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0月
阿尔德盖特需要选出一个工党候选人,伯尼是其中的主要人选。但会上有人提议推选艾瑟尔。她犹豫了,转过身去看丈夫伯尼。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了她。
茉黛与她的朋友雷马克勋爵在丽兹饭店共进午餐,后者在陆军部担任副部长。约翰尼穿着一件新的淡紫色背心。在吃砂锅牛肉汤时,她问道:“难道战争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人人都这样认为,”约翰尼说,“今年以来,德国已经遭受七十万人的伤亡。他们再也撑不下去了。”
茉黛难过地想,不知道沃尔特是否在这七十万人中。可能他已经死了,这念头像冰冷的肿块塞在她心口。自从两人在斯德哥尔摩度过田园诗般的第二次蜜月以后,她没再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她猜测他没有工作机会去中立国给她写信。更可怕的是可能他已经返回了前线,加入了德国军队最后决定成败的进攻。
这样可怕的想法就是现实。很多女性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包括丈夫、兄弟、儿子或者未婚夫。这四年中,人们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悲剧。人们彻底心灰意冷,哀伤和不幸成了生活常态。
她把面前的汤盘推到旁边:“有别的理由能指望和平?”
“是的。德国换上了一个新总理,他已经致函威尔逊总统,提出以威尔逊著名的十四点计划为基础停战。”
“这很有希望啊!威尔逊同意了?”
“没有。他说,德国必须先从所有征服的领土上撤军。”
“我们政府是怎么考虑的?”
“劳埃德·乔治暴跳如雷。德国把美国人当作协约国里的权威,威尔逊总统表现得似乎他们不用征求我们的意见就可以达成和平。”
“这很要紧吗?”
“是的。我们的政府并不一定同意威尔逊的十四点。”
茉黛点点头:“我们估计会反对其中的第五点,关于殖民地人民在自己政府里有发言权的部分。”
“正是如此。这样一来,罗得西亚、巴巴多斯和印度该怎么办?我们不能指望得到当地人的许可,再去教化他们。美国人过于自由了。我们坚决反对第二条,无论战争或和平时期都保持公海自由。英国的强大力量靠的是海军。如果我们不能堵住德国的海上贸易通道,也就不能把德国饿得最终屈服就范了。”
“法国人有什么想法?”
约翰尼撇嘴笑了笑:“克列孟梭说,威尔逊想要超越全能的上帝。他说‘上帝只不过提出了十项要求’。”
“我感觉多数英国人实际上都很拥护威尔逊和他的建议。”
约翰尼点点头:“欧洲国家的领导人也不好开口制止美国总统缔造和平。”
茉黛实在太想相信这一切了。她告诫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以免随后太过失望。
侍者给他们送上瓦列斯卡鳎鱼,朝约翰尼的背心投以暧昧的目光。
茉黛又转而提起另一件让她担心的事。“你有菲茨的消息吗?”她的哥哥赴西伯利亚执行一项秘密行动,但他还是告诉了她,约翰尼会定期告诉她菲茨的消息。
“那个哥萨克首领很令人失望。菲茨跟他签订了一项协议,我们在一段时间内向他提供资金,但他不过是个军阀而已。不过,菲茨继续待在那里,希望能鼓动俄国人推翻布尔什维克。同时,列宁把他的政府从彼得格勒迁到了莫斯科,他觉得那里更安全,不会被入侵。”
“如果布尔什维克被罢免,新政权会继续跟德国打仗吗?”
“现实而言,不会。”约翰尼抿了一口夏布利白葡萄酒,“但英国政府里很多权贵人物讨厌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
“列宁的政权非常残酷。”
“沙皇的政权也一样,但丘吉尔从未计划要推翻他。”
“实际上他们害怕布尔什维克在那儿获得成功后,下一步就会蔓延到这儿来。”
“可是,如果可行的话,为什么不行?”
