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过于巧了,刚入住的第一家客栈,便碰到跑江湖的镖师,恰好知道云洲的状况。
他和虞钦的动静闹出没有多久,小二赶来还算合理。
但他送陈大哥回房时,这人已经醉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怎么一听到动静就能迅速赶到。
今早他特意选择人少的时间段下楼,果不其然,再遇陈大哥。
对方没有提出护送他去云洲,可能是担心表现得过于刻意。但昨晚到今晨的所有巧合,对宴云何来说已经够刻意了。
陈大哥透露的信息如果不是假的,便是背后之人想要将云洲的消息送到他们耳边。
这个人和工部侍郎赵祥的死又是什么关系,又是否涉及那三百件火铳。
赵祥真的仅仅只因为走私了火铳,所以被杀人灭口了吗?还是他走私了更了不得的东西,以至于丢了性命。
想再多也没用,况且面前不就有个无所不知,探听百官辛秘的锦衣卫统领吗?
宴云何三两口将馒头咽下,撩起眼皮望虞钦,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看着看着,宴云何便走了神。只因虞钦的吃相非常斯文,不仅令宴云何怀疑,这人自小学习礼节的时候,是不是没少被尺子抽,以至于现在的一举一动,这般赏心悦目。
宴云何正儿八经的名门出身,在军营了待了八年,用膳礼节丢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同一帮大老爷们吃饭,要是动作慢上几分,别说菜了,连粥都没他份。
宴云何用帕子擦了擦嘴,勉强找回点世家公子的风范,刚想开口,便见虞钦放下勺子:“你待如何?”
“什么?”宴云何没明白。
虞钦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要同宴云何说话,便停下用膳:“可疑之人。”
宴云何好奇虞钦会如何处理:“你觉得呢?”
虞钦没说话,只是将刀压在了桌子上,意思很明显,杀了便是。
宴云何无奈了:“我们到底是谁去过战场,怎么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虞钦不赞同道:“昨夜流言不可传到京城,任其跟踪更是留有后患。”
“你怎知杀了这个,就不会有第二个?”宴云何反驳道。
他明白虞钦并非是怕二人断袖分桃的传闻扩散,而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虞钦不能和任职神机营提督的宴云何有任何关系。
且不提他们都身居高位,立场不同,若真是有了半分纠葛,光是上面的疑心,就够麻烦的。
宴云何拿起手中茶杯,浇灭了旁边的烛火。
冬日清晨一片昏暗,火光被水熄灭,他们这方角落就陷入了黑暗中。
升起的青烟里,一线初阳越过了云层,姗姗来迟地落在宴云何的眉眼:“虞大人,京城里谁不知你我水火不容,若真有那般传言,莫说是宫里,便是你自己听了,也只会觉得可笑至极。”
虞钦注视着那双略带讽意的双瞳,与金刀那般锋芒毕露,仿佛能割开人心。
“宴大人心里有数便好。”虞钦敛眉道,起身端起碗,转身离开。
宴云何愣了愣:“怎么,你这就吃完了?”
虞钦并不理会他,径直离去。
宴云何尴尬地咬了口包子:“难道连早饭都没钱吃了?”
用过膳后,两人从小二手中接过吃饱睡足的马,备了点干粮继续赶路。
果不其然,一路上感觉到了后方有人跟踪,宴云何只当不知,在对方露出自己的目的之前,他不想轻举妄动。
因为有人跟踪,他们不得不加快前进速度,不走官道,转走小路。
穿过山林时夜色渐深,马匹疲累,正好不远处有间破败庙宇,二人决定在庙中歇息一宿。
进入庙中,只见破败的神像蛛网密布,但瞧着是有猎户曾在此过夜,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角落还有一个架起来的小锅。
宴云何熟练地找来枯枝生起火堆,用从包裹里取出肉馕,简单地烤了一下,递给虞钦。
虞钦大概没想到宴云何竟然主动示好,接过肉馕时有些犹疑。
“吃饱了好守夜,你守上半场,我守下半场。”宴云何道。
虞钦咬了口肉馕,皮香肉厚,很是可口:“你就这般信我?”
“难不成你还要夜袭我?”宴云何双手抱胸,做作道:“虞大人,何必夜袭,只需你说一声,在下完全可以投怀送抱。”
虞钦吃着饼,不想理会他。宴云何拿出水袋,殷勤地递了过去:“光吃饼多干啊,喝点水润润喉咙。”
虞钦本以为是水,哪曾想竟是烈酒,一口下去,被辣得呛咳出声。直呛得面红耳赤,双目微润。
他惊怒地望向宴云何,对方却无辜耸肩道:“这么冷的天气,当然是要喝酒了。虞大人,这烧刀子的滋味够正吧,是不是一口下去浑身都暖了?”
虞钦抿住辣得通红的唇,把水囊扔回了宴云何怀里。
宴云何一开始本来还在乐,但乐着乐着,看到虞钦通红的眼尾,竟一时间笑不出来了。
他无措地移开目光,呆了半晌才记起正题,宴云何问道:“虞大人可听过赵祥此人?”
“工部侍郎赵祥?”虞钦回道。
宴云何点头:“正是。”
虞钦:“赵祥贪污受贿,凭借掌管军器监,走私火铳三百,畏罪自尽。这事宴大人不是最清楚吗,为何问我?”
宴云何捡起树枝拨了拨火:“赵祥一案本该由大理寺正王永在审,为什么审案前锦衣卫就将其抓入大牢?”
虞钦道:“监察百官乃锦衣卫之职,既查到王永受贿,自然依照大晋律典将其定罪。”
宴云何将火堆挑得噼啪作响:“这般巧吗,张正上书弹劾获罪,王永准备查案获罪,我在军中饮酒也获罪。”
虞钦寸步不让道:“宴大人,莫要偷换概念。”
宴云何猛地抬起了被烧得通红的枯枝,指向虞钦,只需再往前近上一寸,便能烫那张脸。
可他到底停了下来,缓慢地收了手:“也是,我怎么会觉得和你能有话聊。”
宴云何扔了树枝,随意地将包裹往脑后一枕,躺了下来。
山中寂静,隐闻虫鸣。
宴云何背对着虞钦躺着,看着那高大的佛像,佛像表情悲鸣,仿佛怜爱世人。
他从不信神佛,在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活下来,也全凭信念。
那信念一开始只是少年人的意气,对局势无能为力的愤怒,以及一些宴云何从未正视过的情愫。
他开始想得很好,总觉得凭借着一身武艺,很快便能战功赫赫。
然而现实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在边疆足足呆了八年,靠祁将军的提拔才站稳脚跟。
用一身血肉博来的军功,在京城这种地方,依然不堪一击。
这些年在边疆,他并非对京城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他总以为他能及时回来,他能从天而降成为英雄。
然而实际上,他成不了谁的英雄。
京里也没人在等他成为英雄,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身后传来衣服的摩擦声,一丝肉馕的香气传了过来。虞钦捏着剩了半个的肉馕,递到他身旁。
虽然没有说话,却意思很明显,他留给他吃。
若在平时,宴云何肯定受宠若惊。只是此刻想到虞钦,以及其做出来的选择,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笑话,连心情也变得暴躁起来。
他一把打开了虞钦的手,肉馕滚了出去,在角落停了下来,沾了满地尘土。
宴云何坐起身,盯着那个馕,低声道:“脏了的东西,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