份?”

掌柜面无表情点头。

宴云何把手中的纸用内力碾成粉末,转身出了点心铺。

穿过长街,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熟人堵了上来。

那几张脸宴云何都认识,他任职神机营提督之时,没少找锦衣卫的麻烦。

以至于这几个人虽身着常服,他也认得出来,是虞钦的人。

几人“客气”地将他请到了一旁的茶馆,虞钦手揣暖炉,裘衣拢在颊边,面上病色未退,闻声转过脸颊,看向门口被数位大汉拥在门边的宴云何。

宴云何刚走进去,那几人立即把门关上。

这让宴云何有种羊入虎口的错觉感,分明面前的虞钦病怏怏的,看起来根本不能将他如何。

虞钦拿起手中的册子,慢声说道:“游知何,年十六,随姑母投奔游家,名义上是游良的表亲,实则是游大学士的外室所生?”

宴云何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游良知道此事,应该会把方知州杀了吧。

虞钦合上册子,温和道:“即是游大学士庶子,为什么那日会出现神庙街,梁音儿和你是什么关系?”

宴云何无辜眨眼:“梁音儿是谁,我不认识。”

虞钦难得好脾气道:“要是不认识,你又为何要逃,还在南风馆暗算于我。”

宴云何迅速地转动大脑:“我是去南风馆玩玩,哪知道你们进来就抓人,这不是怕家中长辈知道,所以才出此下策。”

虞钦听他着漏洞百出的解释,没有说话。

宴云何这会也明白方知州为什么给他安排这个身份了,游大学士在清流中颇具声望,清流与锦衣卫本就关系紧张。

如果不是必要,虞钦不敢抓他。

虞钦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一声又一声,无形中给予了宴云何极大的压力。

若宴云何真只有十六,怕是招架不住这阵沉默。

他故意大声叹气,摊开双手:“这位大人,不要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虞钦身体朝宴云何的方向靠了靠,一缕淡香顺着涌了过去:“那日小公子脱下衣服,让本官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宴云何不是很在意道:“是吗?”

虞钦伸出手指,握住了宴云何挂在腰间的一个玉佩,将人拖着往自己方向走了几步:“小公子,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出门在外,需得小心谨慎?”

宴云何望向虞钦握着自己玉佩白皙的指尖:“小心什么,不要随便脱衣?”

“小公子身上的旧伤,与我一位故人很是相似。”虞钦低声道。

宴云何笑了:“大人,你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莫要纠缠了,再纠缠不休,我就要回家告诉我爹了。”

虞钦挑起眉梢:“小公子喜欢什么类型?”

宴云何抬手,隔空点了点虞钦的脸颊:“我喜欢与你这张脸……完全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