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何说完那句话后,本不想去看虞钦的表情。可是他没能忍住,从那僵住的手,缓缓抬至对方的脸颊。
虞钦的表情有几分空茫,好似没能够立即理解宴云何言语里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会理解不了这一语双关的讽刺。虞钦自然不是蠢货,他只是没能及时作出反应。
不多时,虞钦便收回了手,他平静得过份,甚至不似在宫里那次,面对赵仪羞辱的失态。
更无抽出金刀,如前几次宴云何出言不逊时,对其动手。
只是这份安静,在这破败的寺庙中,竟露出几分寂寥。仿佛他早已听惯了这种话,亦或者是刚才那主动递给他的肉馕,让他懒得再同宴云何起冲突。
无论如何,虞钦都没对宴云何那句脏了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起身捡起那沾了尘土的肉馕,用手轻轻拍打上面的尘土。
宴云何看着那素白的指尖沾了灰,胸口沉闷感愈发鲜明比,倒不如真对他动手,他还好受些。
“你在做什么?”宴云何扬声道。
虞钦沉默地将脏掉的部分掰去,扔到了火堆里:“祖训有言,不可浪费。”
宴云何虽没听过虞家祖训,但也能猜得到,虞钦在朝中的所作所为,怕是处处有违祖训。
虞长恩是有名的忠臣,极其效忠先皇。而虞钦如今不仅成为佞臣,更是处处与陛下作对。
既然早已背道而驰,又何必在无用之事上讲究!
宴云何太阳穴嗡嗡直跳,一把抢过了虞钦手里的肉馕,三下五除二地把它吃完,又狠狠灌了口酒。
烧刀子一路辣到喉咙,拂过他那好似被棉花堵塞住的胸腔,宴云何被酒熏得双目通红,他粗暴地用袖子抹了下唇角:“我先睡,你守夜。”
说罢再次背过身去,用包袱枕住脑袋。
宴云何脸皮再厚,这种时候也觉得丢人。
上一刻气势汹汹地说,脏了的东西他不要。下一瞬便怕这人真吃了那在地上滚了圈的肉馕,只能抢过来吃。
早知道这肉馕最终还是要进他的肚子,何必意气用事。
他紧紧闭着眼,努力酝酿睡意,即将陷入深眠时,他好像听见了一声低笑,不明显,轻得恍惚像场梦,直到醒来换人守夜时,宴云何也没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错觉。
虞钦没有躺下来睡觉,而是抱着刀靠在一旁供桌上,合上双眼。
守夜本就无聊,他又没带什么解乏的话本,庙中看来看去,也没甚好看的,最好看的就在他面前,正闭眼睡觉。
宴云何刚开始还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后来便是肆无忌惮。
虞钦睡觉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靠在那处若没有胸口起伏,瞧着就像是尊过于精美的雕像。
他想到当年在东林书院,不少人为虞钦作诗作画作文章,简直花招百出。
一时间都令宴云何怀疑,东林书院里的男学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个个如此风骚,还只对着一个男人骚。
还有更过分的,宴云何曾经从游良那里得了个本子,里面是虞钦的画册。
头几页还算正常,穿着学士服的虞钦他已经见过。
再翻几页,画手竟然胆大妄为地画了虞钦身着女装的模样,吓得他险些把那画册丢出去。
当时他满脸感慨地同游良说:“周院长不应该把这些学子关这么久,都关疯了。”
游良偷笑道:“你还别说,就数这本卖得最贵。”
“真的,卖多少?”宴云何好奇道。
游良比划了个数额,令宴云何不由咋舌:“竟然卖得这般贵!”
“这画得传神,自然很贵。”游良说道。
他们那时在书院廊上聊天,虞钦正好从先生那处归来,宴云何一见到虞钦,就觉得手上的画本似烫手山芋,他手忙脚乱想往怀里塞,却还是手滑掉了出去。
虞钦没留意,甚至没去看他,是随在他身旁的赵仪先发现了那本画册的不对。
至此以后,东林书院便开始流传永安侯府的浪子宴云何,竟敢对虞钦抱有不堪心思,实在下作的流言。
简直冤枉,分明这画册绘者不是他,买方也不是他,怎么就他声名狼藉,那些暗地里将这画册流传起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吧。
宴云何那段时间甚至都开始躲着虞钦,太丢人了,他都不愿去想虞钦看见这本画册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又是如何想他的。
回忆起往事,宴云何仍觉得头皮发紧。
一晚上丢人的次数过多,反倒麻木了。在虞钦睁开眼,凉凉地同他对视时,宴云何还坦然回道:“怎么还不睡,明日若是没精神赶路,我可不会停下来等你。”
虞钦道:“宴大人可否收一收目光。”
宴云何理直气壮道:“漫漫长夜过于无聊,我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虞钦不再多言,学着宴云何那般转身枕在包袱上,背对着他入眠。
宴云何撇了撇嘴,只觉其无趣。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之后赶路,宴云何也不再注重食宿,一切以快为主。
他在路途中买了两件裘衣,品相不如宫里御赐之物华美,但也厚实保暖。
他把那裘衣递给虞钦时,虞钦仍然回他一句,记在账上。
宴云何都听腻了这句话,也没放在心上,这一路给虞钦买了不少东西,都是顺手。
宴公子为人大方,当年同一帮纨绔子弟交好时,几乎都是他在花钱。
但那时的感觉远不如现在,现在的竟有种诡异的满足感。尤其是虞钦本就极为好看,那毛茸茸的裘衣领子拢在他脸颊旁,显得愈发美貌。
还招来了些登徒子,被宴云何打得满地找牙。
弄得宴云何不耐烦了,从街边小贩处买了个狐狸面具,递给虞钦:“戴上吧,这没完没了的,别还没到云洲,咱们就得因为当街闹事,被官府捉了去。”
虞钦看着那狐狸面具,竟皱眉嫌弃。不但侧脸避开,还牵着马远离宴云何。
宴云何拿着面具追了过去,街道上人多,他们拉着马亦走得不快。
他握着面具,嘴里还没好话:“戴上吧虞公子,算我求你了,谁让你长得这般招蜂引蝶。”
就在这时,一方香巾从天而降,险些糊住了宴云何的脸。
他一把抓住,抬头望去,只看到一张娇笑妩媚的脸,不过那女子是挽着妇人头的。
大晋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亦允许女子休夫另嫁。宴云何在边疆时,就异常受镇子上的妇人欢迎。
有人分析过宴云何受妇人喜欢的原因,是因他肩宽腰窄,瞧着“本事”不错。
宴云何握着那丝巾,被这突发状况耽搁了脚步,等回过神来,匆匆往前看去,却发现虞钦也没走多远。
对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里的香巾:“宴公子拈花惹草的本事也不错。”
宴云何一把扔了那香巾,无视女子的伤心的目光,强装镇定道:“这有什么,女子再猛浪,也不会做出当街强抢之事。”
他再次把狐狸面具递给虞钦,令他意外的是,虞钦竟然接了过去。
宴云何一直觉得狐狸面具很适合虞钦,只觉得那眼尾勾起来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刚想看看虞钦戴着面具是何样子,就见这人反手将面具扣在了他脸上,冰凉的指尖勾过绑带,滑至他耳垂,落下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怔神间,面具的额心被虞钦指腹轻敲:“宴公子,欲正他人,先正自身。”
“容貌尚能遮掩,你那双眼远比皮相张扬。”虞钦道。
宴云何在面具下眨了眨眼:“虞公子这话,是觉得在下眼睛好看?”
回答他的,是虞钦毫不留情,转身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