约翰尼耸了耸肩:“不能指望你哥哥那样的人也这样想。”
“是的,”茉黛说,“我好奇他怎么继续他的使命。”
“我们到俄国了!”比利·威廉斯说。他们的船已经靠岸,他能听见码头工人的吆喝声。“我们他妈的到俄国来干什么?”
“我们怎么会到俄国呢?”汤米·格里菲斯说,“俄国在东部。而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向西航行啊。”
“我们走过了半个地球,从另一面绕过来到这儿的。”
汤米不相信,他斜靠在栏杆上,眼睛盯着岸上:“那些人看上去有点像中国佬。”
“但他们说的是俄语。听上去像马夫别斯科夫,就是那个打牌骗了庞蒂兄弟,然后溜之大吉的家伙。”
汤米仔细听了听:“是呀,你说得对。真没想到。”
“这一定是西伯利亚,”比利说,“难怪他妈的这么冷。”
几分钟后,他们得知他们来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伯罗温同乡队走在镇上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已经有成千上万穿军服的士兵来到这儿了。他们大部分都是日本兵,但也有美国人、捷克人等等。镇上有一座繁忙的港口,有轨电车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轧轧前行,还有不少时髦的旅馆、剧院和数以百计的店铺。比利觉得这里有点儿像加地夫,只不过更冷一些。
他们到达军营的时候,遇到由年长的伦敦人组成的一个营,他们是坐船从香港来这儿的。比利心想,把这些怪老头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是有道理的。可同乡队尽管因伤亡有所削弱,但他们一个个经验丰富,敢打敢冲。到底是谁在暗中操纵,把他们从法国撤出来,送到地球的另一边来呢?
他很快就明白了真相。晚餐后,旅长——一个面目英俊可亲、显然快要退役的男人告诉他们,菲茨赫伯特伯爵上校将要来讲话。
格温·埃文斯上尉——那位前百货店的老板——搬来一只装猪油罐头的木箱,菲茨站到箱子上面,那条伤腿让他活动起来有些吃力。比利看着他,并不感到任何同情。他的同情心留给斯托米·皮尤和其他众多残废了的前矿工,他们在伯爵的煤矿挖煤的时候就受尽伤害。菲茨自大又傲慢,是普通男人和女人的无情剥削者。只可惜德国人没有打中他的心脏,只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我们肩负着四重使命,”菲茨开始讲话,面对六百人提高了嗓门,“首先,我们来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财产。你们下船走下码头,经过铁路专用线时应该注意到有士兵看守着成堆的供应品,这片十英亩的场地上存放着六十万吨弹药和其他军事装备,英国和美国将这些物资运到这儿的时候,俄国还是我们的盟友。现在,布尔什维克与德国讲和,我们不愿让我国人民花钱买来的子弹落到他们的手中。”
“这简直是毫无道理,”比利大声说道,让汤米和身边的其他人听得清清楚楚,“有必要让我们到这儿来吗?为什么他们不把这些货用船运回去呢?”
菲茨恼火地朝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其次,这个国家有许多捷克民族主义者,有些是战俘,还有战争之前就在这儿工作的人,他们自己组成了捷克军团,打算坐船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加入我们在法国的军队。他们不断受到布尔什维克的骚扰,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逃离这里。当地的哥萨克社团领袖会协助我们完成此事。”
“哥萨克社团领袖?”比利说,“他想骗谁啊?他们是一帮该死的土匪。”
菲茨再次听到了表示异议的低语声。这一次,埃文斯上尉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烦地下到食堂大厅里,站在比利他们旁边。
“西伯利亚有八十万奥地利和德国战俘,他们是签订和平条约后被释放的。我们必须阻止他们重返欧洲战场。最后,我们怀疑德国人盯上了俄国南部巴库的油田。我们不能让他们接近这块储藏区。”
比利说:“我感觉巴库离这里很远。”
那位旅长亲切地说:“你们谁有问题要问吗?”
菲茨瞪了他一眼,但已经来不及了。比利说:“我没有看见任何这方面的报道。”
菲茨回答说:“跟许多军事任务一样,这还是秘密,你们也不准在家信中提及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们跟俄国宣战了吗,先生?”
“不,我们没有。”菲茨严厉地看着比利,也许他还记得比利是如何在卡尔瓦利福音馆的和平会议上击败他的,“除了威廉姆斯中士以外,还有人有问题吗?”
比利坚持说道:“我们是打算推翻布尔什维克政府吗?”
部队里发出愤怒的抱怨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同情革命。
“这里没有布尔什维克政府,”菲茨愈发恼火,“国王陛下一直没有承认莫斯科的政权。”
“我们的任务受到议会的认可了吗?”
旅长显得十分为难——他没想到有人会提出这种问题来。埃文斯上尉说:“你说得够多的了,中士,给别人点儿机会吧。”
但菲茨不够聪明,不知道有时该闭上嘴,对于比利从激进的非国教徒父亲那里学来的善辩功夫,菲茨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会输。“军事任务由陆军部批准,不需要议会授权。”菲茨争辩道。
“所以这一切是在对我们选出的代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比利愤怒地说。
汤米焦急地喃喃道:“当心,伙计。”
“这是必要的。”菲茨说。
比利没有理会汤米的提醒——他实在太气愤了。他站起来,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说:“先生,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合法吗?”
菲茨一脸怒色,比利知道他说中了关键的一点。
菲茨开口说:“当然合法……”
“如果我们的任务没有被英国人民或者俄国人民认可,”比利打断他,“那怎么能说是合法的呢?”
埃文斯上尉说:“坐下,中士。这里不是该死的工党会议。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会被问罪。”
比利坐了下来,他很高兴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菲茨说:“我们是受了全俄临时政府的邀请到这里来的,其行政部门是五人组成的理事会,设在西伯利亚西部边沿的鄂木斯克。”菲茨停顿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那正是你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黄昏。列夫·别斯科夫等待着,浑身瑟瑟发抖。这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个货场,远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末端。他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套着中尉的军服,但西伯利亚是他待过的最冷的地方,这些衣服根本不管用。
来俄国这件事把他气疯了。四年前他侥幸逃离此地,然后出奇幸运地与一个富有的美国家庭联姻。现在,就因为一个女人,他又回到了这里。我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他问自己。我怎么就不知足呢?
一扇大门徐徐打开,一辆用骡子拉着的大车从货物堆那边驶了过来。列夫跳了上去,坐在驾驶大车的英国士兵旁边。“嘿,希德。”他招呼道。
“嗨。”希德说。这人挺瘦,总是叼着烟卷,脸上早早有了皱纹。他是个伦敦佬,说的英语跟南威尔士或者纽约州北部的口音全然不同。一开始列夫都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弄到威士忌了?”
“没,只有几听可可。”
列夫转过去,俯下身子去车上拉了拉篷布的一角。他几乎可以肯定希德是在开玩笑。他看到一个纸箱,上面写着“弗莱巧克力和可可”。他说:“哥萨克那边不太需要这玩意儿。”
“你往下面看。”
列夫把箱子挪到一边,看见了另一个标签。“教师牌高地精华级苏格兰威士忌。”他说,“有多少?”
“十二箱。”
他盖上箱子:“比可可强。”
他领着希德赶着大车离开城镇中心。他不停地回头查看,以免有人跟踪他们。一个美军高级军官让他们感到忐忑不安,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盘问他们。符拉迪沃斯托克挤满了躲避布尔什维克的难民,大部分人都带着大量钱财。他们花起钱来就像活不到明天似的,大概许多人的确末日当头。俄国这里什么都短缺,贩卖的东西不少都是从中国走私而来,或者像希德那样,是从部队里偷来的。
列夫见到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女孩,便想起了黛茜。他想念她。她已经会走,会说话了,对一切都感兴趣。她一噘嘴,让所有人的心都化了,甚至包括约瑟夫·维亚洛夫。列夫已经有六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现在两岁半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定变了不少。
他也想念玛伽。她是他的梦中情人,她跟他躺在床上,赤裸的身子贴着他上下扭动。就是因为她,他才惹恼了自己的岳父,来到西伯利亚这个破地方,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渴望再次见到她。
“你有什么弱点没有,希德?”列夫问道。他觉得自己需要跟这个沉默寡言的希德建立一种友谊——共同做坏事的伙伴需要相互信赖。
“没,”希德说,“我只爱钱。”
“爱钱能让你去冒险吗?”
“不,也就是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没有?”
“没有过什么大麻烦。坐过一次牢,不过也只有半年。”
“我的弱点是女人。”
“是吗?”
英国人听到回答后总还要问上一句,列夫已经习惯了。“是啊,”他说,“我就是忍不住。我喜欢带漂亮女人去夜总会。”
“真的吗?”
“真的。我控制不了自己。”
大车进了一片港口住宅区,这里的路十分泥泞,到处是水手的小旅馆,既没有名称也没有门牌。希德显得有些紧张。
列夫说:“你身上带了武器没有?”
“没,”希德说,“我只有这个。”他撩开大衣,露出腰带上插着的一杆枪,那枪管足足有三十厘米长。
列夫利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枪。“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这是韦伯利马尔斯。世界上最厉害的手枪。非常稀罕。”
“不用扣扳机,只要亮出来就能吓唬人。”
这地方没人肯付钱清理街上的积雪,大车驶进少有人走的小巷,沿着路上旧有的车辙或在冰上滑行。身处俄国,让列夫想起自己的哥哥。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答应给格雷戈里寄去赴美国的路费,他把从部队偷来的物资卖给哥萨克人,从中能赚到大笔的现金。今天的交易就足够支付格雷戈里的路费了。
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做了不少缺德事,但如果他能补偿哥哥,心里就能舒服一些。
他们把车赶进一条小巷,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后面转了个弯。列夫打开一个纸箱,拿出一瓶威士忌。“你留在这儿看住这些货,”他对希德说,“否则,等我们出来东西就不见了。”
“放心吧。”希德说,但他显得有些害怕。
列夫伸手摸了摸大衣里面,腰带上的柯尔特点45半自动手枪插在皮枪套里,然后他便走进房子的后门。
在西伯利亚,这地方就算得上一家小酒馆了。一个小房间放着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屋里没有吧台,只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里面的架子上摆着各种酒瓶和一只酒桶。三个人围坐在炉火边,穿的是简单粗糙的毛皮大衣。列夫认出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他名叫索特尼克。他穿着一条松垮垮的裤子,裤脚塞进一双马靴里。这人长着高高的颧骨和一对斜眼,他还炫耀般地留着一副精心梳理的唇髭和腮须。他的皮肤因为气候变得又红又粗糙。年龄难以确定,可能是二十五到五十五之间的任何岁数。
列夫轮流跟几个人握了握手。他拔开瓶塞,其中一个人——大概他是店主——拿来四只配不上套的杯子,列夫大大方方给大家倒上,他们开始喝了起来。
“这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了,”列夫用俄语说,“是从一个跟西伯利亚一样寒冷的国家运来的,那儿的山间溪水是纯纯的融雪。只可惜这酒太昂贵了。”
索特尼克毫无表情:“多少?”
列夫不打算让他回过头来再讨价还价。“就是你昨天同意的价钱,”他说,“只能用金卢布,别的不行。”
“多少瓶?”
“一百四十四瓶。”
“东西在哪儿?”
“就在附近。”
“你得加点儿小心。附近有不少窃贼。”
这话是个警告,也许是威胁——列夫明白这种双关语是故意说的。“我知道窃贼,”他说,“我本人就是其中一个。”
索特尼克看了看他的两个同伴,停顿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他们也跟着笑了。
列夫又倒了一轮酒。“别担心,”他说,“你的威士忌出不了问题,有杆枪保护着它们。”这也是一句双关语。要他们安心,也是给他们一个警告。
“那就好。”索特尼克说。
列夫喝着威士忌,然后看了看手表。“宪兵巡逻队很快就到这附近了,”他撒了个谎,“我得走了。”
“再喝一杯。”索特尼克说。列夫站了起来。“你想不想要威士忌?”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我可以轻易卖给任何人的。”这是实话。只要有酒,就不愁卖不出去。
“我要了。”
“那就把钱放桌子上。”
索特尼克从地板上拿起鞍囊,开始点数五卢布一枚的硬币。说好的价钱是六十卢布一打。索特尼克慢慢把十二个一摞的硬币数好,一直摆了十二摞。列夫猜测他无法直接数到一百四十四。
等索特尼克摆完了,便抬头看了看列夫。列夫点点头。索特尼克把硬币又装回鞍囊。
他们来到外面。索特尼克背着那只袋子。夜幕降临,但天上有月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列夫用英语跟希德说:“留在车上。保持警惕。”在非法交易中,这种时候往往最为危险,买家有可能不付钱就把货物抢走。为了格雷戈里的船票钱,列夫不敢有任何闪失。
列夫掀开车上的遮布,把三箱可可搬到一边,露出苏格兰威士忌。他从车里搬出一箱酒,放在索特尼克的脚边。
其他几个哥萨克人上了大车,开始去搬剩下的盒子。
“等等,”列夫看着索特尼克,“袋子。”
两边陷入了长时间的停顿。
驾驶座那儿,希德撩开他的外衣,露出了身上的武器。
索特尼克把袋子递给列夫。
列夫往里看了一眼,但他决定不再清点了。要是索特尼克当时偷奸耍滑少数了几枚硬币的话,他是看得出来的。他把袋子递给希德,然后去帮其他人卸车。
他跟几个人握了手,正要起身上车时,索特尼克拦住了他。“你看,”他指了指一个打开的盒子,“这里少了一瓶。”
那瓶酒放在小酒馆的桌子上,索特尼克心里很清楚。他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茬呢?这太危险了。
他用英语对希德说:“给我一个金币。”
希德打开袋子,递给他一枚硬币。
列夫一把抓住它,紧握在拳头里,然后往上一抛,硬币旋转着升到半空,反射着明亮的月光。索特尼克本能地伸手去接,列夫趁机跃上大车,坐上座椅。
希德猛地一甩鞭子。
“与主同在,”列夫喊了一句,大车猛地向前冲了出去,“什么时候再要威士忌的话,就说一声。”
骡子嗒嗒跑出了院子,转身上了大路,列夫的呼吸这才平稳下来。
“我们弄了多少?”希德问。
“就按我们说好的。每人三百六十卢布。减去五卢布。最后损失的那枚算我的。你有袋子吗?”
希德掏出一个大皮钱包。列夫数出七十二枚金币放进去。
他跟希德说了再见,在美国军官住处跳下车。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迎面碰上了哈蒙德上尉。“别斯科夫!你去哪儿了?”
列夫真希望他身上没有这个装了三百五十五卢布的哥萨克式鞍囊。“观光,先生。”
“天都黑了!”
“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们一直在找你。上校要见你。”
“马上,先生。”
列夫往自己的房间走,想尽快摆脱这个鞍囊,但哈蒙德说:“上校的办公室在另一头。”
“是的,先生。”列夫只得掉头回来。
马卡姆上校不喜欢列夫。这位上校是个职业军人,并非战时才应召入伍的。他觉得列夫不配加入优秀的美国陆军,他是正确的,百分之一百一的正确,上校自己也会这样说。
列夫正打算把鞍囊放在上校办公室门外的地板上,但是随随便便把这么多钱放在这儿,实在让他有些担心。
“你到底跑去哪儿去了?”列夫一走进办公室,马卡姆劈头就问。
“去镇子周围看了看,先生。”
“我给你重新分配任务。我们的盟友需要一个翻译,要我把你临时调派给他们。”
这听上去像个美差。
“是的,先生。”
“你要跟他们去鄂木斯克。”
这就有些不妙了。鄂木斯克远在俄国的野蛮腹地,离这里有六千多公里。“去哪儿干什么,先生?”
“他们会告诉你的。”
列夫不想去,离家太远。“你是要我自愿前往吗,先生?”
上校犹豫了一下,这让列夫察觉这次调动是志愿性的,就像部队里所有事情一样。“你拒绝委派吗?”马卡姆威胁道。
“当然,如果委派是自愿的话,先生。”
“跟你这么说吧,中尉,”上校说,“如果你自愿前往的话,我就不会要你打开袋子,告诉我里面都有什么。”
列夫低声骂了一句。他已无可奈何。这个上校太厉害。鞍囊里装的是格雷戈里去美国的路费。
鄂木斯克。管它呢。
“我很愿意去,先生。”他说。
艾瑟尔上楼去米尔德里德的公寓。这地方倒是干净,但算不上整洁有序,玩具扔在地上,烟灰缸上放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一条晾干的内裤就挂在火炉前面。“今晚你能照看一下劳埃德吗?”艾瑟尔问道。她和伯尼打算去参加工党的一次会议。劳埃德现在快四岁了,如果没人照看,自己就能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没问题,”她们晚上经常替对方照看孩子,“我接到了一封比利的信。”米尔德里德说。
“他都好吗?”
“还好。但我觉得他没在法国。他一句也没提战壕的事。”
“那他大概是在中东地区。不知道他到没到过耶路撒冷。”去年年底,圣城就已经被英军占领,“如果他见过圣城了,我爸爸会很高兴的。”
“还有给你捎的话呢。他说他以后会写信,但要告诉你……”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我别弄错了。‘我感觉我现对政治动荡的俄国一无所知’。这算什么?简直太奇怪了!”
“这是加了密的暗语,”艾瑟尔说,“每隔三个单词才算数。这话的意思是‘我现在俄国’。他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去了俄国。”
“我也不知道。他提没提什么歌或者书的名字?”
“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代码。”
“他要我提醒你曾经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在跟弗雷迪在动物园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首歌。”
“我也头一次听说,看它的字头吧。《弗雷迪在动物园》意思就是……菲茨。”
伯尼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走了进来。“他睡熟了。”他说,指的是劳埃德。
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收到一封比利的来信。他好像是在俄国,跟菲茨赫伯特伯爵在一起。”
“啊哈!”伯尼说,“这下不知他们要花上多长时间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们出兵攻打布尔什维克了。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跟俄国新政权交战了?”
“当然不是正式的。”伯尼看了看手表,“我们该走了。”他不喜欢迟到。
上车后,艾瑟尔说:“我们不可能非正式打仗。无论是我们打了还是没打。”
“丘吉尔和他那伙人知道英国人民不会支持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战争,所以他们就偷偷干了。”
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说:“我对列宁很失望……”
“他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伯尼打断她。他是布尔什维克的热情支持者。
艾瑟尔接着说:“列宁会变成跟沙皇一样的暴君……”
“这太荒谬了!”
“尽管如此,他也该得到机会证明他能为俄国做点事。”
“好吧,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看法相同。”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比利很快就会写信给我。他会向我提供详细信息。”
艾瑟尔为政府发动秘密战争感到气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但她很替比利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他认为军队做错了,他就会说出来,就会因此惹上麻烦。
卡尔瓦利福音馆已经坐满了人。工党在战争期间赢得了声望。部分原因是工党领袖亚瑟·亨德森曾加入劳埃德·乔治的战时内阁。亨德森十二岁时起便在机车厂工作,他担任内阁大臣表现突出,保守党称工人不可靠不能进入政府的说法不攻自破。
艾瑟尔和伯尼在乔克·里德旁边坐下,这位红脸膛的格拉斯哥人是伯尼单身时最好的朋友。这次会议的主席是格林沃德医生。主要议程是下一届的大选。有传言说,一旦战争结束,劳埃德·乔治就会呼吁进行全国大选。阿尔德盖特需要选出一个工党候选人,伯尼是其中的主要人选。
他获得推举并受到一致赞成。有人建议格林沃德医生作为替补人选,但医生表示自己应该留在医疗行当。
接着,杰妮·麦卡利站了起来。当初艾瑟尔和茉黛为她得到分居津贴进行抗争,茉黛被警察抱着投入监牢,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党的一员。杰妮这时说:“我在报上看到妇女能当候选人参加下届大选,我建议艾瑟尔·威廉姆斯当我们的候选人。”
一片愕然,人们沉默了,随后大家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艾瑟尔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自从她认识伯尼,他就一直想当上地方议员,她也接受。此外,以前还从来没有妇女能当选议员。现在她也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当即拒绝。
杰妮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年轻又漂亮,但她外表的柔弱带着一种欺骗性,实际上内心有股令人生畏的勇气。“我尊重伯尼,但他是个组织者,长处是主持会议,”她说,“阿尔德盖特有个自由党议员,人际关系亨通,很难被击败。我们需要一个能为工党赢得这一席位的候选人,一个能对着东区民众高呼一句‘跟我去迎接胜利’,众人便跟随其后的人。我们需要艾瑟尔。”
女人们都欢呼起来,有些男人也随声附和,尽管也有人低声嘀咕着。艾瑟尔意识到如果自己参选,一定会赢得不少支持者。
杰妮说得很准——伯尼可能是在座的人里最聪明的,但他不是一个能够鼓舞人心的领导者。他可以解释革命如何发生,公司为何破产,但艾瑟尔可以激发人们加入正义的队伍。
乔克·里德站了起来。“主席同志,我认为法律不准许女性当候选人。”
格林沃德医生说:“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今年早些时候通过了一项法令,给予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女性投票权,并没有规定妇女可以参选。但政府已经承认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在起草进一步的法案。”
乔克坚持说:“但现在实行的法规禁止女性参选,所以我们不能提名一名女性。”艾瑟尔苦笑了一下,真荒唐,这些口口声声要掀起世界革命的男人,却循规蹈矩,死守现行法律条文。
格林沃德医生说:“妇女资格条例的议会草案会在下届大选之前成为法律,因此可以说这正是为了提名女性议员。”
“但艾瑟尔还不到三十岁。”
“很明显,这一新法案将适用于二十一岁以上的女性。”
“明显?”乔克说,“如果我们连法规都不清楚,怎么可以提名候选人呢?”
格林沃德医生说:“或许我们应该推迟提名,等到新的立法通过后再说。”
伯尼向乔克耳语了一句什么,然后乔克说:“让我们问问艾瑟尔她是否愿意参选。如果她不愿意,那就没必要推迟决定。”
伯尼转向艾瑟尔,朝她投去一个自信的微笑。
“好吧,”格林沃德医生说,“艾瑟尔,如果你被提名,你愿意接受吗?”
大家全都看着她。
艾瑟尔犹豫了。
这一直是伯尼的梦想,而伯尼是她的丈夫。但他俩之中谁将是工党更好的选择?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伯尼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他原本希望她马上就会拒绝提名。
这让她定下决心。
“我……我从未考虑过这个,”她说,“而且,嗯,正如主席所说,甚至还不具有合法的可能性。所以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相信伯尼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不管怎样,我想花点时间考虑一下。因此,也许我们该接受主席的建议推迟决定。”
她转过身去看伯尼。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了她。